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困獸
作者:布丁琉璃      更新:2022-12-11 13:40      字數:3164
  第06章 困獸

  仁壽宮裏安詳靜謐,殿中的一對銅鶴呈引吭高歌之態,仿佛下一刻就要褪去那銅身鐵皮的束縛直衝雲霄。

  聞太後滿頭銀絲如雪,脂粉也藏不住臉上的褶皺,但她麵相卻是極為和藹可親的,一點也不像個年輕時垂簾聽政,一手扶持兒子坐穩江山的鐵血婦人。

  王皇後正跪坐一旁,細細地給太後捶腿,低聲說體己話,見到宮人領著小夫妻進門,便笑道:“太後您瞧!正說呢,他們就來了。”

  在太後麵前,聞致倒是收斂了不少戾氣,唯有眉間一抹鬱色未散,欠了欠身,低啞道:“臣病體殘軀,不能施行大禮,請太後和皇後娘娘恕罪。”

  明琬跟在其後,安然有序地朝座上二位施禮請安。

  太後年事已高,眼睛花了,眯著眼朝聞致和明琬招手道:“好孩子,都過來些。”

  殿中內侍推著聞致前行。

  明琬將早就準備好的扁長禮盒奉上,裏頭是她親手配製的藥條,將其點燃後隔生薑片灸關節穴位,每日晨起一次,可緩解風濕疼痛之症。

  聞太後命宮女收下禮盒,新奇道:“針灸哀家見得多了,藥灸倒是少見。明琬,你如何看出哀家有風濕之症?”

  明琬對答:“回太後娘娘,當日賜婚時入宮拜見,恰逢陰雨,臣女見您靠近炭火不時揉捏膝腿,便猜測如此。臣女見識淺鄙,自作主張,還望娘娘海涵!”

  王皇後笑了,朝太後道:“您瞧,我就說她不錯!難得年紀雖小,心卻不粗。”

  聞太後越發和顏悅色起來,滿意道:“皇後的眼光,向來不錯的。”

  皇後道:“太後娘娘過獎!回頭臣妾讓身邊的薑侍醫每日來您這請安,按照明琬的法子給您藥灸。”

  聞太後何嚐不知道皇後是在借聞致的婚事討好自己?畢竟有個寵冠後宮的容貴妃在那,而皇帝又一向敬重仁壽宮,得了仁壽宮的支持,便是坐穩了六宮之主的位置,三皇子李成意也就離太子之位更近了一步……

  但聞太後心中高興,便也懶得計較許多,隻點頭應允了皇後的示好。

  雍容華貴的老婦一手握住聞致修長有力的指節,一手牽著明琬,將兩位小年輕的手交疊著握在一起,如尋常長輩一般告誡道:“不管前因後果如何,走到一起了便是緣分,當相敬如賓,萬不可行背信棄義之事。”

  明琬一直努力恪守“井水不犯河水”的承諾,如今猝然打破界線,與聞致手掌相握,不由渾身一僵,指尖微微蜷起。

  他的手掌修長且大,骨節分明,是雙很適合挽弓舞劍的手。

  明琬垂眼沒去看聞致的神情,隻覺得指下觸感陌生,玉石般冷硬,幾乎在用每一寸皮膚抵觸她的靠近。

  她想:若非看在太後的麵上,聞致定要甩手揍人了。

  聞太後的視線在小夫妻身上巡視一圈,隨即笑了聲,別有深意道:“少年夫妻老來伴,吵吵鬧鬧的一輩子就過去了,要好生珍惜啊!別等到將來有一方累了,鬧不動了,才知道後悔。”

  從仁壽宮出來,已是午末,陰雲沉沉壓在頭頂,不透一絲日光。

  兩名謹小慎微的小太監推著輪椅,送聞致與明琬出宮。宮道很長,隻見一重門疊著另一重,望不到盡頭。

  到了承天門前,偶遇一行文官自中書省殿而來,俱是穿著鮮亮搶眼的青紅二色朝服,官階不低。

  宮道並不十分寬闊,礙於禮節,明琬剛退至一旁讓路,便見為首的那名長須老者停下腳步,深沉的目光落在道旁聞致的身上,淡然道:“世子近來可好?”

  這名老者,明琬是認得的,即便不認得他本人,也該認識他官袍上栩栩如生的祥雲仙鶴圖樣——兩朝閣老,一品重臣姚太傅。

  聞致將頭扭向一邊,不理會姚太傅。

  姚太傅渾然不介意的樣子,朝著眾文官道了聲“留步”,便沿著官道繼續前行。

  他的擁躉們佇立原地,麵朝姚太傅離去的方向攏袖恭送,直到那蒼老勁瘦的背影走遠了,眾人才將鄙夷的目光投向輪椅上沉默的少年。

  有人率先陰聲怪氣道:“這不是我們大晟的‘少年戰神’麽?當初站著北上禦敵,趴著爬回長安,受盡多少唾沫,才一年光景,就又敢坐著‘戰車’出門招搖了?”

  這話說得實在是尖酸刻薄,就連明琬聽了都覺誅心,更遑論自尊自傲的聞致了。

  明琬下意識瞥了聞致一眼。

  聞致眸中陰冷晦暗,麵色比頭頂的天還要陰沉,手搭在輪椅扶手上,指骨微微發白。

  這些朝中大員究竟與聞致是何深仇大恨?竟然自降身份,去刁難一個雙腿殘廢的少年。

  正想著,又一人道:“他好歹還能爬著回來,不像那七萬英豪因他的驕傲自負白白喪命,連爬著回來的機會都沒有啊。”

  聽到這,明琬大概能明白這群人的敵意從何而來了。

  少年們對強者總有一股莫名的崇拜,聞致最風光的時候,身邊始終追隨著一大批同齡英才,皆是各家翹楚,滿懷熱血欲成就一番軍功大業,其中就有姚太傅的嫡長孫——姚進。

  聞致帶著他們破王帳、斬可汗,馳騁疆場恣意輕狂,卻在雁回山一敗塗地。

  姚太傅失去了最器重的孫兒,怎能不遷怒於聞致?

  無需他親自出馬,官場上的人精們自會見風使舵,替他出這口‘惡氣’。

  一名胸前繡雲雁的四品文官攏著袖子,望著聞致搖頭道:“逞一時意氣致使戰敗,損傷國運,害死忠魂無數,到如今連封請罪書也沒有,真是毫無懺悔之心!”

  一直沉默的聞致倏地抬眼,森冷的目光直直地刺向這名文官,譏誚道:“我沒錯,何罪之有?”

  “什麽?你瞧瞧他說的什麽話!”

  “一意孤行害得各大家族的棟梁之才全化作了白骨累累,還敢說無過?若是我,早一頭碰死謝罪了。”

  “那次戰術部署沒有錯。”聞致背脊挺直,不低頭、不認錯,固執道,“不管你們問多少遍,我依舊是這句話。”

  他像是窮途末路的困獸,猶自怒吼戰鬥,不死不休。

  某個輕飄飄的聲音傳來,不吝於做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說:“冥頑不靈!死在雁回山的,為何不是閣下呢?”

  寒風卷起,聞致‘嗬’地一聲,笑得冷冽放肆:“叫諸位失望了。”

  明琬覺得冷,冷到骨髓裏,不知是因為這初冬陰雨的天氣,還是因為他們那冰冷的眼神。

  明琬在心中默念了三遍“井水不犯河水,不要多管閑事”,但到底沒忍住向前一步,朝著眾文官福了一福。

  她兩眼一彎,笑著說:“各位大人心懷天下,俱是朝中肱骨,眼界亦如江海浩蕩,當知勝敗非一人功過,生死自有天定,何必紆尊降貴,同一個無知後輩爭執?往年也打過不少敗仗,死了不少人,也不見各位大人舉而聲討,將領兵之人逼入絕境。”

  眾官一時無言,打量她一眼,見她衣著樸素,慍怒道:“區區宣平侯府的侍婢,怎容你插嘴妄議?”

  “……”被當成侍婢的明琬片刻無言,索性破罐破摔道,“婢子見識淺薄,護主心切,如有冒犯,還請各位大人海涵,千萬莫要同女子爭議,以免失了身份。”

  “閉嘴!”這次是聞致的聲音,壓抑著憤怒,“同他們廢話什麽?”

  明琬話還未說完,收不住了,隻當做沒聽見聞致的命令,轉身朝身後仁壽宮的兩名太監道:“二位公公就送到這兒吧!請回去轉告太後娘娘,過幾日我再去給她老人家磕頭請安。”

  她狐假虎威,故意抬出太後娘娘的名號。

  那群文官一見那小太監是仁壽宮的人,俱有些投鼠忌器,互相訥訥張望,最後隻冷嗤幾聲四散而去。

  陰雲散去,明琬渾身舒坦,長舒一口氣。

  聞致緊抿著唇,氣她自作主張,隻徑直推動輪椅前行,片刻,複又停下,似是等待。

  他背對著明琬,依舊是低沉沒好氣的少年音,卻少了幾分鋒利凜冽,凶道:“愣著作甚?還不跟上!”

  好心幫忙反被凶的明琬,無話可說。

  “下次我若還多管你的閑事,就是禿尾巴的小狗!”

  出宮回府的馬車上,明琬瞪著身邊聞致閉目養神的瘦削俊顏,小聲嘀咕。

  不料剛才還在小睡的聞致悠悠睜眼,墨色的眼睛瞥向她,映不出一絲色彩。

  顯然是聽到了。

  明琬迅速低頭,假裝研究自己的指尖。

  哐當一聲,馬車軲轆從水窪中碾過,車身幾度晃悠傾斜,明琬一時不察失去平衡,身子往旁邊一歪,下意識伸手想要攀附什麽,卻一掌撐在聞致的右手上。

  聞致皺眉悶哼,飛速抽回手。

  他右手背上有傷,才剛結痂,明琬猜測定是壓疼他了,顧不得生悶氣,忙坐穩身子道:“抱歉,壓疼你了吧?”

  聞致將被壓紅的右手擱在膝上,另一手撐著太陽穴,隻留給她一個冷硬如霜的側顏。

  好吧。明琬挫敗地想:我就是隻禿尾巴的小狗。

  過了很久,久到明琬快在搖晃的馬車中睡著時,聞致低啞淡漠的聲音傳來:“習慣了。”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明琬疑惑地轉頭看他。

  身側的少年半垂眼瞼,眼下陰霾深重,暈開無邊無際的寂寥和深沉的灰敗……

  他說“習慣了”,也不知是習慣了疼痛,還是習慣了別人的謾罵與譏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