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以血償血(二)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178
  第七十七章 以血償血(二)

    謝娟仿若不知不自覺落了淚,繼續道:“自此之後,我便明察暗訪,一路問詢,在三年前來到了新安郡。數年排查,未得結果,我疲憊失望,想著先落下腳來,再行探查。而就在那時——我看到了侯家招工的告示。”

    “我通過選拔,成功進了侯家。最後一輪比試時,我終於、終於見到了侯春!”謝娟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我見他的第一麵,便大吃一驚——這張臉,就是這張臉!多少個我好不容易睡去的夜晚,午夜夢回,親眼見到的、沾滿了我親人血跡的——就是這張臉!”

    謝娟憤恨的一拳捶到桌上,震得桌麵燈燭光芒晃動:“我起初震驚,冥冥中已有預感,卻也情不自禁的擔憂——時隔多年,若是我認錯了又如何?若是我因此錯怪了好人,報錯了仇又如何?……我那時大概是不肯相信。苦苦追尋數載而不得的仇人,竟然最終在我暫且放下此心時被老天拱手送到我麵前!”

    謝娟死死握著拳:“我決心找到確鑿證據。我幹活勤快利索,有意醒目惹人注意,很快,便被侯春所器重。又經過明裏暗裏的幾番考察後,他便指定侯家的全部賬務都經我的手處理。而正是在那之後,在我清點財物時……我看見了我家原先的物件!大大小小,林林總總,俱是我家人留下的遺物!我那時心中已然明白了,便去旁敲側擊侯春,這些物件從何而來。誰知他竟趾高氣昂告訴我——那一屋子裏的東西,全是他‘金盆洗手’前在水上征討所得!我那時便真正、徹底確認,侯家、侯春,便是我的仇人!”

    她粗粗地喘著氣,眼角終於沁出一滴淚:“但我尚且記得,彼時對我家痛下殺手的領頭人,一共有兩個。一個若是侯春,餘下一個也必是侯家人!我知曉侯家每年相約聚會,便攬下與在外人員通信機會,借機了解他們姓名身份。終於在第二年得到確切訊息,十數年前,與侯春一起打劫殺人者,正是侯藍!”

    謝娟肩頭原本因激動微微聳起,說到此時,如同了卻心願一般,慢慢放鬆下去:“侯藍第二年並未回來參加聚會。但我既然確認仇人,便等不得徐徐圖之了。我再三去信於他未果,便動了心思,先告知侯春我打探到侯藍今年若不回來,恐怕是有在外另立門戶之意;又寫信暗示侯藍,侯春有意借本次聚會,與前來赴宴的侯家人商定家產如何分配。他們兩人即便半信半疑,但更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果然,侯春親自催促侯藍返回,侯藍也生了回來分一杯羹之心。”

    謝娟冷哼一聲:“那日,侯藍等人到齊,我便如往年一般取出酒水。隻是較往年而言,在其中下了蒙汗藥。眾人飲酒後皆醉,我再顧不得許多,先一刀捅進侯春胸膛!但其後想要再殺侯藍報仇時,他竟有轉醒跡象……”

    她訴說從前經曆與殺人過程時,始終語氣堅定,未有悔意。但話到此時,卻微妙的透出一絲懊惱與不解來。

    徐辭心中略有設想。他看著謝娟,接過話去:“就在此時,張恭大哥趕到,協助你將侯藍綁了起來。是也不是?”

    謝娟身體一顫。半響,她闔了眼眸,幹澀承認:“……不錯。如今回想……我最不該將他平白無故的扯進這些事端中。”

    她似乎是擔憂徐辭再說下去,幾乎搶白道:“我自確認侯春便是仇人後,便有意同鄰舍友交,以期不備之需,或許能有幫手。張恭兄弟是我在他來侯家做工時結識的,素日也有來往。定下要動手的前一日,我便去往張家,並未同張恭兄弟說明要做何事。我隻是說,有事請他幫忙。待張恭兄弟依約到達侯家後,見此情形大驚失色。我便騙他,道是侯藍醉酒殺了侯春,要他幫我將侯藍捆起來,以防他再行凶。……隻是我未想到,張恭兄弟綁人的一幕恐怕是被侯百瞧見。他不知何時報了官,將張恭兄弟一並指認為殺人凶手。”

    說罷,謝娟長長呼出一口氣:“這便是前情後果。侯春與侯藍罪該萬死,我令他們殺人償命,即使墜入阿鼻地獄,也在所不惜。但張恭兄弟無辜,他一家老小更是可憐。還請兩位相助,撇清張恭兄弟冤屈!”

    她言罷就要利落跪地感謝,清熒趕忙扶住她手臂。

    清熒轉眸,正對上徐辭目光難辨,不由低低喟歎:既為謝娟追凶十餘年,終大仇得報;又為她因手刃仇人而要賠上自己的一條性命。

    古言道,冤冤相報何時了。可若冤仇本便是無緣無故而起,又如何勸阻傷心人,坦然接受一個虛無縹緲的“命”字,放過作惡之人,卻折磨自己佯作寬宏的度過後半生呢?

    清熒邊想著,邊安撫著謝娟,同時心頭再度浮上一絲不忍與猶疑,啟了唇,一時之間卻仍難開口。

    謝娟如何瞧不出她欲言又止,便爽快道:“小娘子不必如此。我大仇已報,除卻拖累了張恭兄弟一家,並無後悔之處。你要問什麽,隻管說便是。”

    清熒頓了頓,穩下心神,片刻鄭重道:“好。大姐如此說,我便得罪了。要想證明張恭大哥清白,最便宜之法便是證明他不可能行殺人之舉。大姐可否詳盡說說,侯春彼時是什麽姿態,您又是用哪隻手,什麽刀,將他殺死的?”

    此語一出,不僅謝娟,連徐辭也微微一震。

    他頗有些憂心的看向清熒,卻見燭火明暗間,少女烏亮的瞳仁裏滿是認真。

    謝娟捋了捋思緒:“侯春醉酒後,仰麵朝上喘著粗氣,癱在椅子上。我用得是右手,刀具便是那晚桌上用以剔肉食的細刀,從他頭頂上方,自他背後將刀捅進他的心口。那把刀,官府已作為證據封存了。”

    “那侯藍呢?您方才似乎並未說明,是怎樣對侯藍下得手?”

    徐辭微微眯眼,不肯放過謝娟分毫神情變化。

    謝娟果然一頓,說話略有遲疑:“也、也與對侯春是一般手法……”

    “張恭大哥助你將侯藍捆綁後,應當直至官府來人前一直在場。”徐辭緊接著發問,並不給謝娟思索應對的時間:“這段時間裏,您是如何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將侯藍殺死的?”

    謝娟囁嚅。

    徐辭似乎並不在意她答不出:“您說殺死侯春與侯藍的手法一致。那麽,侯藍也與侯春一般,仰麵朝天?正常人在醉酒後被捆綁,動作之間應當頭顱低下,身體前傾。您若是從他身後為之——恐怕難以一擊而中吧。”

    他言語流暢,思路清晰,顯然已然明曉了謝娟未曾宣之於口的內容。

    謝娟麵色灰敗,沉默下來。

    清熒瞧她垂著眼,緊緊抿唇,打定主意不開口的模樣,不免微微一歎。

    她暗示徐辭勿要再出言刺激謝娟,自己柔聲道:“謝大姐。若您當真堅定張恭大哥清白,就請將真相全無保留的告知我們。有時對親近之人盲目的保護,反倒會將他們推入難以轉圜的險境。隱瞞之事終有一日會被查清,誠實卻能令我們占到先機,少走不必要的彎路。”

    謝娟愣愣抬頭,看進清熒誠懇的眼眸中。

    半響,她半是信任、半是無計可施的長歎一聲。那雙從始至終透出果決堅強的眼睛,此時緩緩闔上。

    謝娟低聲道:“兩位話說到此處……原是我先叫住你們,求你們相助。如今,沒有再欺瞞的道理。”

    她睜開眼,定定地看向徐辭與清熒:“我沒有殺侯藍。張恭兄弟也沒有。”

    徐辭縱然心中已有猜想,仍不禁皺了皺眉;清熒隻想到她有所保留,卻不曾料到如此說法,不由微微倒吸一口涼氣。

    牢頭巡視一圈,經過門前。

    徐辭輕聲道:“大姐你是為了保護張恭大哥,才一並將侯藍之死攬在自己身上。”

    “……”謝娟重重地搖了搖頭:“彼時我確認侯春已死,轉眼見侯藍就要轉醒,忙去拿準備好的繩子。我從最開始就沒想一次殺死他們兩人!我總得留其中一人性命,將他押到官府,逼他承認曾經對我親人犯下的滔天罪行,讓世人知曉他們兩兄弟的醜惡嘴臉!我取了繩子,張恭兄弟正到了。他與我一同將侯藍綁起來,許是動作大了,侯藍竟醒過來。我怕他叫喊,趕忙拿了手絹堵住他嘴,又趕張恭兄弟走。”

    謝娟歎道:“誰知他如此死心眼兒。走出去幾步路,又折回身來,定要幫我將人送到官府!我與他推拒一番,實在勸不動他,隻好先行答應,想著把他送出門去便立刻關門便是。可他那時機靈得很,瞧出我用意,當先便往回跑!待我在酒席前追上他,正見侯百領了官兵進來,指認我們殺了人。”

    “我本也要去投案自首的,當即承認殺了侯春。而直至走近我才發覺,不知何時,侯藍胸前竟也被人刺進了那把刀!他的頭低垂著,官兵上前將他的臉朝向光亮——他死死瞪著眼睛,好像看到了什麽極令他震驚之事一般,竟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