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鱘魚假蟹(三)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310
  第八十六章 鱘魚假蟹(三)

    老路身體極小幅度、卻不容忽視地顫抖起來。

    他幾乎乞求的看向沉默的侯百。而侯百緊抿嘴唇,隻是盯著清熒不聲不響。

    徐辭冷眼瞧著,補全細節:“當晚侯家人相聚,聽聞侯百當家因身體不適未能出席。”

    他頓了頓,有意看向侯百,見後者顯然想起這與自己對徐辭兩人所說說辭對應不上,臉色更難看了幾分,才繼續道:“路管事於是也不在宴席之上。但據前去報案的侯家小廝說,是路管事告訴他,謝娟殺了人,快去官府。一直不在現場的路管事,如何見到的案發現場呢?”

    “唯有一種解釋,便是你一直在暗中窺視,親眼瞧著謝娟殺死了侯春。”徐辭聲音漸冷:“不過謝娟卻並未如同你想得一般殺死侯藍,而是與張恭一同將侯藍捆起。你便明白過來,她是要留侯藍一命。之後,你便奉命用殺死侯春的那把刀,從正麵殺了侯藍。這也正是官兵到達現場時,應當與侯百當家一同出現的你並不在的原因——你那時離開,去毀掉自己沾染血跡的外衣了。我說得可對嗎,路管事?”

    老路如同也被無形的繩索捆綁住了一樣。他呆呆地定在原處,眼眸無神,卻喃喃道:“不對、不對……我隻是恰好不在……”

    “在幾番收到謝娟確認你們回程與否的書信時,你們便對她要做何事心生懷疑。”徐辭看著老路,語義卻對著侯百:“侯春沒有將他做過的惡事與謝娟聯想到一處,但對於早對侯春有取而代之之心的你們而言,任何變動都會引起你們的注意——何況你們隻怕也知道了,寄給侯藍的書信裏提及家產分配一事。結合內容不同的信件,你們立刻反應過來,寫信之人有問題。就此順理成章,調查謝娟,知曉來龍去脈,絕非難事。”

    “所以,謝娟為親人報仇,卻實則也在侯百當家與路管事的借刀殺人之計中。”沈遵禮麵無表情:“二位真是好計謀。”

    短暫出現的沉默時間中,又一道菜上桌。

    周朗似乎全然未覺察桌上的暗潮湧動,撚著筷子道:“此菜名為‘假蟹’,又與前一道鱘魚做法不同。取????????生鹹蛋四個,攪碎備用,不拌入黃魚肉中;把黃魚放入油鍋煎好後,再放入雞湯燒滾,將鹹蛋攪勻放入鍋內,加上香菇、蔥、薑汁、酒。吃時可酌量用些醋。”

    他說罷,夾起一塊嚐了嚐,抬頭對認真聽著、卻欲言又止的丹兒笑道:“不知這道菜,這位姑娘可有高見?”

    丹兒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道:“我……知道這道菜的做法。似乎……還有很關鍵的一步?”

    “哦?”周朗聲音低沉,因此笑意顯得也並不真切。

    丹兒看了眼清熒,低聲道:“提前備好的黃魚……要去骨留肉才好。”

    她此話甫一出口,本低垂著頭的老路赫然抬頭,本略眯眼看向周朗的侯百驟然轉頭看向丹兒,又突兀回眸看回周朗。

    “去骨留肉”四字出口,氣氛又是陡變。唯有周朗神態自若,應了一聲,又飲了一口茶。

    他擱了茶杯,泰然與侯百對視。

    侯百胸口微微起伏。不消片刻,他便緩緩回身,沉沉看向說不出話來的老路:“你……為何能狠心看著侯春被殺?”

    老路一口氣哽在喉頭,倉促的發出一聲轉瞬即逝的悲鳴。

    “你為何……又能狠心殺死我的親弟弟?”

    侯百一手隱在桌麵下陰影處,死死握拳。

    他痛苦的閉上眼睛:“老路……你是忠仆啊。這麽多年,你同我走南闖北,我親眼見你娶妻生子……你為何卻行差踏錯,一念之差,殺了我的親人?縱使你初衷為我……我也斷然不能接受啊。”

    老路顫顫地張了口。他發出意味不明的“啊啊”聲,仿佛被奪去了說話的權力,仿佛椹板上一條瀕臨渴死的魚。

    好半響,他終於勉強合上嘴唇。再張口,聲音嘶啞如烏鴉,透出濃重的絕望與悲涼:“是我……急功近利。是我……自作主張,殺了侯藍……是我!是我!”

    他猛然跪倒在地,抱住閉上眼睛的侯百的腿:“求您……念在我這些年忠貞不二的份上,善待我的孩子……至少,讓他平平安安就好……我……”

    “小林,把人帶下去吧。”

    周朗平聲吩咐,蓋棺定論:“此案已明。謝娟自認殺死侯春;老路殺死侯藍,證據確鑿。至於張恭……”

    他眼睛盱向徐辭與清熒,淡淡一笑:“實屬無辜。一會兒便將人放了吧。”

    “是。”

    林坤得令,便即起身,揮手示意侍衛將老路架起。

    “等一等!”

    橫刺裏突然響起一聲喝止。

    周朗氣息一頓,轉眸看去,沈遵禮坐在左側,毫無讓步之意的看向他:“老路還不能走。王恒一案,與他也有些關係。”

    老路被攙著,渾身一抖,下意識看向侯百。

    侯百肩頭下沉,半是不耐,半是驚懼的從鼻腔發出歎息。

    周朗緩緩攢起一個笑,再度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魚。

    沈遵禮正坐,看向侯百:“王恒妻子染病去世,諸位皆知的部分我便不再多說。我想闡明的,是她為何突兀患病,又為何幾經治療而病情愈重,乃至最後不治身亡。”

    林坤看了一眼周朗,默默咽下想說的話。

    沈遵禮道:“首先,王奶奶生前隨身攜帶一方手絹,是她女兒出嫁前親手所繡,她帶在身邊,借以緩解思念之情。然而就在她生病前不久,這方手絹突然丟失了一段時間。待再回到她手中後,不出幾日,她便罹患風寒。”

    “手絹是在她一次出門買菜時丟失的——而我已找到人證,能夠證實當日正是路管事有意撞了王奶奶,趁手絹掉落、王奶奶未能發現之時,將手絹拾走。”沈遵禮轉頭看著低著頭的老路:“張恭的妻子錦娘從事縫補一類的活計,所做工事多是由張恭自外帶回。而那方手絹,不久後便與張恭自侯家帶回的布料一同到了錦娘手中。”

    老路條件反射般顫了顫,其後再度沉悶無聲。

    沈遵禮冷淡陳述:“路管事算準時間,估摸著手絹快要修補完畢——事實上,那方絹帕並沒有需要縫補之處,他何時去都可當場帶走——他親自到了張家,說王奶奶的手絹遺失,恰巧被他拿到,恰巧混進了侯家需要縫補的衣物中。如今,便請張家的小姑娘替他將手絹送回給王奶奶吧。”

    “若如此,”周朗向後一靠,沉聲發問:“若要在手絹上做文章,經手之人甚至有老弱婦孺。”

    “不錯。”沈遵禮先是認同,與周朗對視:“但是精通醫理,能夠在手絹上熏烤上百合香,更使之沾染了風寒疫病的——唯有路管事。”

    老路又如無可奈何,又像如釋重負般笑歎了一聲。

    他不住搖頭:“可笑……可笑!你、你們,是非要逼死我,是非要逼我死!”

    “事情是你做下,難道是誰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去做得嗎?”

    沈遵禮冷然:“侯家藥鋪人來人往,自然不乏感染風寒前去治病的。將手絹隨手給他們,順理成章便會沾上病毒。再以百合香熏烤掩蓋氣味,交回王奶奶手中時說明已清潔完畢。而百合香與治療風寒的藥物相衝,日久積鬱難解,殺人於無形,一切水到渠成!”

    “荒謬!”

    沈遵禮激動話音方落,一直如旁觀者般聽著的周朗開口。

    侯百眼眸一亮,希冀地看向他。

    周朗看起來怒氣衝衝,一拍桌麵:“刁民!你為何要使如此手段謀害王夫人!”

    侯百猛地不解,疑惑看著周朗。

    老路支支吾吾,並答不出話來。

    周朗冷笑一聲:“即使你現下不說,也自有開口的時候!將人押下去!”

    老路赫然瞪大眼眸,這才多少聽明白,不僅是死罪難免,活罪也難逃了。

    他不可置信的呆愣著被拖走,許久才遙遙傳來一聲無用的悲鳴:“不是我,不是我啊!家主救我啊——”

    酒桌邊,侯百麵如土色,試探著看向周朗,短促的苦笑一聲:“未曾想……老路竟如此狠毒,對王夫人下此毒手……我竟不知……”

    “真正狠毒的不是他吧。”

    周朗淡淡接過話去,抬起眼看向瞬間難以置信的侯百,手指微微一抬,林坤會意,悄悄站到侯百斜後方。

    周朗道:“先前徐公子與賀姑娘所說的謝娟一案中,老路若非得你的授意,怎敢對你的親兄弟下手?王恒一案,恐怕也是你先對他懷恨在心,故而想出這招狠辣伎倆,毒死王夫人,嫁禍王恒!本官險些被你蒙騙!”

    侯百待要爭辯,被身後眼疾手快的林坤一把反剪了胳膊,隻來得及發出一聲痛呼,緊接著嘴中便被塞了麻布。

    “謝娟的案子,我本想著點醒你,看你能否迷途知返,自行投案。”周朗恨鐵不成鋼的搖頭:“誰知你全無悔改之意,反倒一錯再錯。侯百,”他低聲一歎,眼神卻掃過徐辭等人,嘴角微妙的挑起一個弧度,在燭光映照下,詭譎陰沉,“事情做下、話說下,便有痕跡。多行不義——必自斃啊。”

    冬日尚未真正來臨的深秋,房內已早早燃起爐火。清熒坐在椅上,無言望著侯百如出一轍的被拖下去,轉眸看向坐在主位,麵不改色、微噙笑意的周朗,隻覺寒冷緩慢的從心頭湧向四肢百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