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旱魃大爭(8)
作者:厲蘊丹謝此恒      更新:2022-12-16 16:48      字數:5399
  第124章 旱魃大爭(8)

    如果僵屍能修煉,那它們與修士就沒什麽區別。

    從紫僵修到旱魃,譬如從凡人修到真仙,都奔著“得道飛升”的目標,誰也不比誰高貴。有且僅有的分別是,前者是死人在修,後者是活人在修。

    大道之途眾生平等,人也好,屍也罷,隻要行在修真路上,哪怕本體是鳥獸蟲魚、花草樹木都沒差。他們會爭天機、奪氣運、勤修煉、拚機緣,縱使其中爭鬥無數、盡顯殘酷,多不過附上一句“時也命也”,便在曆史的長河中翻篇。

    然而,這“翻篇”一旦涉及人屍之爭,就怎麽也翻不過去了。

    倒不是人沒有容“屍”之量,不願與它們在大道上同行;而是屍沒有容人之量,放著好好的日精月華不要,非扒拉著活人吸血啃肉,誠然吸食活人精氣神的方式能讓陰物修為大進、縮短修煉的時間,但此仇不共戴天,雙方要能和解就有鬼了。

    故而,僵屍一出,人人見而誅之。若是不誅,那後續就麻煩了。

    張清無:“人,說白了就是‘活人參’、‘大補品’,有三魂六魄、五髒六腑、精氣神心,所以什麽妖魔鬼怪都想嚐一嚐,或是捉去當‘人丹’食用,以提升自己的修為。”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我們是三皇五帝、道教老祖之類的神仙留在凡間的‘化身’呢?你看那畫冊中的神仙,是不是每個都是人形?”

    張清無笑道:“實際上,人身一開始不是人身,而是‘神軀’。隻是後來女媧摶土造人,人越來越多,大能層出不窮,於是人才成了人,且壯大到能把人封成神的地步。”

    “我們是‘化身’,因此多數人具備修煉的慧根。想想胡黃灰柳白吧,它們想得道要修上幾百上千年,我們修道幾十年多有小乘,這是何其讓人嫉妒的天資。要是人沒點本事,妖怪何必非得修成人形呢?還不是人形修煉占便宜嘛。”

    因此,活人極容易淪為各種妖孽的補品,要不是有道士庇護,與諸方勢力達成一個詭異的平衡,凡人怕是早就被精怪圈養起來了。

    張清無:“可吃人萬般好,唯有一點不妙。”

    付紫瑩:“哪一點啊?”

    “雷劫啊!”張清無深知吃人一時爽,渡劫火葬場的真諦,“人做了喪良心的事兒會遭雷劈,精怪吃人修煉,遲早也會有這一遭。比如胡黃灰柳白,它們要是好端端修煉,最多挨上三道雷就成地仙,可要是吃人,雷劫沒準就成九道了。套用一句俗話,這叫‘自有天收’。”

    “而這事擱在僵屍身上也適用。”

    “我們要是放任僵屍不管,它吃到渡劫多半也死了。怕就怕那些年歲久遠的、剛出墓就遭雷劈的僵屍,它們沒食過人,身上的氣很幹淨,極容易迷惑天雷。等雷劫一渡、修為一升,那天下真是完了。”

    “但放心吧,這種事從沒發生過。首先,要養出這樣一具大貨,所用風水穴的布置起碼得是皇帝入葬的規則,怎麽也算個福天洞地了;其次,大貨得在墓穴裏睡上五百年,少一天都不行……”

    付紫瑩:“師兄,為什麽要叫僵屍‘大貨’啊?”

    張清無:“哎呀顧名思義,‘大貨’就是‘大禍’的意思,大禍臨頭,懂嗎?”

    “懂了。”

    “等等,剛才講到哪兒了?”

    張清無雖然“身嬌體弱”無甚大用,但他的知識儲備譬如十本百科全書。通常他一開口,厲蘊丹便當是夫子在授課,聽得是聚精會神、獲益匪淺。

    她提醒道:“講到‘睡五百年,少一天也不行’。”

    張清無回過味來:“對,那便說說其三吧。大貨蘇醒的那日,地氣、月光、人血、煞氣必須俱全,缺一不可。因為地氣是‘地’,月光是‘天’,人血是‘人’,煞氣是‘運’,天時地利、人心氣運,到位了便是萬年難遇的大機緣,哪隻僵屍能湊得這麽巧啊?”

    “最後,它還得趕個雷劫,甚至得平安渡過。”

    “你們說說,上哪兒找運氣這麽好的僵屍?要真有,連我都會嫉妒到吐血。”張清無道,“姑且安心吧,僵屍最多就這一隻,不會再有。”

    付紫瑩點頭,胥望東聽得半通不通。隻剩厲蘊丹心跳如鼓,不知為何,她又想起了那晚做過的詭異夢境——慘白的下巴,滴血的獠牙,被吸幹的三個白須道士。

    總感覺事情沒那麽簡單……

    防微杜漸,方為上策,厲蘊丹敏而好學,再度開問:“張師兄。”她這會兒倒是喊師兄了,態度是萬分謙遜,像是在麵對授業的師長,“你之前說了滅殺活屍的法子,我想問問,你口中的日精陽火、烏金朱砂之類的東西,究竟是何物?”

    張清無待她如親傳弟子,隻要她問、隻要他懂,就沒有不說的:“這些啊?可難弄到了,一般是對付大貨用的。”

    “日精陽火,就是在午時太陽最猛的時候,修士對著太陽汲三口日精,再混著真炁從口中吐出的涎水。如是四十九日,湊滿四十九滴,方成。”

    見付紫瑩蹙眉,張清無笑得歡:“聽上去是有些惡心,但此涎水非彼涎水,而是會混著炁和精變成一種特殊的‘人油’。必須裝在上好的玉瓶裏保管,才能保陽氣不散。等到要用時點燃即可,哪怕隻有一簇火苗,也能讓百鬼退避。”

    “烏金朱砂更難找,它一般在火山附近,被‘十勝石’包裹其中。”

    十勝石即為“黑曜岩”,是由火山岩漿冷卻之後形成的黑琉璃。它自帶至陽之氣,多用於製作降魔杵等物。

    “十勝石很難劈開,就算劈開了,裏頭也不一定有烏金朱砂。或許能從一千塊十勝石中找到一塊烏金朱砂,就已經算幸運了。”

    張清無:“至於千年雷擊木,隨便什麽都好吧,當然桃木最佳。我看你這七星劍便是用千年桃木製成,價值不菲啊。”

    厲蘊丹頷首:“是祝姑贈予我的。”

    張清無:“你師父待你不薄。”總算給你留了個有用的東西啊。

    “最後一樣嫡係之血,就是指僵屍還是人時留下的子嗣的血。”張清無道,“且必須是與正妻生下的子嗣後代的血,旁的‘不純’,作用不大。”

    厲蘊丹:“若是正妻後嗣一脈無人,可否用旁的代替?”

    “勉勉強強。”張清無道,“別看正副隻差一字,這之中牽扯的陰德氣運全然不同。能用正的必須用正的,旁的都是將就。可惜人心不古啊,如今的人哪還知道‘正’的大道理。妻不正,家風不振;妻正則夫正、子嗣正,上下都振。”

    “關鍵在乎一個‘正’字。”他將裏頭的彎彎繞繞說給她聽,“就跟之前說的那樣,日精陽火即為‘天’,烏金朱砂即為‘地’,千年雷擊木是‘運’,嫡係之血象征‘人’,且還是‘正人’。多一個‘正’字就是多了天地正氣,恰好可以克製大貨,畢竟大貨不正啊。”

    厲蘊丹明了,陽物對抗陰物,拚的其實也是“陰”,是看不見的“勢”。

    若是借力打力可行,那麽風水大穴、茅山陣法的運作是否也是如此?在白虎位就借‘白虎’勢,想打擊白虎位就借“青龍”勢?用看不見對抗看不見,用可見對抗可見?

    要真這樣,那陣法不難學。往後再遇到陰物,她無需記憶製敵配方也能就地取材,用最快的方式配出克敵的陣法。

    就是不知這個猜測行不行得通?

    厲蘊丹:“張師兄,你可以教我茅山陣法嗎?我想學。”

    “樂意之至。”張清無道,誰不喜歡教一學就會的天才呢!給天才當師父可有成就感了!

    【叮!隱藏支線解鎖至10%,死亡率提升至15%,請您提高警惕,注意生命安全。】

    ……

    翌日,厲蘊丹一行與吳不明二人道別。同行至城外,他們要向西去,他們要回羅浮山。

    吳不明:“關於僵屍一事我們得稟報師門,最近天地之氣混濁、妖邪頻出,還是警醒些好。就是不知我師父有沒有回山,他三月前離開羅浮,帶著兩個師兄、尋了三位好友去往西邊。”

    張清無:“請問你師父是?”

    “他常年穿一襲青衫,剛巧也叫青山。”吳不明笑道,“就是你們常說的‘雲鶴居士’。”

    “失敬失敬,原來是他!居士的梯雲縱可是一絕,正如蛟龍扶搖、直衝天際呐。”

    吳不明搖頭:“可師父跑得快,回山卻是最晚的。”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莫再非議他老人家了,被聽見了可不好。”

    幾人大笑起來,告別的氣氛頓時變得歡快。他們分道揚鑣,去往不同的方向。

    再入深山老林,厲蘊丹四人的日常變得忙碌起來。付紫瑩鑽研劍法,時不時與厲蘊丹探討;張清無整理腹稿,每天教厲蘊丹新招。唯獨胥望東與茅山格格不入,隻有三人提點他的份,沒有他幫忙的份。

    偶爾,聽著胥望東嘴裏嘰裏呱啦的咒語,再看他時靈時不靈的術法,連見多識廣的張清無都覺得有些懵。

    張清無委實是想不通了:“他這學的是哪門哪派的東西,我怎麽從未見過?”

    厲蘊丹有理有據:“陰傳吧,民茅的傳承多一些奇怪的東西很正常,興許傳給他術法的正好是個洋人呢。”

    張清無:……洋人不至於吧,就算是民茅也不會外傳。

    胥望東大聲吟誦咒語:“來根華子!”魔杖倏然冒出一撮火。

    厲蘊丹:……

    張清無: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四人走走停停,相處的時間久了,自然而然地就知曉了各自的身世背景。胥望東勉強算是民茅傳人,厲蘊丹是茅山收在外頭的不記名弟子,而張清無與付紫瑩的身世頗為離奇,說出來讓人一片唏噓。

    付紫瑩:“師父說,他是在山腳下撿到的我。要是晚去一步,我大概就被狼叼走了。”

    胥望東語言功夫小有所成,當即道:“你要是被狼叼走,咱們可就見不到你了,要多謝你師……”

    “會見到的。”付紫瑩道,“如果我被狼叼走,那麽你們見到我時我一定是狼王。”

    “……”想到她天生神力,一時間眾人竟無法反駁。

    付紫瑩:“十三歲那年我找唐華師兄算了一卦,問的是我親生父母。唐華師兄從來有什麽說什麽,他告訴我,父母把我扔在茅山腳下不是因為鬧饑荒,也不是因為被追殺,而是純粹不喜女兒喜男兒,嫌棄我吃的米水多,就把我扔了。”

    “後來,唐華師兄被師父打了一頓,師父一直騙我說父母把我放在茅山是因為家裏鬧饑荒。”

    胥望東張張嘴,不知該如何安慰。在古代,重男輕女這事實在是太常見了。

    然而,付紫瑩的情緒並無波動,興許對武道成癡的人都有一顆堅韌不拔的心,絕不會被外物所動。

    “師父以為我會傷心,但我隻覺得鬆了一口氣。”付紫瑩道,“父母緣已斷,我不用去尋他們。從今往後,茅山便是我的家。”

    胥望東歎息,隨即哥倆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愧是你!內心強大!”

    但他忘了這是“男女授受不清”的古代,就見付紫瑩一把拂下他的手,抓起來一扯一扭,疼得他嗷嗷叫喚。

    “你這手還是剁掉吧。”

    “不不不冤枉!我當你是兄弟,是親妹,不要啊!疼疼疼!”

    無視那頭的紛擾,厲蘊丹與張清無以石頭為子,在地上排演陣法做攻守之勢。幾個回合過後,張清無終是被響動驚擾,錯失了一陣。

    聽了會兒,張清無道:“我福氣可沒阿瑩好,她一早了卻了父母緣,我為了父母緣痛不欲生近十年,直到後來才漸漸放下。”

    見對方有傾訴之意,厲蘊丹便停下了布陣的手。她敲著棋子,安靜聆聽。

    原來,張清無本不叫“張清無”,他叫“張無烽”。生自濱南一帶的書香門第,家中出過內閣學士、太仆寺卿、太子太傅,可謂門第極高,承自望族。

    他是家中嫡子,尊貴不凡,但因生父不做人,由得妾室在母親的食物中投毒,導致他一出生便十分虛弱,曾一度被醫師斷言活不過十五。

    “我爹後悔萬分,就與娘親一道為了給我治病尋遍名醫。至我五歲時,即使每日都要喝幾碗苦藥,可我仍覺得幸福安穩,身有依靠。”

    忽地,他笑起來:“可惜,有時候連親生父母也是靠不住的。”

    幾年下來見他始終沒好,“悔”了隻五六年的父親再度流連萬花叢中,生的庶子庶女越來越多。而娘親終是被內院的刺激逼得心性大變,見他漸漸變成家族的棄子,她必須再生下一個嫡子才能穩固地位……

    “八歲那年的冬天雪下得很大,我的弟弟出生了。他跟我不同,他身子健朗,能活很久。”

    “在那場雪裏,阿娘用一輛馬車將我送走。我不怪她,我知道這是她對我最後的保護。”張清無道,“馬車本是要將我送去鄉下的,不想在去的途中遇見了師父。他當時在河邊釣魚,我隻是幫他提了一陣魚簍,他便問我要不要跟他走,他正巧缺個徒弟。”

    “現在想來,大抵一切都是局。師父應該早算到徒弟會出現在那裏,才特地去河邊蹲著。”不然,茅山的道士哪有那麽閑啊。

    張清無:“我隨他上了茅山,讓下人給阿娘去了信。往後數十年,我常思念家中事,怨生父荒唐,怨阿娘偏心,怨弟弟與我同人不同命。可等我長大,我倒是看開了。萬般皆緣法,萬相皆是空,紅塵是煉心之所,並不是我們最後的歸處。”

    說著,他指了指頭頂的天:“那裏才是歸處。”

    厲蘊丹頷首。

    “不料想通之後鬱氣一散,我的身體倒是大好。三年前,我同一位師兄下山路過濱南張府,心緒早已平和。隻是沒想到張府沒落得如此快,連牌匾都換成了‘盛府’。我稍一打聽才知道,我那生父因為寵妾滅妻被彈劾了,阿娘與他和離,帶著弟弟回了江南本家。自阿娘離開後,張府愈發落魄,有一次甚至惹怒了聖上……”

    之後的事無需贅述,想來最好的結果是抄家流放,最差的結果是株連九族。

    張清無:“我現今已二十八歲,不打算去江南看看。阿娘多是覺得我死了,相見爭如不見。”

    厲蘊丹不語,其實對她來講,張清無這經曆還算“溫和”。哪像她,她自幼起便活得腥風血雨,好幾次險死還生,直到幹掉了一眾兄弟姊妹、叔伯外戚,才手握皇權——就是龍椅還沒坐上,她便來了這裏。

    “浮生多苦,且當一碗良藥。”厲蘊丹道,“雖苦口,卻能煉心。”

    她的心早已煉得刀槍不入,故而她對自己能走到今天這一步毫不意外。

    張清無感慨:“你年紀比我小,倒是悟得透。”

    不再多言,兩人又鑽研起了陣法。在張清無的指導下,厲蘊丹的陣法造詣突飛猛進,她猶如一塊海綿,正貪婪地吮吸能汲取的全部知識。

    張清無:“你這悟性,我都快教不了你了……”

    看來她師父是對的,像她這樣的弟子就該送回茅山,單個師父的所學根本教不了她,得老祖們一起上才行。

    厲蘊丹想著這是“玄悟通明法”的功勞,平靜道:“習慣就好。”

    張清無:……抬舉我了,真的習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