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歸寧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12-11 13:40      字數:3795
  第08章 歸寧

  掀開車簾上去,聞致果然坐在車上,一手曲肘抵在車窗處,撐著太陽穴,一手握著一卷字跡密密麻麻的書籍,蹙起的眉頭彰顯了他此刻微妙的不悅。

  深色的狐狸毛大氅裹在他身上,越發顯得他五官的蒼俊深刻。

  明琬隻是遲疑了一瞬,便收斂心神,垂頭坐在他輪椅邊的繡凳上。

  聞致沉聲吩咐馭馬隨行的丁管事,語氣滿是久等後的不耐:“啟程。”

  相處好幾天了,他似乎不是在生氣,就是在生氣的路上。

  但他好歹是陪自己歸寧了,明琬也不想自己失了禮數,想了想,還是選擇解釋道:“事先不曾知會,我並不知世子會來,故而耽擱了片刻……”

  “不是說‘不來正好’麽?見到我在車上,想必很失望罷。”聞致好像又回到了新婚那晚,開口字字如刀,將明琬刺得啞口無言。

  他神情孤冷,緩緩翻了一頁書,譏嘲道:“少自以為是。我來,僅是因為答應過阿姐。”

  明琬自小家教良好,父親教會了她自尊正直、醫者仁心,卻沒有教會她如何去應付一個渾身是刺的男人。

  她努力恪守正直之道,卻並非唯唯諾諾之人,被刺得不舒服了,絕不會忍氣吞聲。

  “我方才說‘不來正好’,是因為我摸不清你的脾氣,想著若不小心冒犯你起了爭執,會辜負了阿姐臨走時的囑托,並不是刻意嫌惡你。”

  明琬握緊手,努力放緩語氣,望著聞致輪廓深邃卻稍顯陰沉的側顏道,“不管你是否自願,既是來給我撐麵子了,我自然感激。當然,若是實在不願意和我呆一起……”

  她頓了頓,方低著頭輕聲道:“若是實在不願,也不必勉強。”

  聞致重重合上書卷,橫眼冷嗤道:“正有此意。”

  好好的歸寧之旅莫名變成唇槍舌劍的‘戰場’,兩個人俱是有些慍怒,索性齊齊將頭一扭,各自望向窗外不語。

  馬車經過鬧市,晃晃悠悠到了明宅的正門。

  路邊三兩聚集的婦人和閑漢拍拍衣裙上的瓜子殼,紛紛起身圍攏,朝著聞家的馬車指指點點,不住道:“來了來了,明家姑娘回門來了!”

  明琬掀開車簾看了眼,不由皺眉。

  等著看她笑話的人還真多。

  丁管事和青杏正在搬運回門禮,明琬放下車簾,望向旁邊陰鬱寡言的少年。見他遲遲沒有動靜,她抿唇許久,才深吸一口氣道:“到我家了,你要不要下……”

  一個“車”字還未說完,聞致冷淡開口:“我不進門。”

  不進門,那送她歸寧有何意義?

  不過仔細想想,明宅有台階門檻,聞致坐著輪椅進出確實不方便,若讓下人抬著他走,叫那麽多人圍觀看去,對他而言無異於遊街示眾……更遑論,他們剛剛才發生了小爭執,也做不出鶼鰈情深的假象來。

  遂不再強求。

  她耐著性子道:“好吧,那,我回去了。”

  聞致斂目不答。

  明琬自顧自掀開車簾下去,剛巧見阿爹聞聲出來迎接。

  見到女兒獨自一人下車,明承遠眉頭緊皺,忍著圍觀鄰居的議論聲問道:“他呢?”

  “世子吹不得風,在車裏。”明琬眼神飄忽,隨意扯了個謊。

  正說著,車窗簾子被一隻修長蒼白的手挑開些許縫隙,露出聞致半張冷峻沒有笑意的臉來,古井無波的眼睛望向明承遠,道:“晚輩體虛有疾,恕不能下行見禮。”

  明琬知道,聞致就是這樣的性子,天性涼薄寡情,對誰都是這樣一副不耐煩、愛搭不理的模樣,並非刻意針對自家阿爹。

  但阿爹不懂這些,他看到的是女婿的傲慢無禮,看到的是女兒委屈艱難的下半輩子。

  明承遠麵色越發鐵青,喉結幾番聳動,才淡淡地朝聞致攏袖一禮。

  他總是這樣正直隱忍,哪怕再生氣再難受,也不會當眾斥責為難一個後輩。

  “嘿,車裏坐著的是世子爺吧?”

  “好大的架子,見著嶽丈居然不下車見禮!”

  眼見著圍觀看笑的人越來越多,明琬心中煩悶,對丁管事道:“世子爺不方便下車,不如將馬車停去小巷後門處,那裏清靜些。”

  丁管事忙道“好”,又說:“我先替夫人將禮盒箱篋等物搬進去。”

  “阿爹,咱們進屋說。”明琬牽著明承遠的袖子,帶他逃離閑言碎語的是非之地。

  進了門,才發現閨閣好友薑令儀也在。

  “薑姐姐!”明琬眼睛一亮,莫名生出恍若隔世之感,撲上去一把擁住薑令儀窈窕柔軟的腰肢,感動道,“你怎麽來啦?上次幫忙引薦皇後娘娘的事,還沒有好好感謝你呢!”

  “知道你今日歸寧,特地向皇後娘娘告了半天假。”薑令儀唇紅齒白,發如潑墨,身上縈繞著淺淡而熟悉的藥香,笑得靦腆含蓄,“頭發綰起來了,咱們琬琬是個小婦人啦!”

  明琬抬手摸了摸頭上的單螺髻,瞬時的低落,而後很快振作起來,沒事人般牽著薑令儀的手道:“快進來,我有好多話要和你說。”

  明琬的閨閣整潔溫馨,依舊是出嫁前的老樣子。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向薑令儀訴說出嫁這幾日來的所見所聞,而後低歎一聲,托腮苦惱道:“這些話我不敢對阿爹說,怕他聽了擔心自責,平添憂鬱。我也想過要照顧聞致一生,卻怎奈總是合不來,連心平氣和他坐在一起談心的機會都沒有,更不用說按照皇後娘娘的所說的那般替他針灸按摩、診治腿疾……”

  說著,明琬朝門外張望了一眼,趴在窗邊案幾上小聲道:“薑姐姐,我是不是很壞很壞啊?”

  薑令儀十分吃驚,問道:“為何這麽說?”

  “我明明是為了救阿爹才嫁給聞致的,不管怎麽樣都算是利用了聞家的權勢。如今成婚不過幾日,氣著了時,我竟生出‘他若是休棄我就好了’的念頭來。”

  這不就是“過河拆橋”的壞女人麽?明琬伸指在桌上畫圈,挫敗地想:“我何時變得這麽壞了?”

  薑令儀聽了反倒笑起來,伸指捏了捏她的鼻尖,寬慰道:“趨利避害,這是人之常情呀!那,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同在一處屋簷下,你真的要與他退避三尺、孑然一生嗎?”

  “我不知道。我原是打算敬而遠之,但真正嫁過去了才發現不現實,高門大族那麽多人情往來、瑣碎雜事,我怎麽可能真的與他老死不相往來?若說和離,除非是他休棄我,否則我是沒有資格主動提的,畢竟,我欠聞家那麽大一個人情……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明琬眨了眨眼,換了話題道:“不說這個了,我阿爹近來在太醫署可還順遂?”

  聞言,薑令儀柳眉微蹙。

  明琬察覺到不對勁,又回想起方才見到阿爹時,他的精神十分差,便擔心道:“出什麽事了?”

  “伯父本不讓我告訴你。”

  猶豫了片刻,薑令儀還是抵擋不住明琬的央求,低聲道:“伯父在太醫署過得並不好。因先前譚醫正誤診那樁案子,太醫署上下對伯父多有排擠,說他技不如人、德不配位,再加上容貴妃的人伺機刁難報複……總之,日子過得甚為艱辛。”

  “那群小人,我就知道!”明琬心中憂憤不已。

  薑令儀道:“不過伯父說清者自清,並不在意許多,照舊每日進宮點卯坐診,反倒清閑了些。”

  話雖如此,可明琬對自家阿爹的性子心知肚明。他那人,將名節看得比性命還重,怎麽可能真的不在乎?

  她道:“我先前想著,隻要保住阿爹的性命便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如今看來,還得設法恢複阿爹的名譽才行,否則他這輩子不會安生了。”

  “琬琬想如何?”

  “譚醫正給容貴妃的藥方我看過,並無不妥之處,不知怎的會惹出這麽大禍端來,這其中必定另有隱情……容我回去好生想想,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查明了真相,或許能真正還阿爹一個清白。

  想了想,明琬又道:“薑姐姐,如今我已出嫁,不能常出入太醫署了。阿爹的近況,還要請你多多費心留意,我自感激不盡!”

  說罷,她起身鄭重一禮。

  薑令儀忙托住她施禮的手道:“傻琬琬!你我十來年的交情,何需這般見外?你放心,這都是我分內的事。”

  明琬一把擁住她,眨著濕潤的眼動容道:“你真好,聞家阿姐也很好……”

  與她合不來的,隻有她那性格冷漠孤僻的夫君。

  因為聞致還在車上等著,又是個沒有耐心的臭脾氣,明琬縱是萬般不舍,也沒敢久待,用過午膳便要啟程回宣平侯府了。

  明承遠強撐著身子不適,執意要送她到門口。

  “琬兒,爹知道你在那邊過得苦,委屈你了。”明承遠沉重道。

  明琬笑笑:“其實也沒那麽苦,好吃好喝地供著我呢。”

  明承遠對聞致的印象並不好,隻當女兒在逞強,停下腳步肅然道:“聞家送來的東西,你都帶回去,我並不貪圖這些。琬兒,你不必怕,也不用顧及阿爹而諂媚逢迎,問心無愧即可。自古以來,權貴有權貴的威嚴,布衣有布衣的風骨,若受了欺辱,盡管回家來,不必在意別人怎麽說,爹就算拚了老命也要護住你。”

  一番話說得明琬心中豁然開朗。

  她將‘問心無愧’四個字印入心中,心中有了方向,用力點點頭道:“女兒明白!”

  一步三回頭地告別父親,明琬從後門出,聞家的馬車就停在後巷的暖陽下。

  見到明宅的小廝將禮盒又原封不動地提了出來,丁管事頗為苦惱,跟在明琬身邊惴惴不安道:“少夫人,令尊是不喜歡這些藥材禮品麽?若是我置辦得不好,您知會一聲,我立即叫人重辦。”

  “不是的,丁叔。”明琬也學著聞致和聞雅的樣子喚他‘丁叔’,笑著解釋道,“阿爹就是這樣的性子,無功不受祿,誰送禮他都不會收,要是勉強收了,便會坐立難安,睡覺都睡不安穩呢。”

  丁管事“噢”了聲,心中好受了些。

  明琬踩著腳踏上車,輕輕掀開簾子,也不知過了這麽久,聞致是否等得不耐煩……

  聞致睡著了。

  明琬保持彎腰的姿勢僵在車門處。

  他閉著眼,頭歪在一邊,即便在睡夢中也十分不安穩,眉頭緊鎖,雙拳緊握,像是在和看不見的敵人浴血奮戰。

  片刻,他呼吸越來越急促,眼睫顫抖,眼珠在眼皮下劇烈亂動,仿佛夢見了什麽可怕的東西,額上冷汗涔涔,青筋綻出……

  “不——!”他短促低吼一聲,猛地睜開了眼。

  那一瞬,他的眼神極為可怕,充血似的紅,映著刀光劍影和還未散去的淩厲。

  似是悲愴,似是恐懼。

  明琬情不自禁地後退一步,險些摔下馬車。

  看清楚是她,聞致渙散的瞳仁漸漸聚焦,臉上有一瞬的茫然和難堪。

  半晌,他冷汗涔涔,猶自喘息著,顫抖著抬手遮在眼上,低著頭將自己縮在陰暗的角落,宛如涸澤之魚般痛苦。

  這是明琬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直麵他的脆弱。

  丁管事說他整晚整晚睡不著覺,夜夜噩夢驚醒,睜眼到天明,原來是真的。

  他捂著眼大口喘息,那一瞬,明琬幾乎以為他會哭。

  但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