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對弈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12-11 13:40      字數:4341
  第48章 對弈

  馬車上, 聞致裹著一身玄青色的狐裘披風,腦後的發絲自肩頭垂下,像是最純淨的墨色流淌, 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他不說話的時候, 總讓人想起最鋒利的刀, 或是最孤冷的雪。

  明琬猜他此刻定是很生氣, 如同暴風雨前的寧靜。

  車外, 章似白抱臂朝這邊看了眼, 確定明琬沒有遭受聞致的“虐待”, 這才放心地回去看剛降生的外甥去了。

  明琬輕輕擱下肩上背著的藥箱, 雙膝並攏平緩呼吸,而後解釋道:“章似白的阿姐難產, 性命垂危, 我臨時跑了一趟。”

  以前聞致忘了她的生辰, 她仍舊記得當時是何滋味。此番聞致生辰,她雖並未許諾過對方什麽,但見他久候路旁之時, 到底是有一丁點兒心虛的。

  她不是聞致,做不到那般理直氣壯。

  聞致轉過頭來看她。

  明琬以為他意圖問罪,已經做好了反駁的準備。誰知, 聞致隻是平緩問道:“生出來了嗎?”

  明琬怔了怔,腹稿被盡數堵回腹中。愣了愣神,她頷首道:“母子平安。”

  “那很好。”聞致道。頓了頓,他又說, “方才獨自在車上,見你與那姓章的往來談笑,我想了許多。阿琬可知我在想什麽?”

  相識六年, 聞致第一次喚她“阿琬”,而非連名帶姓地叫喚。

  明琬心中大過詫異和不適應,以至於忘了回應,待她回過神來時,剛巧聽到聞致沉穩壓迫的嗓音傳來,低低道:“我在想,若是能將你鎖在身邊,隻為我一人歡笑便好了。”

  明琬心髒驟然一緊。

  她望著聞致,似乎想從他晦暗深邃的雙眼中辨別這句話的真假,努力沉靜道:“可是你不能如此,若我成了籠中雀,是絕對不會再對囚禁我之人展露笑顏的。”

  “是,我不能。你早已知道我的弱處了,不是麽?”聞致眼中的壓迫感消失了,落寞夾雜著許多看不懂的情愫,幽黑一片。

  聞言,明琬直白地告訴他:“聞致,我以後會有很多病人,或許還會有許多朋友。”

  但,隻會有一個夫君。所以,別逼我,那樣隻會讓我走得更遠。

  明琬緋唇微啟,終是將逾矩的心裏話咽下,低聲道:“今夜之事乃是意外,原以為一個時辰能好,未曾想會耽擱如此長的時間……抱歉,讓你久等了。”

  聞致神色淡淡的,將自己身上的狐裘披風解下來,順手裹在了明琬的身上。

  “你無須向我道歉。”他靠近的時候,身上有類似鬆枝積雪的清冷木香,垂眸像是說給自己聽,“有負於你的,是我。”

  明琬愣愣的,像是不認識般看他。

  聞致替她係好了狐裘披風的係帶,有些緊,紮的結亦是歪歪扭扭的,但很溫暖。明琬垂首間,借著車簾縫隙中漏進來的一線火光,方才發現自己的袖口和裙裾上沾了不少血,仿佛星星點點枯萎的紅梅,但已被厚實的披風遮得嚴嚴實實。

  不知何處在放煙花,砰砰砰響個沒停,車簾外的夜色也跟著紅紅紫紫。

  明琬撩開車簾看了眼,長安城市坊的圍牆很高,看不到煙花的形狀,隻隱約看見東邊的天映得忽明忽暗,從遠處的笑鬧讚歎聲來揣測,應是極美的。

  “誰家放煙火呢?放這麽久。”明琬自顧自道。

  “大概是……因為過節。”聞致竟然也搭了話,隨即側首端坐,吩咐侍衛和車夫啟程。

  此時已經不早了,明琬問他要去哪兒,他道:“用膳。”

  那一瞬,煙火的光落在聞致的眼裏,明滅難辨。

  明琬也是在很久以後才知曉,那晚城東畫橋邊的煙火,是聞致專門請人為她放的。

  若是沒有章家阿姐難產的意外,聞致會帶她去池邊璀璨的燈海下,看一場全長安最盛大、最美麗的煙火。

  晚膳到底沒吃成,過了戌時,酒樓打烊了。

  明琬多少有些慚愧,今天大過節又兼生辰,沒理由讓壽星公餓著肚子。於是明琬叫停了馬車,在宵食攤子上買了兩碗羊肉麵,臥上荷包蛋,拉上聞致坐在半舊的桌凳上。

  明琬將清湯的羊肉麵推在聞致麵前,隨口說了幾句祝詞:“吃了這碗長壽麵,祝聞大人山河同壽,官運亨通!事事遂願,身心永健!”

  “事事遂願……”他嘴角的弧度淡得幾乎看不見,與其說是笑,倒更像是嘲解,望向明琬平靜道,“若真能遂願,便好了。”

  其實明琬能感覺到,聞致依舊是那個陰冷強勢的聞致,隻是五年後的他學會了克製自己。他看似成了性子溫和的正常人,但其實,他隻是在學著如何模仿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樣子罷了。

  他的心中有結,和雁回山的過往無關,充斥著某種明琬暫時還未看透的偏執與不安。

  年後又下了一場小雪,明琬抽空校對了草藥圖經手稿,確定並無紕漏後,便決心去找太醫署的幾位老師及前輩引薦批注,爭取能將這本傾注了明承遠畢生心血的醫書刻印傳世。

  出門前,聞致喚住了她,問她要去何處。

  明琬撐著傘回身,望著他佇立在小雪中的身形,恍惚一瞬,而後清越道:“謁見太醫署的前輩,請求批準刻印此書。”

  青簷下,碎雪紛揚,聞致皺眉吩咐了小花幾句什麽,而後穩步朝她走來,清冷道:“我亦要入宮,順道送你。”

  入了皇城承天門街,聞致依言送她去了太醫署門口。

  明琬走了幾步進門,回身看時,聞致依舊站在斜飛的碎雪中,直到確定她進了門,這才繼續朝翰林文華殿方向行去。

  太醫署的醫官們見了明琬送來的手稿,皆是大加讚賞,紛紛許諾會上書天子請求撥款刻印,為後世醫學謀福,新晉的太醫令更是當場表示願意親自為此書作序。

  明琬很是開心,像是卸下一個重擔,又像是憑空造出一座高樓,輕鬆與驕傲具備,覺得阿爹和自己這數年的辛苦奔波皆是值了。

  回府後,她特意讓青杏和芍藥準備了瓜果香燭等物,告慰先父之靈。

  完成了一件大事,接下來的日子明琬都過得十分清閑,倒是聞致繁忙依舊,來府中稟告或是送信之人往來不絕,有時候明琬很是擔心書房中堆積成山的公文會壓垮聞致的身子。

  聞致偶爾提前處理了事務,便會來找明琬,有時是去看早春的紙鳶,有時是喝一盞茶。即便無話可說,他亦會遠遠地看上一眼,確定她安然在那,方轉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經過近一月的診治,聞致複發的腿疾已基本無礙,日後的鞏固並不需要花費太多心思,日子太閑,明琬便會想方設法找些事做。

  有時,她會向聞致打聲招呼,去長安藥堂中坐診,聞致通常皺著眉,卻也隻能同意。

  因為他最近的改變,明琬還驚訝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覺得聞致總算有些正常的人情味了。直到有一天她坐診時,幾個形容猥,瑣的地痞無賴見她年輕可欺,鬧著要她來治病,還是脫衣裳的那種。

  藥堂的夥計還未出手阻攔,幾個身形矯健的武夫不知從何處衝出來,幾個手刀便將鬧事的無賴給解決……而後又悄無聲息地隱匿在街市的攤位後、酒樓中,‘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

  那些武夫俱是寡言冷麵,氣質十分熟悉,與聞府的侍衛如出一轍。明琬這才明白,原來聞致並沒有真的放手,而是一直派人盯著她的動向。

  不過這種程度,明琬倒是能理解的。隻要聞致不打著“保護”的借口將她圈養在府中,隻要還有商議的餘地,那麽各退一步,一切尚可接受。

  藥堂的對麵有間茶舍,常有棋客對弈,文人觀戰,病人不多時,明琬也去湊過兩次熱鬧,一來二去竟也對棋局產生了些許興趣。

  得知明琬在學對弈,聞致便騰出夜晚的時間來,主動提出教明琬下棋。

  明琬猶豫了片刻,還是沒能抵住誘惑,頷首同意了。

  夜闌人靜,廂房的紗燈依舊明麗,明琬皺眉,抬手抓得鬢發微微淩亂,問聞致道:“接下來如何走?”

  “我的白子已切斷你後路,須得往這堵。”聞致坐姿挺直,修長有力的指節撚著一顆白玉棋子,點了點棋盤的下方角落。

  明琬恍然,忙落下黑子。

  “中央開花,逢方必點。”聞致氣定神閑,落子幹脆迅速,還能分神提點她。

  明琬悟性算不得拔尖,無奈有個全長安最好的老師,學了一旬圍棋,竟也漸漸上了手,每夜與聞致對弈,一局往往要戰到子時,直到她撐不住睡著方罷休。

  每每在棋局中睡著,次日醒來卻必定是在臥榻之上。

  明琬自知不能每夜占據聞致休息的時辰,在過了幾把癮後興致稍退,便趁晚膳時對聞致道:“你素來勞累,卯時便要入宮上朝,晚上還是早些休息,不必來找我對弈。若我想過癮,自會找丁叔和青杏他們。”

  聞致夾菜的動作一頓,並未回應。

  誰知到了戌正,聞致依舊準時出現在明琬麵前。

  他趕在明琬拒絕前開口,淡然道:“還有新的棋譜,可否想學?”

  明琬咽了咽嗓子,望著聞致灼灼深沉的目光,隻得頹然妥協道:“好罷,僅此一次。”

  又是一夜子時,滿盤黑白棋子交錯,正殺到關鍵時刻,聞致卻是擱了白子,起身道:“今夜晚了,明日繼續。”

  說罷,他還真就走了。

  徒留明琬睜著枯槁的眼睛,撐額望著臨近收尾卻怎麽也破不了的棋局,陷入抓耳撓腮的焦灼之中。

  對弈這種東西,是真的能讓人上癮的,尤其是殘局未破之時。

  第二日,明琬也沒去坐診,隻喚了丁管事和閑賦在家的小花前來破昨夜棋局,誰知眾人激烈討論了小半日,皆是沒有結果。

  無奈,還是得去找聞致。

  於是,廂房的紗燈再次亮起。大多時候隻有落子的清脆聲響,或是聞致低沉的講解點撥,但時辰就是如水般流逝,仿佛一眨眼就到了子時。

  等到明琬反應過來自己是要拒絕聞致夜訪對弈時,已經是十餘日之後的事了。

  昨夜對弈到子時末,明琬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後再去看,隻見棋盤上白子險勝一目半。

  明琬不記得自己昨夜是何時勝的,亦不記得走了哪些棋,但對弈這麽久第一次贏了聞致——

  贏了不可一世、運籌帷幄的聞首輔,心中亦是隱隱歡喜。

  小花正支起一條腿坐在雕欄之上,背靠著廊柱,幫階前繡春衫的青杏穿針引線,聽明琬說她勝了聞致,險些一個跟頭從雕欄上摔下來,瞪大眼睛問:“嫂子,你贏了聞致?”

  明琬哼著江南小曲兒頷首:“是呀。”

  ===嫁給殘疾首輔衝喜 第46節===

  小花不可置信:“是贏了我認識的那個聞致?百官之首的聞首輔?”

  青杏啐他:“怎麽不可能?我家小姐可聰明啦!”

  小花的反應著實太誇張了,明琬一時也自我懷疑起來,回憶良久,輕聲道:“應該是吧。我一向走白子,棋盤還在房中呢。”

  小花跑到房中看了半天,將黑白棋子一顆顆撿起,道:“我不信,不可能……來來來,嫂子,和我去書房下一盤!”

  半個時辰後,書房中。

  “……聞致雖說是首輔,有那麽些功績在身,其實也不過是皇帝放在群臣中的一個靶子而已。你想,如此年輕之人身居高位,多少人不服氣?多少人想拉他下馬?別的不說,李緒那個瘋子便是第一個想殺了他的人。所以啊,聞致隻能比他們更狠、更強硬,硬久了,便不知該如何溫柔了,嫂子也別怪他。”

  小花絮絮叨叨,按下黑子,見明琬久久沒有落子,這才後知後覺道:“吔,嫂子,是我贏了嗎?”

  “……”

  明琬憋了半晌,問:“你贏過聞致麽?”

  “從未。”小花撓著鬢角誠實道,“從小到大與聞致下棋,都是我輸,而且是輸得很慘的那種。”

  明琬默然片刻,而後明白了什麽,將白子往棋盒中一丟,起身往小榻上一撲,抱著毯子一動不動。

  青杏見明琬一副大受打擊的模樣,登時著急,照著小花的腦袋一拍,氣道:“你肯定作弊欺負小姐了!”

  “我哪有?哎哎,好了好了,杏兒別打啦!”小花捉住青杏的說,眨著貓兒眼笑道,“當心打壞了手,我心疼!”

  聞致就是此時進門歸來的,視線從鬧騰的青杏和小花身上掃過,又落在一動不動仰躺著,宛若靈魂出竅的明琬身上。

  他眉頭一皺,冷冷問道:“你們把她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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