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42章】番外,天上白玉京
作者:望凝青      更新:2022-12-15 19:04      字數:4418
  第113章 【第42章】番外,天上白玉京

    向寄陽從小就知道, 自己並不是討人喜歡的性子。

    他的靈魂是由什麽東西組成的呢?一斛白眉蝮的毒液,三把凍人肺腑的冰雪,還有一身盔甲般生人勿進的尖刺。

    長老們喜歡他的聰穎, 但不喜歡他的鋒銳;同門鍾情他的皮囊, 卻不喜歡他含刺的言語;更多的人追逐他的身份, 卻不在乎他本身是怎樣的人。

    “何必在意這些?”生有七巧玲瓏心的劉漓看穿了他的想法, 曬然笑道, “身份、樣貌、才情, 都是構成你的一部分,不是嗎?”

    “如果要強求一個人完全了解你的本質, 難道你會覺得舒坦?拜托,兄弟,人總是需要秘密的, 有秘密才會迷人。”

    曾是濁世貴公子的劉漓舉了舉酒杯, 與從小在道門長大、舉止端方的向寄陽不同,他有水墨風流的優雅以及不拘小節的肆意。

    “這個道理我當然明白。”

    向寄陽冷淡地說著,他看著自己的手心, 他從不在別人的認可中尋找自己存在的意義。

    “我隻是感到好奇。”

    “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究竟要靠什麽來維係?愛護與關懷,還是共同經曆的記憶?”

    “如果,這些都沒有。如果,那個人本身就沒有感情。如果隻是出於道德原則或是責任感之類的驅使, 那牽連他們的究竟是什麽?”

    劉漓抿了一口酒, 思忖道:“行動和跡象吧,肯定有一些足以被稱為‘緣分’的無形之物牽連著彼此。”

    “比如一個人或許並不喜歡你,但是你被欺辱他還是會選擇維護你,這便是值得相交之人。”他道,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其實不在於對方給予了什麽,而在於對方本身是怎樣的人。愛你的,關鍵的時候未必敢站出來保護你;不愛你的,或許千夫所指也不會放棄你。因此,見跡不見心,見心無完人。”

    “不過話說回來,你思慮這些做什麽?”

    向寄陽答非所問:“紙鳶。”

    “什麽紙鳶?”

    “紙鳶和線,線在我手裏,所以我會想將它們係得緊一點。”

    向寄陽一直覺得,掌門是紙鳶一樣的人。

    遙不可及,如隔雲端,卻總是將那唯一能拉扯住她的線放在你的手裏,仿佛你是她在這個塵世中唯一的想念。

    他心思天生敏銳,所以他能如此清楚地感覺到,掌門在乎他,比對門中長老或是其他弟子更為在意。

    但是那根牽係彼此的線卻那麽脆弱,總是繃得很緊。

    往回收,會讓人害怕箏線斷裂,放鬆些,又見不得她漸行漸遠。

    所以,他才想知道,那能夠將兩個人牽連在一起的線,到底是什麽?

    “那你回想一下,有沒有某一個瞬間,覺得就這麽一直待在那人身邊就好了。或許不是那麽完美,但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好了。”

    有的。

    “欸?真的有啊?說來聽聽嘛!”

    第一個秘密,向寄陽有很多秘密。

    天樞派掌門有一隻誰也看不見的、嬌慣成性的小白貓。

    會說人話,會撒嬌賣癡,還會從掌教的肩膀一路打滾到她的袖袋。

    向寄陽不喜歡那隻貓,但那隻貓卻很喜歡他,總是在他身邊兜兜轉轉,嘴裏說著不知所謂、意味不明的話。

    因為一開始就不喜歡,所以向寄陽總是無視它。後來發現除他以外其他人似乎都看不見,他就更不想理它了。

    倒不是在意別人的眼光,隻是他實在不想像個癔症患者一樣對著空氣說話。

    “陽陽你跟尊上真是前世因緣、命定師徒,不然怎麽都長得這麽刻薄寡情、薄幸無心呢。”

    “恒恒你又長高了,好耶,再過幾年你就能收徒子徒孫讓尊上打著玩了。”

    “尊上又通宵達旦了,唉,人家愁得毛都不柔順了。”

    那隻貓咪的自言自語,向寄陽偶爾會聽,偶爾不會。直到有一天任務歸來,走過倚雲閣的長廊,再次聽見了那熟悉而又膩味的呼喚。

    它在尋找那個名為“沈輕”的管事弟子,因為掌門失去了意識。

    白貓咋咋呼呼的跑遠,沒有注意到站在轉角處的向寄陽。反倒是向寄陽心中咯噔了一下,毫不猶豫地轉向了它來時的方向。

    掌教,應當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

    孤高的?強大的?公正嚴明的?還是嶽峙淵渟,令人高山仰止的?

    向寄陽不知道。

    但他知道她是宗門的頂梁柱,沒有她,就沒有如今的天樞。

    身為在人間長大的孤兒,向寄陽早已見慣了紅塵疾苦。

    他心知人心紛爭不會因為修行仙法而產生改變,能讓人知山善行善,知惡杜惡的,永遠隻有規則。

    正是因為掌教恪守清規戒律,無論是對待自己還是對待他人都嚴格無比,這才有了門風清正的天樞,這才有腳下這片讓他發自內心認可的歸屬。

    掌教繼位以來從未出過差錯,無論外人如何評價她,她對於宗門,從來都是功大於過。

    正如入門時聽到的那句話——“掌門是宗門內最大的”。

    所以,第二個秘密,掌門有許多秘密。

    “……怎麽,那麽瘦啊。”

    伏倒在案上的女子瘦得如同將要開花的枯竹,他將她扶起,肩膀凸顯的骨骼咯著他的手心。

    身量未成的少年雙臂不過輕輕一個用力,她便像一朵飄絮落在了他的懷裏。

    所幸,她還沉沉昏迷,慘白的麵色與微弱的吐息,都讓人懷疑她是否在透支生命。

    向寄陽讓她靠在自己的懷裏,把脈後便用靈力浸入她的筋脈,一點點調養她失控的陰氣。他這些年自學了玄黃之術,避著那隻貓,所以掌教也不知道。

    他安靜地調理著她的身體,偏頭之時,眼角的餘光瞥向一旁已經熄滅、僅剩一堆餘燼的火盆,一小節沾血的布帛安靜地躺在那裏。

    ……掌教體內有十分嚴重的暗傷,甚至已經危及了生命。

    掌教不知道,她的五感其實衰退得厲害,所以她也不知道,有時候夜裏沉默為她遞上巾帕的人是她的弟子清恒,而不是沈輕。

    ——宗門內理應最強大最無可匹敵的人,有著最脆弱也最不堪一擊的軀體。

    但向寄陽知道,她的強大不在於修為境界,不在於凡胎,甚至不在於她的眼界以及心境。

    他知道,當月沉星落、太陽升起,早已油盡燈枯的掌門會再次點燃自己,毫不猶豫。

    就像浴火重生的鳳凰。

    永遠驕傲,永遠不屈。

    隻是,兩個同樣倔強的人,是不可能好好相處的吧?互不幹涉是最好的,走廊上偶爾的相遇、問候、行禮,接著便分道揚鑣,各自獨行。

    他不需要別人的認可,她也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她守著自己的秘密,而向寄陽則幫她保守著同樣的秘密。

    他以為會永遠繼續下去,正如劉漓所說的那般,雖然不完美,但就這樣繼續下去就好。

    無關愛恨,無關因緣,隻因掌門已是向寄陽生命中的一部分。

    他早已習慣她就在那裏,不遠不近的距離,無需付諸言語,他也總是注視著她的背影。

    ——一步。

    這是他與掌門之間無法跨越的距離。

    他曾是這麽想的。

    而最終,這一步成了生死之距。

    熬過那讓人恨不得自盡的痛楚之後,天樞派死守十數代的秘密在他眼前轟然展開,她的固執、緘默、冷酷與無情,都在這一瞬間找到了原因。

    驕傲的鳳凰,終死於眾人的柴薪。

    刺眼的天光與龐大的陰影中,那清瘦的手腕依舊舉起了劍,她在撕裂,她在流血,她的形體潰散為無數細碎的光屑。

    可她眼眸中的金色還在燃燒,像不甘隕落的太陽,直到最後一刻,她都沒放棄活下去。

    百首妖鬼圖被徹底煉化前的最後一任主人,死後會化作妖魔的養料。可她想活,她從未放棄。

    妖魔殘魂化成的睚眥死在了向寄陽的劍下。

    他剖開了睚眥的脊柱,撕開了它的胸腹,在所有人恐懼而又不安的注視中斬下了它的頭顱。

    可他卻沒能找到一塊屬於她的屍骨。

    直到流螢哭叫著求他停下,劉漓鉗住他的手臂,向寄陽這才回神,而那妖魔的殘魂早已化作了爛泥。

    “沒有。”他用力地抹了一把臉,麻木褪去之後,疼痛才後知後覺。

    ——那根線,終究還是沒能係緊一點。

    “別給她冠上什麽為了天下大義而犧牲自己的名頭。”

    “她從來沒想過犧牲,她一直都想活下去。隻是目鎖蒼穹,不成仙便誓不罷休,這才無謂自己的死後。”

    “即便天生純陰之體,即便被命運玩笑辜負,即便無人理解,眾叛親離,她也想成仙得道,壽與天齊。”

    “你們說她不憫蒼生,那便是吧。”

    “你們說她刻薄寡情,那便是吧。”

    “妖魔無時無刻不在蠶食她的血肉,僅僅隻是為了活著,她也已經竭盡了全力。”

    向寄陽不再保守掌教的秘密。

    他知道真相是剜心刮骨的刀槍劍戟,說出來除了讓門中弟子心魔叢生以外別無他益,但他就是不想讓那人如願,一點都不想。

    他高坐在曾經屬於她的位置之上,俯瞰下方跪伏一地的長老與弟子,任由空氣一點點冰冷下去。

    “諸位不必愧疚,畢竟為了不讓宗門十數代的努力功虧一簣,這些隱秘本就無法對他人言明,不知者無罪。”

    “無罪”二字如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令人的脊椎深深地彎折了下去。

    言語可以寬恕,心卻未必。自掌教逝世,諸多仙門弟子從此不敢麵三清。

    所有人都無辜,所有人都無罪,但誰又能歸還給掌教一個“公平”?

    在那樣絕望的境地裏,她還能堅持做自己,守著那樣一個殘酷的秘密,承擔了二十多年的罵名。

    痛也不言,苦也不泣。始終行走在正確的道路上,如陽光普照著大地。

    甚至於千秋萬代之後,鐵桶江山覆滅,渡劫修士作古,浩瀚世間的芸芸眾生依舊能被掌教一脈的先賢照拂,如沐恩澤雨露。

    何其偉大。

    何其痛心。

    “我……仍有異議。”

    越眾而出的女子如嬌花照水般清秀美麗,她眼眶通紅地看著上首的新任掌教,倔強地問出了那糾纏了自己十多年的惡念與毒心。

    “這與劉索師弟有何關係?莫非為了天下蒼生,就一定要犧牲劉索師弟?”

    “沒關係。”向寄陽冷漠地看著她,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繼續恨吧,她允許了。”

    向寄陽言罷,拂袖而去。徒留白靈有些狼狽地站在原地,卻不會有人再附和她的言語。

    “我不明白。”女子攥緊了拳頭,眼淚濡濕了衣襟,“我真的不明白……”

    “家父從未怨恨過素塵掌門。”如玉般溫潤的濁世貴公子遞來了一張巾帕,無聲而又蒼然地歎息,“不如說恰恰相反,他很感激掌門。”

    “他感激素塵掌門思慮天下之時,依舊留給他一線生機。”

    那是許多年許多年以後,妻子文武雙全智計無雙的劉索終於想明白的道理。

    “愛憎也好,情愁也罷,對於真正的‘仙人’來說,那是多麽虛無縹緲、又無關緊要的事情。”劉索將昔年舊事暗藏的波濤洶湧如實告知了白靈。

    “可、可是,他本該有更好的未來,而且也未嚐沒有兩全其美的方式。”白靈哽咽著,在足以當自己兒子的少年麵前哭得滿臉狼藉。

    “所以說,師叔你是‘人’而不是‘仙’啊。”劉漓無奈地笑了,“白玉京上的仙人,目見流年荏苒,耳聽風動葉鳴,思求大道無極,哪裏管得了人間的悲喜?”

    白靈流淚不止,委頓在地,十數年的執念一朝成空,瞬間抽走了她所有的心氣。丹凝長老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心知自己的這名弟子恐怕此生難有寸進。

    她哪是在乎劉索,哪是怨恨掌門呢?

    不過是跟劉索一樣天真,想將仙人留在凡塵。

    “天上白玉京,十二樓五城。”

    仙人曾經來過人間,但最終,還是像斷線的紙鳶一樣飛走了。

    她的弟子豎起了發冠,換上了仙鶴與流雲的道衣,坐在那高高的白玉京上,看著她曾經看過的風景。

    “仙人撫我頂,結發受長生。”

    清恒高居上座,舉目是日月星河流轉,垂眸便是人間皇朝更迭。

    他閉了閉眼,再次睜眼之時,一雙如蒼古落日般淒豔的眼瞳鑲砌在他的眼眶裏,如太陽的餘燼一般燃燒,如初生的旭日一般驕傲。

    ——如她所願,又不如她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