第104章 再相見
作者:鈍書生      更新:2022-12-21 17:06      字數:4032
  第104章 再相見

  李疇送來的果子自然均是精挑細選過的,馮喜安當日放堂回家,見桌上盤裏擺著黃澄澄的枇杷,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紅彤彤的,從沒見過的果子。

  她還以為全是阿娘給她買的,拿起一個枇杷便往嘴裏扔,眼睛都美得彎起來了。

  在廚房裏做飯的馮玉貞不忘提醒她:“可甜嗎?少吃些,肚子騰出些地方吃飯。對了,這些枇杷和荔枝,全是你爹他派人送來的。”

  這一句話嗆得喜安鼓囊囊的腮幫子猛地頓住了,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酸甜可口的美味變得難以下咽,馮喜安“嗚嗚”地奔向屋外,全吐了。

  外屋忽然沒了響動,馮玉貞察覺異常,喚了兩聲,扔了手頭的刀也追了出去,正巧碰見從門口回來,反複擦著嘴的小姑娘。

  馮玉貞緊張地問道:“安安,這是怎麽了?好端端的,不是方才還吃得挺香的嗎?”

  馮喜安皺著一張小臉,撇嘴道:“我不想吃他送的東西。”

  馮玉貞之前隻清楚,因為當初崔淨空無緣無故迷暈捉走娘倆一事,馮喜安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父親很有幾分意見,卻不想她會反感至此。

  夾在這對勢如水火的父女之間,馮玉貞也有些無奈。她牽著女兒的手回到屋裏,諄諄教導道:“安安,阿娘不會強迫你非要去接受他。隻是那日是不是全賴於他,才順利解決了學堂的爭端?”

  雖然很不情願,小姑娘還是誠實地點了點頭。

  “夫子定然教過你,阿娘也對你說過,做人要知恩圖報。你父親犯過許多錯,安安不待見他無可厚非。隻是既然承了他的人情,日後至少明麵上過得去,好不好?”

  馮玉貞取出上個月新繡的帕子,給女兒拭去嘴唇邊黏糊糊的汁水。之前那條借給崔淨空後,概因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麵,歸還一事也無從談起。

  麵對沉默不言的喜安,她從不缺乏時間和耐心,等了片刻,女孩才勉為其難地鬆口了:“阿娘,我曉得了。”

  不論虛情假意,馮喜安隻要答應了她阿娘的事,表麵功夫是一定會做好的,馮玉貞這才放心去廚房。

  獨留馮喜安呆呆望向桌上的枇杷,不知想了些什麽,俄而拿起另一個枇杷,泄憤似的一口咬下去。

  一麵在嘴裏滿當當嚼著,馮喜安一麵惡狠狠地想,送上門的好東西,憑什麽不吃?仗著阿娘心軟,真是便宜那個壞爹了。

  崔淨空的事隻是一段插曲,沒有打亂娘倆平靜無波的小日子。到了五月初五,仲夏端午之日,啟知學院也隨著朝廷休沐一日,放學生回去同家人齊聚,拜神祈福。

  馮玉貞為喜安佩上香囊,內包有雄黃、香藥,意為替孩童辟邪驅瘟。把昨日便包好的粽子從井裏提上來,糯米膩滑,涼絲絲的很是解暑。

  荊城遠比從前的小鎮熱鬧,馮玉貞住得近,今日門口過往的行人商販都多出三四倍,鄰家也三五成群,進城賞玩。

  午後休憩片刻,馮玉貞跟喜安也進了荊城。往常寬敞的街道顯得十分狹窄,兩人且走且停,於路邊攤販上多加流連,許久才擠過稠密的人群,得以站到河邊。

  江河悠悠橫穿城池,在午後的陽光中蕩漾著亮湯湯的水光。河堤兩岸圍滿了嬉鬧、呐喊鼓勁的人群。

  幾條龍舟初時齊頭並進,拐過彎後便錯落出先後來,隻聽到規律的敲鼓和整齊的喊號子聲,她們也跟著人群喊得很痛快。

  直到日頭西沉,荊城內家家戶戶點亮燈籠,顧及喜安明日還要上學,娘倆才乘興而歸。

  馮玉貞今日極為縱容孩子,什麽糖畫、香飲子、肉包子,雜七雜八吃得喜安肚兒溜圓,又興致高漲玩鬧了一下午,還沒等出城就開始揉眼睛犯困了。

  抱是抱不動的,馮喜安長得太快,比學堂裏好些男孩還要高挑。馮玉貞把困倦的女兒背在背上,尚有些吃力,荊城夜市繁華,一入夜更是車水馬龍。

  四周摩肩接踵,正值初夏時令,悶熱得透不過氣,馮玉貞額上冒汗,手臂、腰肢酸麻,半點不敢放鬆,生怕摔了趴在肩頭安睡的女兒。

  正思尋稍稍靠牆修整片刻,身後忽而有人猛地向她磕撞了一下。馮玉貞口中發出驚呼,雙臂本能地摟穩身後的孩子,隨之不受控地向前撲去,她緊緊閉著眼睛,眼見就要狼狽倒下——

  一隻大手陡然自側前方迅疾伸出,掐住她的細胳膊,力道極大極穩,往上輕巧地一提溜,馮玉貞旋而借助他的幫助,立刻於人潮中站穩了腳跟。

  “這位大哥,多謝你出手相助……”馮玉貞露出一個真誠的笑意,她抬起頭,順著這人的胸膛向上,忽而望見一張浮著清淺笑意的俊美麵容。

  崔淨空長身玉立在她身前,一個多月未曾再見,這人如同從天而降似的忽而出現,幽深的眸底甫一見她,流轉著點點碎光,他啟唇道:“不謝。”

  瞥見女人鼻尖上的汗珠和愣怔的麵色,崔淨空展臂將其喜安從她身後抱了起來:“我來罷。”

  女孩睡得很熟,雖然崔淨空有這麽大一個女兒,抱孩子卻實打實的經驗匱乏,姿勢十分別扭,得虧喜安皮實,隻咂了咂嘴,又沉沉睡過去了。

  背上一空,馮玉貞直起腰,她想起李疇的話,秀氣的眉微微蹙著,擔憂道:“不是於嶺南負傷了嗎?可好全了?不若還是給我罷,別尚未好全,又勞累到了。”

  她不加掩飾的關心令崔淨空唇角越翹越高,他不動聲色地壓下去,偏頭輕咳了兩聲,彰顯出一點羸弱來。

  繼而麵色如常道:“你知曉了?我怕你憂心,本不欲叫李疇說這些。戰場上刀槍無眼,受傷再所難免。本來好得差不多了,我總想著回來見你,不免著急了些。”

  這可真是……

  馮玉貞垂下頭,敞露出一截細白的頸子,她眼睫顫顫,很是唾棄他這種明晃晃的逗引。可瞥見崔淨空仍有些僵硬的左肩,還是不由自主地心口一軟,隨他去了。

  見他抱得不對,她伸出手,教崔淨空調整,語氣溫和道:“往下一點,摟住腿就行,叫安安坐在你手臂上。”

  崔淨空一點就透,很快掌握訣竅,穩穩抱著孩子,抬腳往前道:“我送你們回去。”

  兩個人的身影漸漸同其他攜帶孩童出遊的夫妻混淆在一起,肩頭被擠得緊挨著,看不出任何差別。

  走出城門後,光線繼而昏暗下來,踩著灑滿月光清輝的小道,馮玉貞推開家門,崔淨空走進,將喜安輕手輕腳放到床榻上。

  馮玉貞在一旁打眼瞧著,見崔淨空不忘扯過被褥,給喜安展開蓋上,側臉隱隱透著柔和的神態,心中忽而顫動了一下。

  合上門,馮玉貞欲圖送他出去,崔淨空行至院中,扭身問她:“晚上吃過飯了?”

  隻當是閑談,馮玉貞如實道:“並無,一會兒煮碗粥喝。”

  崔淨空頓住腳,將手遞到她身前,含笑道:“既然如此,不知夫人可願賞光,赴我的邀約?”

  那隻手掌心朝上,隻待她放上去,緊緊握住她。

  馮玉貞掠過他的臉,推拒道:“安安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我派人看著。”

  他打了個響指,門外隨即探出一輛馬車,車沿之上坐著兩個人,李疇和田泰向她一拱手,之後還跟著數個人高馬大的侍衛。

  這下徹底沒借口了。

  馮玉貞懊悔地想,早知道方才便說吃飽了。可她實則很清楚,如果僅僅是一味的拒絕,今日不成,崔淨空便明日再來,早晚要磨得她沒法子。

  馮玉貞隻得點頭答應,兩手卻巍然不動擱在身側,不叫他得意忘形。

  ===第78節===

  崔淨空哪兒能被這點障礙困住,本著“山不就我,我來就山”的原則,左手主動牽過她,一徑往門外走去。

  外麵全是仆從,馮玉貞被牽著往前走了兩步,左右晃動著胳膊,羞臊得厲害,壓低聲音道:“放開我!我不願意,你又耍渾是不是?”

  可方才還步履矯健的男人突然身形一滯,駐足不前,他捂上左肩,無力道:“疼。”

  這下馮玉貞不敢輕舉妄動了,順從他坐上了門口的馬車。進了車廂裏,崔淨空還是若無其事地握著,甚至因著沒有了旁人,愈發變本加厲,擠進細細的指縫,嚴絲合縫地扣住了她。

  這不是得寸進尺了,這是得寸進丈!馮玉貞斟酌力道,往外抽手,壓根抽不出來,扣著她的手紋絲不動。

  這時候才察覺他的傷痛大抵摻了水分,想起這人從前油鹽不進的惡劣模樣,馮玉貞不免升起火氣來,斥道:“放手!”

  見她動怒,崔淨空鬆開手,隨即向她低頭道歉,語氣低落:“我太久未見你,不免貪心不足,你莫要生氣,我下次不敢了。忘了問你,嶺南的荔枝,你們吃著如何?”

  這下馮玉貞升到半截的火也隻能熄滅了,她望著對麵這人昏暗暗的臉龐,出言道:“我之前從未吃過,安安也很歡喜。隻是……你為何去了嶺南?”

  崔淨空並不避諱她,回複道:“我同聖上請出京外調,聖上初時並不應允,嶺南曆來民風彪悍,盜賊峰起,後患無窮,朝廷皆束手無策,遂向聖上自請剿匪。”

  其實還另有隱情——小皇帝朝中尚有擁躉,一旦下至地方,委實無人可用。崔淨空在外,密函幾乎接二連三不間斷地發來,大事小事都離不了他的手。

  果不其然。

  無論前世今生,崔淨空從不置自己於危險之中,他的趨利避害和自私自利全數刻在骨子裏,也是靠著這些才一步步謹小慎微走來。

  本來他該像話本中那樣,安坐京城之中,當他權勢遮天、窮奢極侈的天子近臣才對。而不是跑到江南道,屈身於一個小小的縣令之位,抑或是領兵平亂,這都不該是他的路子。

  話又說回來了,其實馮玉貞果真不知道崔淨空為何拋了高枕無憂的京官不當,自請剿匪,落得頻頻負傷的後果嗎?

  她嘴唇發顫,自覺承擔不起,半晌後低聲道:“你不必為了我而如此涉險。”

  崔淨空語氣平淡,卻不容馮玉貞逃避:“不,是我甘願如此。”

  車內無言。

  南門水泄不通,馬車隻得繞遠從東門進,人聲由遠及近,各式各色的燈箱映照地街上亮如白晝,馬車在一家酒樓之前停下。

  崔淨空已預先定好,門口自有一位掌櫃上前,領著二人上樓,進了掛著“雲水間”的雅間。

  這會兒站定,崔淨空抬手招她走近,馮玉貞這才看清,他今日並未如從前一般身著華美錦衣,身上隻是一件形製普通的水碧長衫。

  崔淨空生得寬肩窄腰,什麽衣衫套上去都撐得起來。馮玉貞跟著他的時候,一手理料他的四季常服。因年歲輕,顏色也好,不願意叫他顯得太過老成沉悶,所以多為其添置淺色衣物。

  後來馮玉貞跑了,崔淨空對這些更不上心,有什麽就套什麽,自重逢後,馮玉貞總見他穿玄衣,襯得神情肅冷,叫人畏怯。

  如今陡然換一換,令她眼前一亮,水碧的衣料折在他的麵容上,眉宇間擦上一抹清亮,隱約可以看到十七歲時尚且青澀的輪廓。

  她被這人極盛的容貌一晃,崔淨空引她坐到對麵。馮玉貞右手邊便是圍欄,眼睛往下一瞧,正巧對著戲台,真是頂好的位置。

  戲台上正咿咿呀呀演著,丫鬟打扮的旦角唱道:“秀才是文章魁首,姐姐是仕女班頭;一個通徹三教九流,一個曉盡描鸞刺繡……”

  她支著下頜,聽得入了迷,連菜上全了也不知曉。直到崔淨空喚了一聲,她方才扭過頭,桌上飄來飯菜香味,並不是什麽山珍海味,全是對兩人口的家常菜。

  崔淨空起手,將那盤浮著紅油的剁椒魚頭換到她麵前,他記得馮玉貞喜辣,卻不太能吃,抬眼溫聲道:“少吃些,小心辣得口舌發麻,別的也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