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侍藥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12-11 13:40      字數:2757
  第10章 侍藥

  很黑,很冷,明琬仰著頭哆嗦換氣,伸長凍得僵直的手指,抓住了聞致漂浮在水麵的一片袖子,而後順勢摸到他的手腕,拚命鳧水,試圖將他拽上水麵。

  但他實在太沉了,斷了翼的鳥兒般往下墜,池中殘荷水草纏縛,明琬幾度沒入水中,又數次掙紮浮出水麵。好在雙腿無意間碰到了池底凸起的圓石,她立刻攀著岸石站穩,咬牙用盡全力將聞致的腦袋托出水麵。

  “咳咳!”聞致劇烈嗆咳著,看清楚是她,霎時浸透了冷水的眼睛通紅。

  明琬已經凍得眼前陣陣發黑,牙關咯咯打顫,卻仍努力托著聞致的肩背往岸上推,斷斷續續顫聲道:“用手攀住……岸邊,我送你上……上去!”

  “你……”聞致的聲線也和這滿池攪亂的月光一樣支離破碎,暗夜中神情晦澀難辨,唯有一雙通紅的眼睛閃爍著冷光,嘶聲擠出幾個字,“你這蠢貨,下來做什麽!”

  明琬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道:“是啊,罵得好!隻有蠢貨……才會去救一個蠢貨!”

  “放手!”聞致發起狠來,試圖推開她。

  明琬被推得後仰,而後眼疾手快,複又撈住下沉的聞致,哆嗦著堅持道:“我不會……放手,要上一起上!”

  聞致不動了。

  他盯著明琬蒼白濕冷的麵容,眸中壓抑了太多複雜的情愫,嗆咳著:“誰要你多管閑事!我死了,你不就解脫了嗎?”

  要不是沒有力氣了,明琬簡直要被氣笑。

  她將全部力氣用在托舉聞致上,上牙碰下牙,咯咯咯打著顫虛弱道,“聞致,我好冷,沒力氣和你吵架……”

  聞致隻是恨恨地盯著她。

  好在下人們已經聞訊趕到,丁管事一見池塘裏泡著的兩人,險些厥過去,青杏撲在池塘邊,哭得驚天動地。於是下水的下水,拉人的拉人,拿毯子的拿毯子,小池塘邊亂糟糟的一片叫喊聲。

  被撈上岸時,兩人俱是狼狽不堪,幾乎去了半條命。

  燈籠的光影明滅不定,紛雜的腳步聲來了又去,下人們圍著岸邊的聞致團團轉,明琬獨自縮在青杏的懷中,渾身篩糠似的打顫,手背全是枯荷割傷的小口。

  透過憧憧的人影,她看到聞致濕紅淩寒的眼睛一直望著自己。

  明琬很冷,很累,很難受,感覺自己已經凍成了一塊冰,肺腑刀割似的難受。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思索聞致眼睛裏湧動的情緒是什麽了。

  一夜雞飛狗跳。

  第二天是難得的晴日,冬陽和煦,透過窗欞打在案幾上,落下薄薄的一層金光。

  明琬仍是覺得冷,仿佛昨夜的冷水浸入骨髓裏,從內而外透著寒氣,縱使一覺睡到快晌午,腦袋依舊昏昏沉沉,裹著被子直打噴嚏。

  青杏端了湯藥過來,明琬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又嗅了嗅,皺眉問道:“藥是誰配的?”

  “宮裏來的張太醫。”青杏一臉迷糊,“怎麽啦?”

  明琬道:“這藥裏有一味白芍,忌性寒,雖與甘草同用可舒緩疼痛,卻不適合體寒的女子服用。”

  青杏忙起身:“那我將這藥倒了,重新熬一碗。”

  “不必,這一碗先將就著喝,晚上你將藥方裏的白芍去了,換成麻黃,再加一錢生薑。”明琬擰著眉一飲而盡,胃部立刻一陣翻湧。

  她雖是學醫之人,卻最怕疼,也最怕苦。

  喝了藥,正躺在床上驅寒發汗,便見紅芍端著銅盆唉聲歎氣地進來了。

  “何事歎氣?”明琬忍不住問道。

  紅芍一屈膝道:“回夫人,剛送了藥去暖閣,世子爺不喝,丁管事正著急呢!世子爺不好,我們這些做下人的也難受……”

  不知為何,明琬又想起了昨夜月光下以枯枝為劍恣意揮舞的身影,和聞致那雙濕冷幽黑的眼睛。

  嘶,腦仁疼。

  明琬坐起,遲疑一會兒,複又躺下,而後又猛地坐起,一邊披衣穿鞋一邊朝外走,說:“我去看看他。”

  她覺得應該去見見聞致,就像他昨夜絕望地沉入池底時,總得有人去拉他一把。

  路過藕池時,府中仆役正抬著木樁等物,將藕池周圍圍了起來,以免再發生昨夜那般‘墜池’之事。

  這是明琬第一次步入聞致的住處。

  還未進門,便已聽到丁管事刻意放低的聲音,焦慮道:“世子,總不吃藥可不行啊!便是侯爺和老夫人在天之靈,也不願見你這般……”

  一陣沉默。

  聞致不知道說了什麽,丁管事絮叨著,憂愁道,“世子又不讓別的小廝們貼身跟隨,若再出個什麽三長兩短,我該如何向大小姐交代?唉,要是小花在就好了。”

  這是明琬第二次聽到“小花”的名字,越發好奇究竟是怎樣的女子,能讓丁管事這般放心。

  明琬禮節性地叩了叩門,在屋內之人抬眼望過來時,緩步邁了進去。

  聞致的房間空曠而冷清,沒有裝飾刀劍,隻有成排的書架和壁上掛著的一幅《烈駒圖》。

  那副《烈駒圖》想必是聞致親筆所繪,馬頭高昂,目光炯然淩厲,濃墨揮就的鬃毛逆風狂舞,馬背至馬尾一氣嗬成,線條粗獷極具力量美,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枷鎖乘風奔去……

  可它沒有腳,本應該畫四蹄騰空馳騁的地方,隻塗著一大片烏雲般渺茫的墨漬。

  “少夫人,您來得正好。”丁管事如蒙大赦,端著一碗已經涼透的藥湯上前道,“您快勸勸世子吧,好歹將這碗藥喝了,可別再落下病根。”

  明琬接過藥碗,輕聲道:“丁叔,你去忙別的事吧。”

  “哎,好。我去藕池邊看看,再讓廚房燉些好吃的送來。”丁叔看了窗邊沉默靜坐的聞致一眼,悄聲掩門退去。

  門一關,屋內變得悄靜無比,唯有窗邊一束暖陽鋪展,點綴成唯一的亮色。

  明琬走到聞致身邊站定,咽了咽嗓子,輕聲問:“為何不喝藥?”

  “沒病。”聞致的視線落在書卷上,沒有抬頭。

  那書密密麻麻都是小字,一看就十分高深晦澀。明琬耐著性子勸道:“風寒入體並非立即有表症,而是會潛伏體內。你身子異於常人,若是落下病根,會諸多牽連並發症,十分麻煩。”

  聞致眼底疲青色,冷淡道:“麻不麻煩,與你何幹?”

  明琬不知道他的怒氣從何而來。

  她道:“不與我相幹。隻是阿姐臨走前交代過,要我時常與她往來書信,不知她若是知道你剛死裏逃生又不肯吃藥,會否擔心得睡不著覺……”

  “你敢!”聞致總算將視線從書卷上挪開,刺向她,臉色與死人無異。

  但依舊清俊好看。

  “那你將藥喝了,我就不告訴她。”明琬將藥碗擱在他手邊。

  她自己臉色差到極點,卻還有心思要挾別人吃藥,就如同她昨晚泡在池塘中幾乎凍死,卻還拚命地將他往岸上推……柔弱又堅韌,熱忱得令人生厭。

  她不過是在可憐他。

  聞致心中沒由來燥鬱:“我最不喜聒噪多事之人,你就不怕我休了你?”

  “怕。”明琬很不走心,將藥碗朝前推了一寸,甕聲道,“喝藥吧,涼了更苦。”

  聞致抿唇,眉間霜寒更重,將藥碗重重推了回去:“出去!”

  這一推沒有控製好力度,藥碗沿著桌邊傾倒,哐當一聲墜在地上摔個粉碎。

  藥湯四濺,在明琬的裙裾上暈開星星點點的苦澀暗痕。

  一時間,兩個人都愣住了。

  這並非聞致的本意,他性子再糟糕,也不會對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動粗。然而唇線動了動,終究抿得更緊,拒絕解釋。

  明琬看著他別過頭固執冷傲的模樣,登時胸口發悶,呼吸都像是在噴火。

  她沒說話,隻是沉默著蹲身,一片一片拾起那些紮人的碎瓷片。

  從聞致的角度垂首看去,她低著頭,柔弱順從,衣領中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脖頸,仿佛稍稍用力就能掐斷……聞致心中的燥鬱煙消雲散,隻餘無限的空洞和茫然。

  他不禁索然無味,自嘲地想:我這是在對誰不滿,在鬧騰什麽呢?

  正欲開口,卻見明琬忽的起身。

  她一張包子臉不知因為生氣還是生病漲得緋紅,將碎瓷片往桌上一頓,氣呼道:“聞致,我受夠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