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第44章】天道眷顧者
作者:望凝青      更新:2022-12-15 19:04      字數:10720
  第344章 【第44章】天道眷顧者

    ……

    望凝青與玄微上人的對決, 除了冥鳶魔尊等人外沒有人看好,原因無他,差距過大。

    一年前的安青瓷不過是一位剛剛突破金丹期的修士, 即便她天縱奇才,總不可能在短短一年間追平自己與玄微之間的天塹之距。

    修士與修士之間的每一節門檻都是需要經過漫長的時間打磨與積累才能水到渠成,修煉就好比開悟,心懷功利者,欲速不達。若誰隨隨便便便能攆上他人近千百年的積累,那他們這些被後浪拍死在沙灘上的前浪還不如找塊青磚一頭碰死。

    但是直到不遠處的山峰突然爆起兩道旗鼓相當的氣勢之時, 眾人原本鑿鑿有據的推斷立刻便開始動搖, 最後在氣勢節節攀升至頂峰時如泰山崩塌般破碎了滿地。

    “怎麽可能……?”對安青瓷的修為進度最是清楚的太虛道門長老站在少陽掌門身後,語氣發虛,“不過才一年,這便是奪舍重來都不可能……”

    “慎言, 太上他老人家的親傳弟子,怎麽可能奪舍?”少陽掌門知道得更多,安青瓷若是遊雲散仙口中要找的人, 那多半便是此界未來的氣運之子了。

    天機閣主本就有言,此劫中的氣運之子不同以往,乃是承載著天道最後氣運的萬世真仙。氣運之子的修為若是突飛猛進,那隻能證明此界已經岌岌可危。

    “先前安師妹、不,安師祖曾多次深入上古遺跡與蠻荒戰場,下方弟子有向宗門回報。”渺滄身為掌教首徒, 自然掛心在外曆練的內門弟子的去向,先前那位前去規勸望凝青不要以身犯險的分宗掌門便是渺滄派去的,對於安青瓷幾次三番出入險境之事,她也早有耳聞。

    渺滄這麽一提, 少陽掌門也突然想起來這位安師叔是築基期就敢去闖冶劍場的猛人,頓時虛著眼看著自己的大弟子:“滄兒啊,你怎麽不好生勸一勸啊?”

    渺滄回了個剛直的眼神:“師父,這哪是勸得住的啊?那可是天生劍骨,您就不怕誤人道途嗎?”

    天生劍骨體質的人實在太少,八百年都不一定能出一個,而以往的天生劍骨也大多都是刀山火海中闖出來的,是以修真界中無人敢說自己能教得了天生劍骨。

    渺滄與少陽掌門剛說了幾句閑話,卻忽而聽見了利器交接瞬間爆出的金鐵之聲。

    那聲音極清、極淨,明明隔了一座山頭,卻仿佛在耳畔三寸之地響起。那空靈悠遠的餘響,讓天地刹那間萬籟俱寂。

    “……直接上白刃嗎?”哪怕是少陽掌門,在這一聲劍鳴中也忍不住神情的錯愕。

    眾人竊竊私語:“……看樣子,這是‘劍修’的對決了。”

    劍修的對決——與尋常修士的鬥法不同,劍修這個在整個修真界中也以頑固與執拗出名的團體有自己的鬥法方式,比起置對手於死地,他們更重“鑒心論道”。

    換而言之,劍修的對決不僅僅是修為、劍技、體力的對撞,更是悟性、劍心與意誌的比拚。

    就算修為相當又如何?一個不足百歲的少女,其心性與閱曆真的能比得過玄微上人近千年的積累與沉澱嗎?

    眾人不由得有些懷疑。

    想到這,眾人不由得用眼角的餘光偷偷打量著站在一旁、看不清神情喜怒的劍尊,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對這場同門操戈抱有什麽看法。

    平微道君什麽看法?平微道君還是單純覺得——

    “……真美啊。”狐遲陽情不自禁地低喃,他仰著頭,一雙澄明的獸瞳中倒映著那飄絮般的飛雪,以及那美得幾成意境的劍光。

    “不管看多少次,晗光的劍都是那麽的美。”

    平微道君捕捉到了狐遲陽無意間的話語,不由得頷首。他閱遍大千世界無數,見證過無數人的一生,即便如此,每一次看見晗光的道,都會如初時一般驚豔。

    那種一往無前的純粹與執著,即便脊骨被碾作齏粉、血肉盡付硝煙也不屈服的意誌,好似要自這無盡的蒙昧中生出光來。

    她自微處升起,向高天而去。如今,她的指尖終於觸及了那本該遙不可及、無人敢想的蒼天。

    淩厲無匹的劍光悄無聲息地斬斷了一片飛揚的衣袂,凡劍自下而上地挑起,險而又險地擦過一人的喉間。

    兩道身影錯身而過的瞬間,咫尺之距爆發的刀光劍影,其中凶險便如平靜海麵下的渦流,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萬劫不複。

    玄微的劍,冰冷,鋒利,飄搖如碎雪飛絮;晗光的劍,靜謐,柔和,不會將人的眼睛刺傷。

    然而,兩人間的每一次碰撞、每一次交戰,那凝於望凝青劍刃上的光芒便會越發明亮,那沒有多少溫度的光芒盛滿了人們的眼眸,卻不會帶來任何的痛感。

    電光火石之間,玄微有些不合時宜地想到。晨起時,朝露轉瞬即逝,那時的空氣其實是有些冷的。

    陽光照在人身上總是暖和的,但稀薄的晨光卻不會。所以人們才說,恨晨光之熹微啊。

    玄微偶爾也會想,他也是恨的。若這黎明之光能早些到來,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

    玄微沒有開口,望凝青也沒有,從拔劍出鞘的那一刻開始,他們心中咀嚼至今的不甘與道義,都已經全無保留地寫在劍中了。

    那光芒越來越盛,越來越亮,直到那熹微的晨光幾乎要徹底將人湮沒其中時,玄微終於開口了。

    “……近年來,我時常會做一個夢。”玄微避開那道直刺眉心的劍刃,身影如蹁躚的白鶴般倒飛而去,與望凝青拉開了一段距離。

    他微微垂下眼睫,居高臨下地俯瞰著少女冷靜自持的眼:“夢中,我殺死了那位師尊等待多年的少女,用師尊授予的劍,將希望化為了泡影。”

    玄微也是紙張折疊後透過來的墨點,但或許是因為他死於劍尊之手,最終留存下來的記憶便也隻剩下那一幕單薄的光影。

    “你想向我討回的……便是那一劍吧。”

    短短幾句話的間隙,仿佛不知後退為何物的少女便再次迫至近前,哪怕攻勢如此迅猛,她的神情也始終不變,自眉眼間看不出絲毫的急切與憤恨。

    “不回答嗎?”玄微也不怎麽在意,隻是睜著一雙孤涼的眼,“也罷,便讓我看看你的覺悟吧。”

    望凝青感覺到,自己前進的腳步突兀地頓住了。

    不是她的腳步停止了,而是在這個瞬間裏,時光被無止境地放慢、拉長,就連鬢邊飛揚的散發,都近乎詭異地凝固在半空之中。

    天地休寂,萬物止息。望凝青飛快地展開了自己的神識,一片虛無的世界中,光飛速地退散隱去,最終天地都隱沒在潮水般洶湧而來的黑暗裏。

    ……

    耳朵捕捉到了蕭瑟的風聲,隻有秋冬時節才有的風,摻雜了一絲宣告凜冬到來的冷意,拂過麵頰時讓人莫名嚐到了一絲苦。

    然而很快,清脆悅耳的風鈴聲響起,淡去了那一絲令人鬱結的蕭瑟。

    一片雪花自空中悠然地飄落而下,落在一人伸出的掌心,脆弱而又冰冷的六出花觸碰到皮膚的刹那便消散、融化。

    望凝青緩緩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先是浮薄虛幻的天光,而後便是一隻胎色極美的青花琉璃盞。

    她抬頭,發現自己正置身於一間樣式清雅的茶室內,隔著一張梨木茶桌,正對麵便是玄微。

    神情淡漠的男子一身白衣,一手持茶盞,一手探出去接紙門外飛落的雪花。

    是幻象,還是領域?望凝青閉了閉眼,展開神識,卻隻掃過一片如這黯淡天光一般虛無的空洞。

    “收斂你的神識吧。”似是感覺望凝青的作為,玄微回過頭,他眸光冷若寒川,依舊是那般如孤鬼般死寂的模樣,“這裏是我的心魔關。”

    望凝青聞言,“哦”了一聲,倒是頗為配合地收回了自己的神識。不是因為她聽話,而是因為這裏是他人的心魔關,在這裏展開神識簡直就跟扒人衣服無異了。

    心魔關無法依靠蠻力突破。望凝青沒有拔劍,玄微也沒有,他們的劍就在身邊,彼此沉默相對,席地而坐。

    窗外映照而來的天光黯淡,泛著微微的青色,如長滿浮苔的碧潭。

    望凝青側耳細聽,耳畔隻能捕捉到蕭涼的風雪,除此之外,天地間空無一物。

    枯萎、死寂、空洞、虛無,玄微的心魔關一如眼前這浮薄的天光,沉澱其中的隻有殘陽已晚的暮氣。

    “你贏不了我。”隻是簡單地感悟了幾分,望凝青便得出了結論,“心似暗沉天幕,道如孤零飄雪。你已經敗了,師兄。”

    她態度並不傲慢,言辭卻很是篤定。玄微聽了這話也不反駁,隻是微微抬眸看了她一眼,無有不可地“嗯”了一聲。

    “你的劍曾經驚豔過我,那是我最初踏上仙途的初心。”望凝青直白地說出了曾經屬於安青瓷的憧憬,“但如今,你已經什麽都沒有了。”

    時至如今,望凝青也說不清安青瓷曾經憧憬的究竟是玄微的劍,還是玄微劍中所透露出來的,屬於銘劍仙尊的道義。

    望凝青的坦率讓玄微有些意外,他漠然的眼神終於在她身上停駐,認真地看著眼前這個本不被他放在心上的少女。

    “我本以為你如此討師尊喜歡,應當是與師尊極為相似的人。”玄微提起茶壺,慢悠悠地往望凝青的茶盞中注入茶水,隨即拿起自己的茶杯,茶水在唇上輕沾。

    “卻原來,隻是和而不同。”

    清虛守寂一脈,對於師長總歸是敬重的。對銘劍,玄微心中有怨,卻也不敢恨他。

    “若是師尊,想必是不耐煩知曉我的往事的。天人眼中目無下塵,我等螻蟻的離合悲歡,於他而言都不過是庸人自擾。”

    這話聽起來像自苦,但其實隻是實話。

    “你想將自己的過往告訴我?”

    “不,那些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

    玄微朝著望凝青伸出一隻手,手指虛攏,掌心朝上:“但我想,你應該想知道自己曾經遭遇那些的理由。”

    望凝青沉默,玄微也沒有多問,隻是自顧自地說起這段因果——他、默妄、他的愛人,銘劍仙尊以及天下蒼生在這其中扮演的每一個角色。

    “所以,你偏袒安如意,是因為她是你愛人的轉世?”望凝青手指抵住嘴唇,沉吟,“而安如意母親的一時貪婪,打亂了你的計劃?”

    “不。”出乎意料的,玄微否決了這一點,“我本也沒有什麽計劃,令氣運之子的氣運反哺世界,將她的仙途還給她,僅此而已。”

    “你不是想和她再續前緣,才偏袒於她的嗎?”甚至連迫她承認“盜人仙緣”的汙名都默認了。

    “我隻是分不清氣運之子和她的轉世,承擔不起認錯人的代價罷了。”玄微眼神淡漠,他沒有說謊,“她隻是故人的轉世,並不是故人,我分得清的。”

    望凝青也終於明白過來,為何玄微麵對她和安如意時會是那種奇怪的態度,看起來很在乎安如意,但又刻意疏離她。

    “既然已經轉世重來,她便應該有屬於自己的人生。被前世的羈縛牽絆並不是什麽好事,與我相連的命運,更是不幸中的不幸了。”

    玄微平淡地述說著,他說這些時並沒有看向望凝青,隻是垂著眼,看著桌上的杯盞。

    “我對她唯一的期望隻有她重新走回自己的仙途,所以我將自己的氣運轉贈予她,同時將她帶到天機閣主跟前,寄望於她能得到庇護。”

    “你想讓她取代我?”

    “嗯。她說不清自己的命格,也辨不清自己的過往。我原是分不清的,但她無論是心性還是韌力都不如你,所以我已是認定你是氣運之子了。”

    玄微承擔不起認錯人的代價,但終究不是真的傻。天機難測,命格可以被混淆,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無論如何都無法更改磨滅的。

    “為了這些,所以你要殺我?”望凝青覺得有些荒唐。

    “不止。”玄微放下了茶盞,食指輕輕叩擊著桌麵,“愛人的死亡是一個導火線,但歸根究底……是我的道心被磨損了。”

    玄微看向窗外飄零的碎雪,那是他早已破碎難彌的道:“年少時的我也曾堅信,手中持劍便是為了兼濟蒼生,守衛心中正道。”

    “是以當掌門找到我,勸說我拜入劍尊門下,延續劍尊那足以止戈天下的劍道時,我明知前路艱險,卻依舊毫不猶豫地同意了。”

    “師尊幾次三番提醒我等,告訴我等此道艱難,多有不易。但我總是不信,我總覺得,為了蒼生,我什麽苦都吃得,什麽痛都忍得,我一定可以跨過那些苦難。”

    “與單純追逐力量的默妄不同,我總覺得自己的心中是有信念在燃燒的。我也一直相信,隻要我懷揣著守護眾生的信念,我便永遠不會倒下。”

    “默妄最初走火入魔時,我心中是有些鄙夷的。單純角逐力量的欲望不夠堅定,沒有信念的人必然無法走出太遠,我是這麽想的。”

    玄微已經很久沒有跟人說這麽長的話了。他語速很慢,仿佛咀嚼著將要說出口的每一句話。

    “……我是這麽想的。”

    “然而——”

    玄微垂眸,窗外浮薄的天光照落在他的眼角眉梢,這具死灰之木般的軀體又能隱約看出舊時的模樣。

    “我後來才知道,為他人而不是為自己許下的願望,總有一天會把自己壓垮。”

    愛人死於雷劫的那天,清寂山受雷劫所引,下了一場冷徹入骨的雨夾雪。

    雨夾雪比單純的下雪還要冷,那冷意如附骨之疽般拚命地往骨髓縫裏鑽,而他跪在雨中,眼睜睜地看著泥濘的水麵倒映著他破碎的道心。

    愛人身死道消之際,那一絲可被窺探的命運伴隨著溢散的靈力一同倒灌入體,他在心魔重重的幻象中看見了九州皸裂、四極分崩的慘烈情景。

    “我看見魔界因黑日傾頹,妖界天地木枯萎,人間地脈休寂,輪回不複,陰陽倒逆。”

    “我看見世間餓殍遍布於野,三界戰火重起。我看見白骨堆積如山,死魂盤亙荒地,慟哭哀嚎,晝夜不寧。”

    “為延續世界之命絡,世間大能逐一隕落。直到你橫空出世之日,修真門派十不存一,各派弟子所剩無幾。”

    ——滴答,錯覺一般,是水滴落入湖泊的聲音。

    窗外飄零的雪似乎變得更大,風吹得更急。

    “我要護的人與物事,最終一個都沒能護住。”

    “……”望凝青閉了閉眼,複又睜開,“你認為這是我的錯?”

    “我知道不是,即便沒有你,此方天地也遲早湮滅。反而是因為你,世界才有一線生機。”玄微麵上依舊無甚表情,“但人心如此,盛不住苦難,容器便會碎裂。”

    “維係世界並非一人之責,所以才會有人前赴後繼地死去。我也好,愛人也罷,所有人都不過是熔爐中的螻蟻。”

    “但你無法接受?”

    “不錯,我要如何接受這可悲的天意?”

    “殺了我,也不過是飲鴆止渴。”

    “我知。當我繼承那混淆天機的權能時,第一個扭改的不是你的命格,而是這岌岌可危的天命。”

    “你失敗了。”

    “我失敗了。”

    因為親自嚐試過,所以知道希望有多渺茫。跋涉過同樣一片湖灘,便知道將要麵對的是怎樣廣袤的海洋。

    “你不信我。”

    “我不信任何人。”

    玄微看著望凝青,望凝青看著玄微,他們知道,話已言盡,沒有必要繼續說下去。

    “你若要證明自己,那便戰勝我吧。”

    玄微話音未落,門窗突然大開,狂風呼嘯而至,一切淩厲的物事都在咆哮,唯獨最柔軟最脆弱的雪花在空中突兀地停頓了一瞬。

    “跨過我的屍體,跨過我的苦難,跨過我曾堅定不移而今卻已破碎的道。向我證明,你比我更強。”

    下一秒,漫天飛雪爆裂成無數刺目的劍光。

    那落至掌心都會融化消散的白雪,世間最柔軟、最寒冷、最脆弱的存在,卻在那浮薄黯淡的天光下化作了最鋒利淒惶的寒芒。

    罡風呼嘯而至,飄零的卻是那紛紛揚揚、切膚剜骨的雪花。

    心魔關構造而成的幻境瞬間崩裂,一股瘋狂的威勢承載著無窮的偉力朝著望凝青傾軋而來,仿佛一整個世界都在朝著她所站立的地方坍塌。

    “這大道之多艱啊——”耳邊仿佛傳來了無數人的哀歎,那些悵惘、遺憾、不甘的情緒,就如同九天之上倒灌而下的海水,將望凝青湮沒其中。

    軀體變得沉重,手腳失去了知覺,天空下起了雨夾雪,那是無論如何遮掩都抵禦不住的嚴寒酷烈。

    那劍光兜頭劈下,揚起的劍風削平了數座山頭,草叢與灌木被攔腰斬斷。望凝青聽見遠處傳來的驚呼與尖叫,她猛然回神,意識到自己已經離開了心魔關。

    天罡劍,取山風之狂獵,擇冰雪之嚴寒,擬大道之多艱。

    ——擬大道之多艱。

    玄微習劍千載,劍尊流傳下來的止戈之劍,其中的“靈”或許早已與劍尊立道的初心背道而馳,但其神形意蘊卻是拿捏出了十足的火候。

    那些人世中的苦難,立道者蔑視它、淩駕於它,而玄微則被它們摧垮。如今,他將這份摧垮一切、磨損一切的罡風,指向了她。

    望凝青微微瞠大了眼眸,那雙如映霜雪的黑瞳中清晰地倒映出那寒冽而無形的風。

    曾經,安青瓷站在同樣一片蒼穹之下,以同樣毫無防備的姿態仰視著自己的師長,在最青澀稚嫩也最蓬勃昂揚的年紀,直麵這摧折人心的道。

    那時候的安青瓷,年輕、稚嫩、心中仍有野望,她知曉自己力有所不逮,所以下意識地選擇了躲閃。

    可是這踏上天途的道哪有捷徑?這涼薄的天意怎容人心生僥幸?

    望凝青握劍的雙手猛然一緊,下一秒,她不退反進,迎難而上。

    “晗光!”這觸目驚心的一幕,逼出了遠處旁觀者聲嘶力竭的低喊,然而,望凝青此時識海空冥,眼前隻有這沒有歸途的道。

    銳利的罡風劃破她的臉頰,迸裂出猩紅的血花,少女鬢發飛揚,衣袂當風,她腳踩泥濘,於塵埃中踏出一朵朵金色的蓮花。

    “蓮生步”——心上無塵的女童生於自己遺骸所化的血肉泥淖。

    少女身上溢散出螢火般溫暖的金色微光,那光芒如螢燭之火,那麽微弱,卻那麽頑強。在幾乎要毀滅一切的罡風之中,那光芒卻始終不曾消散。

    “熹微”——少女斬出了反抗的第一劍,那柔和的金色劍光橫掃而出,如湖心漾開的漣漪,將那摧折一切的風阻隔於無形的屏障。

    就像不管外頭如何刮風下雨,湖底的水永遠是靜謐安寧的。她的光芒是如此燦烈,卻不會將人的眼睛刺傷。

    鋪天蓋地的劍雨中,少女立於泛著漣漪的金色湖泊中央,橫劍而立,渾身都是蒼勁的罡風割裂出來的傷口,神情卻平靜如死水,無波無瀾。

    她漆黑的眼瞳如稚子般純淨、通透,她看著自己的劍,看著那如晨曦般的光芒凝聚在劍刃之上。

    “天將明了。”

    一股莫名的、溫暖的熱流湧上了望凝青的心口,堵塞了她的咽喉,她難以形容這種奇妙的感受,就像空蕩蕩的胸腔突然被血肉填滿了一樣。

    溫暖、滾燙,就像晨曦時分擁抱了朝陽,將光芒納進了自己的胸腔。

    “蒼——”一聲如鶴唳、如鳳鳴的聲響。

    飄搖的風雪中,少女的身影幻化萬千,同時刺出那驚絕紅塵的一劍,那劍光化作了金色的光雨,冰冷的雪與燦烈的雨,在轟然相撞中泯滅成煙。

    一朵巨大的金蓮於蒼山上空怒放,花開至盛極之時,蓮瓣兒紛飛盤旋,蒼穹照射而下的光突然便有了形狀。

    淩於空中的玄微麵無表情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的臉頰,她眉眼平和,渾身是血,臉頰上還有一道已經血肉模糊的劍傷。

    她手中的凡劍早已承受不住這淩厲的劍氣,崩裂破碎成數截廢鐵,可少女手中卻仍持著劍,持著一段燦爛而不刺眼的光。

    寫盡晗光一生的劍,她那被人碾碎骨血、零落於塵、又拚拚湊湊自泥淖中重塑自我的一生。

    黎明的輝光沒入了玄微的軀體,自前心貫入,自後背而出,噴灑而出的鮮血染紅了純白的衣袂。

    玄微浮薄黯淡的天光,終究沒能抵過破曉的曙光。

    兩人自高空中墜落,蒼山之上的流雲拂過他們的鬢發,玄微仰頭看著烏雲盡散的蒼穹,一時間竟感覺不到痛苦,隻覺得被光擁在了懷中。

    他呢喃:“……天亮了啊。”

    轟隆一聲巨響,自蒼穹貫落而下的光柱洞穿了大地,以光柱為中心哢地一下龜裂出了一個半徑數十米的坑洞,一時間地動山搖,煙塵滾滾。

    渡劫期大能之間的過招,說是毀天滅地也不為過,僅此一戰,天機閣所處的地界便被摧毀了大半。

    “……結束了?”仗馬寒蟬的緘默中,不知過了多久,隻見風雪停息、金光消散,才有人小聲且難以置信地嘀咕了一句。

    大部分人還沉浸在那驚天一劍中回不過神來,而打頭的幾位大能可沒有太多的顧忌,見勝負已分,便紛紛淩虛禦空,朝著戰場中央而去。

    滾滾煙塵擋住了眾人的眼目,遊雲散仙招來一陣風將塵埃拂去,場中的情景這才逐漸變得清晰。

    那被靈力衝擊而砸出的巨大坑洞之中,兩個人影顯得如此渺小不起眼,一人仰躺於地,一人勉力支起身體。

    望凝青持劍那隻手的袖擺在劍風的爆破下完全綻裂,露出一隻蒼白有力的手臂。

    她渾身沐血,墨發披散,手中還握著僅剩一截的劍柄。這副狼狽的模樣實在稱不上體麵,所幸在場的幾人也不會去在意。

    性格最是直白的狐遲陽躍躍欲試,正想要與故人互訴衷腸,誰料平微道君卻先人一步,道:“晗光。”

    仍在低喘的望凝青回頭,她臉上的傷痕還在滲血,可她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樣,神情無喜無悲,不知寒暑,不畏冷暖。

    平微道君看了重傷的玄微一眼,渡劫期修士並沒有那麽容易死去,隻要神魂尚存,他們便能超脫五行:“如今,你也應當已經知曉,你所修行的乃天人之道。”

    平微道君一開口,所有人便突然沉靜了下來。望凝青也緩和了喘息,一雙黑眸平靜地望來。

    “無想、無愛、無結、無欲。”平微道君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如今,愛恨情仇悲歡離合,你已全部嚐盡。我知你有堅定不移的道心,但那還不夠。”

    他說著,朝著望凝青伸出了一隻手,掌心朝上,一柄漆黑的短劍憑空出現在他的手中。

    “玄微是你前身的因果。”平微道君的語氣很穩,“你須得斬斷他,方可了卻這最後的因緣。”

    望凝青抬頭,看著教導她、保護她、指引她的師尊的臉。

    平微道君神情平靜,看不出絲毫對大弟子的憐憫與不忍心:“殺了玄微,斷卻你與安青瓷最後的因緣。如此,你便可成就無愛無想的天人之道。”

    擲地有聲的話語,仿佛自遙遠天際而來的箴言,從眼前之人口中吐出的便是世界的真理,沒有人會懷疑。

    望凝青垂眸,看著平微道君手中的劍。站在一旁的冥鳶不自覺地雙手交握,將十指攥緊。

    冥鳶魔尊垂頭,試圖掩蓋自己麵上殷切的神情,她知道同門操戈為正道所不容,但在場所有人中,冥鳶比誰都更期翼晗光能夠飛升成仙。

    隻有飛升成仙,晗光才能從此超脫三界之外,再不必忍受這世態的炎涼與紅塵的疾苦。

    望凝青沉默,她看著平微道君手中的短劍,又回頭看向神智尚在的玄微。

    她眼瞳是極深且極其幽邃的黑色,與年紀越大眼珠子便越渾濁的人不同,她的眼眸塵垢不染,邊緣處還帶著一絲稚子才有的青藍,透著幾分出塵。

    麵對這雙眼睛,再如何浮躁的心緒都會變得平靜。玄微咳出一口淤血,回視她時,眼神同樣坦然。

    劍修不畏懼人人都畏懼的死亡,他們執著的往往是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東西。

    望凝青修道千載,世人上下求索、苦求不得的大道從未有一刻距離她這般近,近到就像如今的平微道君,拿著劍站在那裏,隻要她伸手就能放進她的手心。

    望凝青站在原地不動,她不動,其他人也不敢動。他們站在她麵前,等待著她做出選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直垂眸思索的望凝青終於回過神來。她沒有看向玄微,也沒有走向平微道君,她隻是抬頭,看著天光破曉的碧空。

    “他並非我的心結,也不是我的因緣。”山風拂起了少女冰河般的墨發,天邊照射而下的光芒擁護著她,令她的眼睛與發尾都漫起了淺金色的浮光。

    她回首看向平微道君,眼神澄洌如水,一字一句地道:“吾行吾道,絕無怨尤。”

    既然如此,何來的心結難解與塵緣不舍?

    望凝青說完,隻覺得身上忽而一鬆,那種感覺極其神妙,仿佛一直以來拷著的無形枷鎖應聲而落,酣暢淋漓的暖意瞬間淌遍四肢百骸,燒得她靈魂滾燙。

    而就在這時,一線天光自蒼穹之上照落而下,籠罩在望凝青的身上。她隻覺得軀體突然間變得極其輕盈,仿佛從一灘泥濘的血肉化作了漂浮的白雲。

    她神情恍惚了一瞬,一時間隱有所悟。她下意識地回頭,本以為會看見師尊失望的眼神,卻不料撞入一雙欣慰的眼睛。

    “去吧。”平微道君看著身化雲煙、神情無喜無悲的愛徒,他看著這個被他親手雕琢、最後自己救贖了自己的藕人,他看著他的劍,看著他的人間。

    望凝青下意識地伸出了手,她的指尖觸碰到了平微道君同樣伸出的手指,卻隻是被平微道君輕握了一下指尖,隨即分離。

    “去吧。師尊就在這裏看著你,看著你從紫陌紅塵,走向九霄雲天。”

    就在他話音剛落的瞬間,地湧金蓮,萬物生長,宏偉壯麗的天光散射四方,蒼山洱海翻湧的流雲都被光映照出了形狀,那般神聖靜謐,耀眼而又輝煌。

    望凝青感覺到自己沐浴在金光之中,好似被一把火點燃,她的身軀與靈魂都在燃燒,伴隨著光芒的潮湧,如浮遊般不停地向上。

    蝴蝶掙出了蟲繭,嬰兒脫離了溫腔,她的軀體與靈魂都在蛻變,如陽光下的雨露,朝著天空升華。

    等到望凝青再次睜開雙眼之時,塵世間的一切都已變得大不一樣。

    世間萬物落入眼中,都細如塵埃一般微小,金色的台階鋪在她的腳下,引領她不停地向上。

    她看著那無盡蜿蜒的金色台階,不知為何,福至心靈般地回頭,最後看了一眼自己的人間。

    ——隨即,她邁步走向了更遠的彼方。

    ……

    這是千百年來,第一次有人渡劫成功。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仍然有許多不明前因後果的人感到雲裏霧裏,隻能滿心震驚地站在原地,看著那直通天際的光柱與鋪陳的金梯。

    對於年青一代的修士而言,那百花齊放、眾星雲集的上古年代早已成為了不可追溯的傳奇。如今,雖然道統未絕,卻也已經磨滅了大多數人飛升登仙的野心。

    臨近末法年代,尋真問道從一種信仰變成了一種“出路”,人們不再遙想蒼穹之上無人知曉的風景,隻求擺脫凡人百年一瞬的人生,活得更長久一點。

    千年,對於修士而言或許是一段不長不短的歲月,但人世卻已經鬥轉星移,幾度變遷。如今的人們,哪裏見過這等場麵?

    “此生無憾了啊。”渺滄聽見有人呢喃,但她完全抽不出心思去注意到底是誰說中了她的心坎,她隻是仰頭望著,舍不得移開半點目光。

    年輕的小輩隻沉浸在這親眼目睹傳奇的震撼中,滿心都是“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歡喜,而在修為更高的修士們眼中,眼前的場景卻大有不同。

    洞穿天地的光柱藉由那走向天空的身影而形成了某種對流,天際而來的紫炁與這方世界的淡白色靈氣糾纏在一起,擰和成一根堅實的繩索。

    “那是……”少陽掌門聽見身旁長老的低語,別說其他人了,就連知道前因後果的他都困束於難解的動容中,久久無法言語。

    他們看見,幹枯沉寂的大地如飽嚐奶水的嬰兒般發出了一聲虛弱歡喜的哭啼,樹林中靈智不開的動物驟然抬頭,一雙雙獸類的眼瞳劃過幾絲靈動與清明。

    靈氣與紫炁擰和而成的繩索朝著四麵八方鋪設開去,網羅住整片神州大地,如拖拽著即將跌入深淵的旅人般死死擰緊,承載著整個世界朝上浮去。

    錯覺一般,整個世界都仿佛籠罩在虛幻的泡影之中,破水而出的瞬間,浮沫碎裂,世界才擁有了真實的喘息。

    冥冥之中,神州大陸上所有能夠感悟天機的修士們都恍然抬頭,在鼓噪不安的心跳中,感應到某種偉大的存在自長眠中蘇醒。

    玄微有些失神地望著那高聳入雲直達天際的金階,耳邊縈繞著天籟般的仙樂,以及劍尊平靜卻銘心刻骨的聲音。

    “晗光曾死在你的劍下,後來又繼承了你的仙命。她命格殘缺,神魂有瑕,是以輪回百轉,仍舊難以登仙。”

    “我曾說過,爾等需自尋己道,勿入執迷。你不信,默妄也不信。默妄偏執成魔,而你認了命。”

    玄微認了自己永世無法登仙的命。

    “可你看,終究還是有人能擔著你的命,走入青雲中去。”

    ——方才平微道君遞出的那一劍,斬斷的並不是晗光與玄微的因緣,而是晗光對銘劍的盲從之心。

    銘劍太過強大,強大得令人心生畏懼,強大得讓人生不出半分違逆之意。

    被太陽的光輝籠罩,無論是玄微還是默妄,都隻能成為天光下無足輕重的陰影。

    然而,雛鳥隻有離巢才能展翅高飛,獅子隻有朝先輩伸出利爪,才能贏得屬於自己的領地。

    無情道,無情道——無愛無恨,無想無結,無私無欲。

    晗光行於己道,從無怨尤,因此世間沒有她拿得起卻放不下的東西。

    平微道君仰頭,看著自己的孩子步步走遠,她的靈在天光中的燃燒、羽化,最終化作鯤鵬般羽毛華美的鳳鳥。

    長鳴以喚晨旭,照其滿懷素英,青鋒火淬雪洗,逍遙平步青雲。

    ——如此,便是晗光的一生。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