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第28章】天道眷顧者
作者:望凝青      更新:2022-12-15 19:04      字數:7703
  第328章 【第28章】天道眷顧者

    狐遲陽在看見白衣男子出現的瞬間便仿佛挨了一記晴天霹靂, 狐是傻的,頭皮是麻的,舌頭跟打了結般, 磕巴半天都說不出話。

    白衣男子雖然話少,但不久前剛剛聽過這個聲音的狐遲陽倒不至於這麽沒記性就把人忘掉,但他不明白,他美好的童年回憶裏為什麽會出現這個噩夢般的存在?

    ——天界第一戰力, 封號“劍尊”的銘劍仙尊。

    僅僅隻是遠遠地看著那個人的背影, 狐遲陽就克製不住的齒關打戰,冷得縮成了一團,喉嚨深處不自覺地發出“嗚嗚”的聲音。

    狐遲陽很害怕劍尊, 這種本能的反應源自他古老的血脈, 大抵是因為上一任妖主討教過劍尊的劍意, 所以妖主的傳承中也銘刻著那份對劍尊的恐懼與回避之心。

    之前在清寂山上看見幻影時, 狐遲陽約莫是所有人中最快接受“劍尊乃世外人”這一事實的。因為在狐遲陽看來,劍尊早已不能以此世常理而論。

    劍尊尚未飛升,按理來說修為應該是渡劫期, 但狐遲陽麵對同樣是渡劫期並且修行同一道法的玄微上人時並沒有任何的恐懼敬畏之心,對劍尊卻明顯不大一樣。

    在劍尊拔劍之前, 你很難想象這世上竟有這樣的人、這樣的劍意。

    哪怕隻是在傳承的記憶中窺見支離破碎的浮光掠影, 狐遲陽也完全能明白上一任妖主為什麽會對劍尊感到如此的恐懼。

    也正是因此, 看著劍尊如此小心翼翼地對待安婆婆,狐遲陽心中又是震驚又是難以置信。

    狐遲陽雖然單純, 腦子卻也不算愚笨, 他很快便反應過來, 安婆婆恐怕便是自己要找的“氣運之子”了。

    “不是……”狐遲陽驚呆了, “安婆婆年紀都那麽大了?還要老人家去保護世界……是不是有點不近人情?”

    可惜, 幻境中的人聽不見狐遲陽的囈語,看著一身白衣的劍尊牽著安婆婆便要往村裏走,狐遲陽也隻能滿臉苦大仇深地跟上。

    這一路上,狐遲陽聽見周遭那些不怕死的幼崽還在瞎嚷嚷,聽得他恨不得捂住耳朵,立刻逃離這個地方。

    “安婆婆,令郎又來接你回家啦?”有年紀大些的幼崽調皮,故意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語調,他們不喜歡總是打斷故事會的劍尊,所以故意打趣他。

    “他不是我兒子。”安婆婆倒是看得很開,回答得隨意而又淡然,“莫胡鬧。”

    指望妖族這群精力旺盛的幼崽不胡鬧,還不如指望母豬可以上樹。隻聽他們壞笑著,繼續道:“那他是你的弟弟嗎?”

    他們故意往後輩說,安婆婆卻很認真地回複道:“不是,他年紀比我大。”

    這回,幼崽們倒是有些呆了。狐遲陽倒是看出來了,劍尊他老人家大抵是隱匿了修為與氣息,所以這群幼崽看不穿他真正的麵貌。

    單從外表來看,劍尊也不過是一個二十來歲、氣質過於孤冷高絕的青年罷了。

    “那他是你的配偶嗎……?”幼崽們有些糊塗了,隻能小腳踩著尾巴,一個個懵懂乖巧地在路邊排排坐,仰頭問道。

    “不是。”安婆婆也如實回答,“他是我的長輩。”

    “哦……”這回,幼崽們不大的小腦袋瓜子有些轉不過來了,糊塗道,“所以他才到飯點了就來叫安婆婆回家吃飯啊。但是父親的話,孩子怎麽會比父親老呢……”

    “因為我不好好修煉。”安婆婆不以為意,反而拿這件事來規勸教訓他們,“你們將來若不好好修煉,也會比你們的父母更早衰老。”

    安婆婆的神情很認真,而她本來就是個很穩重的人。幼崽們哪裏想得到她是在開玩笑?頓時信以為真,紛紛作鳥獸散,趕回家好好修煉了。

    隻有一隻“小金狐”不怕恐嚇,甩著大尾巴顛顛地跟在安婆婆的身後,仰著小腦袋驕傲地宣布道:“安婆婆就算老了,我也喜歡安婆婆。”

    小孩童言無忌,安婆婆聽罷竟是罕見地露出了一個笑。

    她眼角的皺紋像被風吹拂的湖麵,眼眸卻清潤有光,外表年邁,眼神卻仿佛還是稚子模樣。

    安婆婆年輕時一定是個大美人吧?很美很美,無人能出其右的那種美人。

    這一刻,狐遲陽的心態罕見地與幼時的自己重疊了一下。

    狐遲陽迷迷糊糊地跟了一路,直到回過神來,神獸白虎才在一處僻靜的水潭邊停下,妖族幼崽大多不喜歡水,所以這是人煙稀少的地方。

    狐遲陽沒覺得哪裏不對,安婆婆是蓮花精,喜歡水是很正常的。他看著劍尊牽著安婆婆回了屋,雖然有些冒犯,但他還是有些好奇地探頭,朝裏麵看。

    “……不對啊。”狐遲陽又有些迷糊了,“安婆婆是蓮花精,但氣運之子不是人族的嗎?”

    人族,怎麽會突然變成蓮花精呢?但如果不是蓮花精,安婆婆又是如何進入接葉鎮的?她身上時刻散發的蓮花香氣也不是假的啊。

    狐遲陽感到茫然,就連原本確鑿萬分的記憶與過往都變得不確定了起來。他天生五感敏銳,又總是窩在安婆婆的懷裏,不至於認錯安婆婆的種族吧?

    就在狐遲陽悶頭思考時,很快,他的困惑便得到了回答。

    “……似乎,又老了些許了。”明亮光潔的鏡子前,女子散下一頭半黑半白的煩惱絲,用梳子細細地梳理著。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指腹輕柔地拭過自己的眼角,麵上依舊無甚表情,眼神無波無瀾。

    “……”銘劍仙尊背對著她,坐在一旁的榻上擦拭著自己的劍,“……六年,至少比上一次久一點。”

    “是嗎……”女子看著鏡子,眼神卻沒有焦距,不知道是在看自己,還是看身後之人映在鏡中的倒影,“已經六年了?”

    劍尊沉默,沒有第一時間回話。在外頭的狐遲陽卻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六年”是什麽意思。

    但是,即便聽不明白,狐遲陽依舊以妖族的直覺與本能,感受到了屋內兩人之間那種暗潮洶湧般的詭異氛圍。

    劍尊不再擦劍了,女人也不再梳頭了。他們依舊背對著彼此,任由寂靜如水流般注滿了房子,淹沒口鼻,令人窒息。

    “……”過了很久,讓狐遲陽沒有想到的是,最先失去耐心打破這份寂靜的居然是養氣功底極好的劍尊,“你若是沒有生念,就會一直如此。”

    他語氣壓抑至極:“六年,也不過是把腐朽的時間延長了些許罷了。蓮花白藕能為你重塑軀體,卻治不了心病,更救不了命。”

    女人沉默了一瞬,說道:“我不懂,我並不想尋死。”

    “但你也沒那麽想活。”劍尊冷笑了一下,他手中的霜刃雪光凜冽,倒映出他俊美卻也冰冷的麵容,“否則蓮花白藕不會那麽快便腐朽。”

    說完,劍尊便抿了抿唇,他冷笑也不是針對女人,而是針對釀成這一切惡果的自己與禍首。

    “……算了,過來吃飯吧。”劍尊站起身,收了劍,朝著廚房走去。狐遲陽有些驚悚地發現,劍尊居然是下廚做飯的那一個。

    “我必須吃飯嗎?”女人回頭,鏡中倒映出她略顯困惑的麵孔。她是真的感到不解。

    “吃飯、睡覺、說話、走動、交朋友。”劍尊端著托盤走了出來,清粥小菜,但不管肉還是菜都切得很細,比發絲還要細,“書上說,這才算‘活著’。”

    女人不說話了,她拿起筷子,安靜地夾了一筷子菜絲塞進嘴裏,咀嚼半晌,眼神頓時變得複雜了起來。

    “如何?”劍尊攏著袖子,冷淡地詢問著。

    “沒味道。”女人又往嘴裏塞了一筷子肉絲,品了品,肯定道,“能吃。沒味道。”

    “你昨天不是說太鹹了嗎?所以我沒加鹽。”劍尊看著桌上白水燙了一遍的各色絲。

    女人咬著筷子含糊道:“過量和不加應該是兩碼事?”

    兩人沉默抬頭,麵無表情地對視了半晌。片刻,劍尊認命地起身,回廚房拿了一小碟鹽出來,讓女人蘸著吃。

    兩人就著這古怪的氛圍吃完了一頓飯,劍尊收拾碗筷,女人又再次呆呆地坐在了梳妝台前,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過了一會兒,向來纖塵不染的劍尊再次從滿含煙火氣的爐灶間脫身,竟隨手拿起梳妝桌上的梳子,給女人梳起了頭發。

    光潔的明鏡倒映出女子蒼老的麵孔與男子的天人之顏,看上去倒像是一對母子。這一幕似乎刺痛了鏡前的女人,她忍不住別開眼神,回避。

    “不老。”出乎狐遲陽的意料,劍尊廚藝雖差,梳理女子發髻的動作卻相當熟稔,他淡漠地抬頭看著鏡子,指腹自女子的眼角撫過,“還是好看的。”

    劍尊的手,是用劍的手,是冶器的手。他的手指可以點石成金,可以持劍劈開塵世所有的混沌與蒙昧,但他如今卻用那雙手作羹湯,替一個女人挽了一個發髻。

    “……隻有您會覺得好看。”女人默默地道,“不必安慰我。”

    “實話實說也不行?”劍尊神色冰冷,反手便拆了女子老氣的發髻,紮了兩個總角小兒才會綁的羊角辮,“這樣總行了吧?”

    “……醜。”女人看著鏡子,雖然仍舊麵無表情,但眼睛卻比剛才透出了一絲活氣,說一次不算,她還說兩次,“醜死了。”

    劍尊冷笑,非摁著她的腦袋等她“欣賞”夠了,才把羊角辮給拆了,挽了一個溫婉秀氣的發髻。

    他們的相處方式實在怪異。外表分明年齡懸殊,劍尊待她卻像待一個不知事的孩子,偶爾還會隨手把人撈起,像抱孩子一樣抱來抱去。

    ——但或許,安婆婆原也隻是個孩子。

    狐遲陽在旁觀了第三天後,終於發現了這個問題。因為安婆婆老得很快,短短三天,她臉上的皺紋便更添幾許。

    漸漸的,她開始走不動路了,彎腰駝背,拄著拐;牙齒鬆動,嚼不動食物;原本還算細致的皮膚上開始浮現出暗沉的老人斑,身上也開始散發老人特有的暮氣。

    於是,狐遲陽眼睜睜地看著,安婆婆有些變了。

    她不複往常溫和平淡的模樣,時常開始煩躁、發脾氣。她不讓劍尊抱她,也不讓劍尊靠近。她砸碎了家裏所有的鏡子,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

    “您不要看我。”被劍尊強行從暮氣沉沉的床褥間挖出來時,她仰頭看見那雙寒星明目中的自己,徹底崩潰了,“求您了,不要看我!”

    “您究竟為什麽要救我?救我這樣不死不活的廢人!我已經是這樣了,我幫不了您,我也做不到您希望我做到的事情。求您,放過我吧!”

    她被劍尊抱在懷中,扯著自己滿頭幹枯的白發,像個受盡委屈的孩子般哇哇大哭了起來:“放過我吧!”

    劍尊沉默,他抬手擦拭她的眼淚,似是想拍撫她的脊背和腦袋,卻被她一把拍開。

    劍尊沒有辦法,隻能抱著她坐在榻上,虛攏著她,等待她哭累了,自己平複好心情,重新拾撿起破碎的自己。

    言語如此慘白,行動也無濟於事,他隻能等待。等待溺於心淵的人,再一次把自己從泥潭中撈起。

    人之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若說死亡不過是斷頭一刀,那衰老便是軟刀割肉,讓血肉之心細細麻麻的疼。

    世人避不開的枷鎖,塵世逃不出的中天。

    狐遲陽化作人型,與白虎一同沉默地站在屋外,看著匍匐在溫暖的火炕上痛哭失聲的女子,嘴唇微翕,竟覺得眼眶滾燙,鼻子微微發酸。

    安婆婆依舊會給接葉鎮中的孩子講故事,不管回到家後如何,在外她永遠都是淡然溫柔的樣子。

    狐遲陽注意到,安婆婆的房間中掛著一柄劍,劍如匣中秋水,澄澈明淨,劍身也不曾沾灰。一定有人時時勤拂拭,方才能如此纖塵不染。

    院子外的樹木開始枯黃,飄落,萬物枯榮的時節已至,安婆婆也徹底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秋季,安婆婆已經徹底走不動路了,像一塊腐朽碳化的木頭,隻能整日整日地躺在床上,喝著喂到嘴邊的苦藥,熬著所剩不多的日子。

    每到這個時候,劍尊總會端著藥碗,沉默無言地坐在床沿,喂她一口口地喝藥。

    有時候她喝不下,不小心吐在他白淨的廣袖上,他也隻是用手帕拭去她唇角的藥汁,沒顯露出任何的不耐與煩躁。

    “……冬天快到了嗎?”她老眼昏花,眯著眼、偏著頭去看窗戶,卻什麽都看不清楚。

    “對。”他耐心地回答著,語氣雖然冰冷,但卻從來都不曾冷待過她,“冬天過去,春天就來了。到時候,師尊帶你去踏青吧。”

    “是嗎?”她掖著被子,擋住了自己的半張臉,昏昏欲睡期間,她乖巧的像個孩子模樣,“真好啊。”

    吃過藥後,她的意識變得昏沉,開始嘀嘀咕咕地說些胡話。但哪怕是胡話,劍尊也很耐心地回應著她。

    “師尊,您會不會嫌我很麻煩?我有時候看著自己,都打從心底感到厭煩。”

    “不會。小安很好。”

    “這具身體那麽虛弱,那麽醜陋,腐爛的時候還有難聞的味道,連劍都拿不起來。我不喜歡,我真的不喜歡。”

    “為師知道。”

    “我總是做噩夢,我總是夢見自己在燃燒,我夢見一個白衣男子朝我舉劍,然後全世界的罡風都朝我吹來,片著我的皮肉與骨血……”

    “……”

    “夢裏我覺得好疼,我想找我的劍,但怎麽找都找不到。還有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被挖了出來,變成了黑色的太陽和藍色的月亮,飛到了天空……”

    “……睡吧。乖。”

    “好多好多……黑色的水。”

    “不用怕,為師在這兒。”

    她碎碎念念,仿佛劈裏啪啦燃燒著的木柴,已經快要焚燒殆盡,隻能發出些許細碎的餘響。

    “我才六歲,這次才活了六年……對不起,師尊,我沒能再活久一點。”

    “不是你的錯。”透過窗外照射進去的陽光,狐遲陽看見了劍尊握著劍柄的手,與其平和的語氣不同,他握著劍的指節微微發白,“從來都不是你的錯,小安。”

    這話大抵是安撫了她,女人似是信了。她茫然地睜眼,眼中一片灰白,顯然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師尊,天黑了嗎?”

    窗外豔陽高照,劍尊垂眸,輕撫她的臉頰,語氣平靜如常:“對,天黑了。”

    “這樣啊。”她又閉上了眼睛,神態安詳,“自從浮黎界有了藍月,秋季的天空就會黑得很早。”

    “是啊。”劍尊勾了勾唇角,卻是一個冰冷的諷笑,他把一隻手借給床榻上的女子,任由她抱著沉入夢鄉,“小安,你還記得以前嗎?”

    “記得什麽?”她半夢半醒,人生如夢如露,似真似幻,“我忘記了什麽嗎?師尊。”

    “沒有。”他揉揉她的腦袋,“忘記了也好,證明那些都不太重要。”

    狐遲陽在窗外看著,幾乎把自己站成了一樽雕像。

    安婆婆最終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冬天,安婆婆的故事會暫時告一段落,因為浮黎界眾生都要開始冬眠了。

    在萬物沉睡的那個冬天裏,安婆婆在劍尊的懷中閉上了眼睛,停止呼吸前,她還在惦記著要講給幼崽們的下一個故事。

    “師尊,我的‘病’真的沒法治嗎?”她閉著眼睛,似乎連抬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說話的聲音也小小的,像還未飛出巢穴的鳥雀。

    她變得很瘦,四肢幾乎就是一段皮包骨,雙腿連支撐身體的職責都無法履行。所以劍尊隻能抱著她,像抱著一個繈褓中的女嬰。

    “……你的命絡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他低頭,額頭觸碰著她的發頂,“這個世界‘生病’了,所以你也會‘生病’,如果這個世界能變好一點,你也就能好受一點。”

    他們坐在湖泊邊的石椅上,遠處便是浮黎界的天地木,在冬雪悄無聲息降臨的那天,天地木的枝葉開始枯萎,但冬眠中的浮黎界眾生還沒發現這個異況。

    狐遲陽茫然望去,隻見劍尊眸光淡淡,他知道天地木在枯萎,但他並不在乎,他知道這是一場浩劫,但他無意去改變。

    枯骨一樣的女子竭盡全力地仰頭,像即將溺死的人探出水麵的最後一口吐息,隻聽她嗓音低啞微弱地道:“師尊……我能阻止天地木的枯萎,是嗎?”

    “……是。”銘劍仙尊閉了閉眼,冰冷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睫上,一顫便化作了雪水,輕潤了他本該無情無欲的眼,“但這不會讓世界變好,隻是拖延時間。

    “即便你將世界贈予你的所有都歸還給世界,你也隻能延續此世千年的時間。千年後,一線生機覆滅,此世將徹底淪陷於天地量劫。”

    劍尊的聲音冰冷、嚴酷,擲地有聲,他說這句話時,整個人都仿佛變了一副模樣,那勸誡之聲竟仿佛自天邊而來,空靈而又遙遠。

    銘劍仙尊說完,神情再次溫和了下來,他將懷中包裹在大衣中的女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不讓雪花竄進她衣物的間隙裏麵。

    “小安,一切都是為了更長遠的以後。”劍尊眼中所見,是大局,是三千世界,是此世的千千萬萬年。

    狐遲陽拘謹地站在一邊不敢靠近,哪怕是幻影,他也對劍尊閣下有著難以言說的畏懼。更何況他們兩人之間的氛圍,讓人有種根本無法插足的錯覺。

    “千年……在師尊的眼中很短。”她被裹在大衣裏,狐遲陽看不見她的神情,“但是對於此界的生靈而言,卻已是數栽春秋,無盡寒暑,滿九歸一的千年。

    “您看,我從生到死,從年少到衰老,也不過隻是……短短的六年。”

    劍尊眼中有天地,浮遊卻隻有一日的光明。她看見的是螻蟻的生,螻蟻的死,是接葉鎮的孩子奔過街道的每一個日子。

    “……”銘劍仙尊一時間竟有些說不上話,狐遲陽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那柄傳聞中無堅不摧的天劍都有搖搖欲墜的錯覺。

    “你牙尖嘴利,為師說不過你。”他語氣平淡,冰冷如初,聽不出喜怒,更聽不出他是否傷心,“為師能插手此事的契機有限,也無法改變你的心意與抉擇。

    “但是,你覺得這樣好嗎?你真的覺得這樣更好嗎?”他問她,似是心有不甘,故而重複了兩遍。

    “為師帶你來浮黎界,是希望你能遠離人世,在這處生機最旺盛的地方,找到活下去的理由與機緣。

    “為師已經不想讓你去渡這個世界,隻想讓這個世界渡你……小安。”

    白衣劍尊微微俯身,懷中相伴六年的女子卻已停止了呼吸,像冬日呼出的一口白霧,就此消散在空氣裏:“……若沒有活下去的理由,便讓師尊當你的人間。”

    她已經徹底聽不見了。

    枯骨一般老去的女子在他懷中以驚人的速度腐朽、糜爛,血肉爛做汙泥,露出蓮藕色的白骨,從淤泥中生出的蓮花白藕,最終也回歸淤泥而去。

    劍尊低垂著眼簾,卻沒有合上眼。他安靜地看著,目送她走完人生的最後一節,從生到死,她都在他的懷裏。

    他的孩子化作了來年的春泥,血肉流淌了一地,最後的最後,隻剩一截青翠欲滴的脊骨安靜地躺在他的懷裏。

    天邊刮來的風,突然變得冷冽。狐遲陽被那罡風吹得眼皮發顫,睜不開眼。他心中惶惶,然而劍尊背對著他,他看不見劍尊的神情與容顏。

    他隻能看見劍尊在石椅上坐了很久,很久,久到椅上堆滿了落雪,久到他幾乎以為他要消融於這片風雪當中,才看見劍尊緩緩起身。

    包裹女子的大衣落在雪地裏,他似是不在意地踏過,走動之際,衣袂當風,那些落在他肩膀與發上的雪隨著他的行走簌簌而落。

    他朝著天地木走去,他的氣息卻比這漫天風雪還要冰冷,還要酷烈。狐遲陽看見他一手握著脊骨,另一隻手卻落在了腰間佩劍的劍柄之上。

    “他想做什麽?”狐遲陽心生不詳的預感,他追在劍尊的身後,心裏暗暗焦急。

    銘劍仙尊最終在天地木之下停駐了腳步,他將那節翠色的脊骨捂在自己的心口,不讓風雪奪走骨上的餘溫,另一隻手則握住了劍。

    幾乎有那麽一瞬間,狐遲陽以為他會拔劍。拔劍砍斷天地木,砍斷浮黎眾生傳承的希望,砍碎接葉鎮孩子們的童年。

    妖族的直覺不會有錯,所以狐遲陽感到一陣毛骨悚然,他僵在雪地裏,回過神來時才發現自己後背的毛發幾乎根根炸起。

    但所幸,銘劍仙尊最終沒有這麽做。

    在天地木將近一半的樹葉都枯萎發黃之時,他拿出了那一節脊骨,女子的脊骨在他掌中化作一抹綠意,融入這棵枯萎的老樹。

    霎時間,風止,雪霽。半枯的天地木萌出新芽,枝葉間開出了淡粉色的花。春風吹動封凍的冰湖,淺粉色的花瓣兒打著旋,從低穀奔向了高天。

    冬眠中的浮黎眾生尚不知一場浩劫悄無聲息地過去,隻在睡夢中半夢半醒地咂嘴,心想,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春天也來得比往年早了些許。

    天地木開花千年難遇,然而銘劍仙尊卻沒有回頭,他拂袖而去,踏著滿地落花,在冬雪初融的春天步步遠走。

    接葉鎮的春天已經來臨,冬天卻似乎隨著他一同遠去。歡聲笑語不歇,無人知曉他的孩子死在了冬天裏。

    “你知道嗎?如果安婆婆是米阿鬥啊。那她從一開始就不會想要那個一鬥米的寶貝。因為唯有丟掉那個寶貝,她才可以擺脫“米阿鬥”這個名字,叫米三鬥、米四鬥也沒關係。

    “丟掉那一鬥米,她才可以真正地做她自己。”

    她的眼睛化作黑日與藍月,她的脊骨撐起了浮黎眾生的天。

    米阿鬥丟掉了米鬥,蓮花化作了泥濘的血肉。

    浮黎界的一棵樹,銘記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