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族譜
作者:鈍書生      更新:2022-12-21 17:06      字數:3737
  第20章 族譜

  這算什麽?在這本族譜麵前,馮玉貞方才的據理力爭,連帶著上輩子所有的苟延殘喘都如一記重拳砸在臉上。

  眾目睽睽之下,她像是最可笑的跳梁小醜,無地自容。

  看著馮玉貞臉上猶如塗了蠟一般難看,劉桂蘭立刻兩臂一揮打圓場,無外乎“肯定是成親那幾天忙忘了,族譜多陳舊的玩意,沒人仔細看”之類和稀泥的說辭。

  臨近黃昏,老宅同村西相距不近,連夜趕不回去,再加上這樁事尚未有個定論,明日估計還要鬧騰一場。

  以防晚上再碰麵生出事端,劉桂蘭將跟火藥桶似的兩撥人分開,崔四叔他們自然還在老宅住,隻能委屈馮玉貞和崔淨空兩個人到不遠的族祠裏湊活一晚上。

  走出老宅,半輪太陽已經被遠處蒼翠的山體吞噬,負隅頑抗的霞光映紅半邊天際。

  依舊晃眼的日光將馮玉貞射得眼睛酸疼,雙腿如同灌鉛一般,走在她前麵的崔淨空回頭,隻見寡嫂垂頭立在原地。

  於是走回去,背對她蹲下,片刻之後,溫軟的女體安靜依附上來。寡嫂兩條細胳膊環住青年的脖子,小腿在寬鬆的褲管裏來回蕩,她默默把頭埋在青年肩膀上,一聲不吭。

  崔淨空的手架起她的腿,起身和走路都很穩,他放緩了腳步,像是背著一個需要輕拿輕放的瓷瓶,肩膀的布料很快便被濡濕了。

  單手拖著背上的人,推開族祠大門,走進幾個月前馮玉貞睡過幾晚的偏房,背後的人卻仍不不鬆手。

  崔淨空聲音溫和,幾乎是在哄她:“我先轉過身。”

  馮玉貞才鬆手坐在床上,眼瞼悶紅了一大片。崔淨空跟著坐在床邊,摟住對方的腰肢和小腿,展臂一把將人攬進懷裏。

  馮玉貞雙手揪著他胸口的衣襟,如同溺水者抱住遞過來的浮木,緊緊攀著崔淨空,她這樣並非是對小叔子有什麽別的情愫,如果身邊陪她的人是劉桂蘭,她估計也會如此。

  她就這麽藏在崔淨空的懷裏啜泣,喉嚨裏發出微弱的嗚咽聲,看不見她的臉。

  他的胸口溫熱,分不清是眼淚還是其他因素。崔淨空隻想象一下,便為她痛苦的神態而止不住心神蕩漾。

  夏季將至,衣衫愈來愈少,卻挨得這樣近,這樣親密。他奇怪,分明身上是一點不疼的,可就是想碰她,這種想法已經剝離了最初的企圖,逐漸變得不辨真相起來。

  隻要瞧一眼她為那個早死的親哥細細哭啼兩聲,紅著眼睛跟貓叫似的,疼痛消減下去,心裏反而癢得厲害,念想壓不下去,和理智互相僵持,誰也勝不過誰。

  不成,還是想碰。

  良久,他的手慢慢貼在寡嫂背上,極為生疏地輕輕拍了兩下,懷裏人脊背上的肋條都能粗略地摸得出來,很惹人憐愛地在掌下顫動,崔淨空順勢把下巴擱在她頭上,不自覺抱地更緊。

  那根蹩腳的木簪還插在她發髻上,硌得慌,崔淨空把它抽出來,隨手丟在床上,看都不看一眼。

  等人勉強安撫下來,門外傳來敲門聲,崔淨空抽身出去,劉桂蘭很局促地站在外麵,急忙問道:“貞娘怎麽樣了?不行不行,我進去跟她說兩句!”

  崔淨空向旁邊一站,不動聲色攔下:“嫂嫂疲乏睡下了,有什麽話不妨由我轉達。”

  兩人往外走了走,不欲吵醒馮玉貞。

  劉桂蘭兩手搓來搓去,難以啟齒道:“剛才我實在拉不下這張老臉說明白,澤哥兒怎麽會忘了寫貞娘的名字?小兩口蜜裏調油似的,這事不怪他。”

  原來當年崔三郎死後丟下兩個孩子,老宅本來一個都不想收,可礙於情理,還是答應把大一點的崔澤接過去。

  崔淨空則被以“晦氣”“克死親爹”的理由拒之門外,還好靈撫寺裏的和尚下山把他帶回廟裏,指不定崔淨空早要被餓死在家裏了。

  可崔澤寄人籬下的日子同樣算不上好過,老宅強行把本該歸屬他的房地霸占了,十六歲早早出來謀生,定期上交所掙不多的銀錢,後來便想索性主動從族譜除名,自此同老宅再無瓜葛。

  然而本朝嚴查戶籍人口,想要另立門戶,必須拿著證明身份的牙牌去官府登記,額外還要再納一筆錢,否則一旦被發現便按律處置。老宅裏所有人的牙牌都被攥在崔大伯手裏,他去要,對方不給,除非湊夠五兩銀子來抵。

  若要官府補辦,其一程序繁多,府道裏沒有關係幾年都很難活絡下來;其二要至少兩位證明其身份的親屬牙牌,湊不齊全。

  這五兩無異於一個天文數字,崔澤隻得求到劉桂蘭那裏,劉桂蘭懂他這些年的苦,可當時族裏老一輩剛走,她初掌家,很多事都手生,找個底朝天也不知道她男人到底把崔澤那塊藏哪兒了,連床底下都掃過,崔大伯死活就是不說。

  無奈,崔澤慢慢攢錢,還暫時不能和他們撕破臉皮。他既然早晚要脫離崔家,自然不會再多此一舉,添上馮玉貞的名字。

  看今天的情形,顯然崔澤對此有所隱瞞——畢竟是一個歲數不小的貧苦獵戶,再負債累累,更不可能討上媳婦了,或許他想著以後合適的時機再跟馮玉貞坦白,但怨誰呢?隻這麽短短半年不到,就英年早逝了。

  “和貞娘成親的時候,他省吃儉用已經還了一半多,眼看著馬上就……剛剛我故意不說,澤哥兒埋在祖墳裏,怕讓你四叔那種渾人知道他想除名,指不定今晚就刨墳去。”

  “崔家人心不齊……”劉桂蘭長籲一聲,麵容一下蒼老許多:“是我對不住他們小兩口,沒臉見人,空哥兒替我去跟她說說吧,至少叫她心裏好受些。”

  她抬腳要走,卻意外瞅見崔淨空的神情竟然有些陰森,再要去看,青年已恢複了平常的淡然。

  崔淨空再進去,馮玉貞側躺在床上,兩眼不錯開地盯著一處,眼神是木的,一隻手裏捏著那個被他丟開的木簪子,好像就要這樣睜眼到天明。

  他把身後的被子扯出來,蓋在她身上,卻顯得人更瘦小,他聽見馮玉貞喃喃:“為什麽不往上寫我呢?”

  是真的忘了,還是也覺得沒必要?抑或是覺得她不夠體麵,帶不出手?

  她很努力不要猜忌亡夫,卻不可避免心折下去,猶如白雪下的一點汙泥,又或是端著的碗突然迸裂,捧著暖手的溫水霎時間變得滾燙,燙得她全身都裂開了幾條縫。

  縱使日複一日地遭受折磨,可和崔澤那段時光支著她,苦的時候還能回甘,於是能夠再堅持下去。可如今她唯一的糖也不確定是不是摻進了毒,隻想到有這個可能,她就覺得天昏地暗,天地之間再沒有一處地界可供她容身。

  已死之人的事,總不能追到地府裏問,沒有誰能回答她。

  崔淨空拖著椅子坐在她麵前,從她手裏將木簪子拿出來,道:“也許……他是覺得時機未到。”

  “是了,怪我肚子不爭氣,”她似乎總算尋到一絲指望,語速都快了:“倘若我能懷上孩子,澤哥兒肯定要給我添上的。”

  有意不去細想,越刻意破綻越多,她不受控回溯起紅綢遍布的廳堂,高堂兩側崔大伯和大伯母分別落座,崔澤牽著她走近,那本夢魘似的族譜就攤在桌上,泛黃的紙張四四方方地擺在那兒。

  這回哪怕是騙也騙不過去了。村裏哪有那麽大的規矩,必須有孕才能上族譜,又不是什麽高門貴戶。鄉野淳樸,懷不上就懷不上,從親戚家裏抱一個養,並不是多稀罕的事。

  丈夫隻是不想給她寫罷了,從沒有不能的道理。

  馮玉貞忽然感到一陣刺骨的寒意,她現在一個徹頭徹尾的外人躺在崔家族祠裏,不顯得可笑嗎?

  神情頹然,手喪氣地垂在床邊,另有一隻手突然伸過來,輕輕觸碰到她的指腹,馮玉貞輕輕晃了晃,卻沒有移開。

  崔淨空先是虛虛一點,然後五指緩緩打開、穿過她的指縫,馮玉貞的眼睫顫了顫,最後縱容他強硬地合上,兩人於是十指交叉。

  大概是今天夜裏她太冷了,馮玉貞想,所以才有點貪戀對方遞過來的這點溫暖。

  她聽見青年說:“睡吧。”

  後麵一句話便好似在春風裏被吹落枝頭的花,更像是她半夢半醒間耳邊的幻聽:“我會永遠在你身後。”

  第二天大清早,老宅就鬧哄哄地吵翻了天,不僅昨日沒趕回來的崔大伯在,就連隔著半個村子的禿頂村長都被人請過來了,坐在主座上耷拉著眼皮。鄉親鄰裏聽說這兒有一腦門官司看,可勁兒湊熱鬧伸腦袋,老宅門口圍了不少人。

  崔大伯頭上一頂鹿皮帽,他五官也算周正,可臉頰卻跟被人用刀削下去兩塊一樣凹陷下去,眼底青黑,一副精氣虧損的模樣。

  ===第17節===

  馮玉貞本就睡得不好,起了好幾次夜,差點翻下床,還是崔淨空守在旁邊扶了一把。

  再見這個前世對她欲圖不軌,害她最終沉塘的罪魁禍首,正巧崔大伯若有所感看向她,馮玉貞登時感到一陣翻腸攪肚的強烈不適,甚至有些反胃。

  崔四叔覺得這事已經板上釘釘,特意把人都叫過來,他很有些自得:“你一個外人,還有什麽臉呆在這兒?”

  馮玉貞已經不複昨天的氣勢,聲音雖然小,但還是有條有理反駁道:“就算我不在崔家族譜上,這房子是崔澤把我娶過門之後兩個人出錢出力一塊蓋的,裏麵也有我的一份,我說得上話。”

  崔大伯微微一笑,很大度地開口:“是這個理,可到底崔澤是老宅養大的,蓋房子必定是他一個男人幹的多,他那份分攤給我們,以後輪著住不就成了?”

  這麽大的屋子裏,大多數人都站在她的對麵,許多雙眼睛凝視著她,嘴裏細細碎碎不知道在說什麽。

  就連大伯母也礙於人多勢眾,她畢竟管著老宅,這事上不好太偏她,隻能保持中立,馮玉貞的心頭驟然間湧上無可言說的哀愁,不禁懷疑自己還坐在這兒堅持的意義。

  崔淨空站在她身旁,瞥見她麵容蒼白,不自然地捂著胸口,突然冒聲:“不對。”

  眾人都很新鮮地循聲望去,謔,原來是半年前狠出了次風頭的崔秀才。崔四叔嘀咕著:“崔二,你瞎攪和什麽?”

  “哥哥死了,本就應該順下來歸我。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理應如此。”

  馮玉貞也看他,崔淨空的目光掠過她揚起的臉:“我已決意如此,倘若叔伯不同意,那便直接對薄公堂罷。”

  一時間內外忽地喧嘩起來,崔氏眾人麵色大變,主座上的村長也睜開了眼,崔二竟然一不做二不休,威脅要鬧到衙門去!

  誰不怕那些黑臉捕快和宛如鍘刀一般的驚堂木呢?早年村裏有人偷雞摸狗被抓了個正著,扒了褲子屁股都打爛了,奄奄一息抬回來。進去容易,不脫層皮甭想出來!

  “知縣老爺公正不阿,”崔淨空神情卻很平淡,說到最後輕笑一聲:“必然叫大伯四叔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