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更斷腸(一)
作者:賀清熒徐辭      更新:2022-12-08 15:38      字數:3300
  第四十九章 更斷腸(一)

    尤華一抬頭,近乎絕望的看到,院落後門外隱隱約約有人圍觀。而一見便是官宦衣衫的兩三人,不知何時立在門內,內裏情緒或各不同,但麵上俱冷冷地瞧著他。

    “別想著再跑了。縱使跑得出這院子,你也跑不出建康。”

    徐辭站到清熒身側,冷眼瞧著尤華被裴忌帶來的人反剪手臂,捆上繩索,見他麵上仍有不甘,加了一句:“更何況,你也不可能丟下你的孩子自顧逃命,不是嗎?”

    尤華麵色驟然衰敗,登時心如死灰般癱軟下去。

    裴忌緩步走近,原本與他一道站著的駱旗門頓了頓腳步,也隨即跟上。裴銘仍舊立在院門處不動,駱定麵色不虞,默然跟著駱旗門上前兩步。

    早有人搬了兩把椅子來請人落座。裴忌與駱旗門也不過多客套,坐下後便開始發問。

    裴忌道:“你可是尤華?十日前的西城小樓失火一案,你可知道嗎?”

    尤華隻垂著頭,一語不發。

    駱旗門便冷哼一聲:“裴大人此話問得倒有些怪了。小樓失火之案人盡皆知,本已是板上釘釘,真凶業已畏罪伏法。裴大人執意向聖上進言此案存疑,將十日定案之期延長至半月也罷了,坦坦蕩蕩探查便是。在民間院落中,隨處尋個平民百姓硬安罪名,又是何意?您縱使對我頗有微詞,也不該拿人命關天玩笑。”

    裴忌不理睬他明裏暗裏陰陽怪氣,中氣十足道:“既半月期限得陛下肯允,時日未到,一切問話,都是明白探查。尤華,你有何語辯解?”

    尤華沉默。

    裴忌見狀不再強求,轉向徐辭,平聲道:“這位公子,是你命人前去報案,說真凶現身。你來說,為何此人是凶手?”

    徐辭向前一步,擋住清熒,抱拳應聲:“是。草民一介布衣,現今正居於案發小樓——奉駱大人之命,如今已翻新。草民隻覺此案蹊蹺,故生疑惑。但笨嘴拙舌,隻怕不能明辨是非。裴銘公子聽聞草民疑慮後,著手調查內情,因此還請兩位大人允裴公子代草民詳說。”

    裴銘上前,對裴忌與駱旗門抱拳行禮。

    裴忌點頭。

    裴銘便開口:“首先,證明殺人者並非賀空的證人有更夫、淳於家二公子與賀空公子從前的酒友曹賓。三人上前。”

    三人聞聲自一旁屋內走出。駱旗門這方發現,小院側麵房間內,竟隱約可見幾人等候,不禁暗暗地瞥了徐辭一眼。

    徐辭隻作未見。

    裴銘道:“當日,桃笛兒前去小樓之因是身體不適。賀公子依媚窗兒所請前去探望,卻並未進入小樓,而是請鄰舍代為探看。彼時桃笛兒並無大礙。隨即賀公子便同淳於公子一並前去適瑕苑,多人親眼曾見。入夜後,兩人一同前往東城。賀公子與淳於公子分開後,依約與曹賓飲酒,此時尚不到二更。後兩人分別,更夫便在亥時中於東城見到醉酒的賀公子。時間經過便如是。而據此前報案人所言,小樓失火之時是在三更後,桃笛兒是因火燒而死。”

    他提到的三人一一確認他所言。仵作也走出,證實桃笛兒死因。

    他並未提及胡氏夫婦,隻將時間證明一並扯到淳於崖頭上。站在駱旗門身後的駱定晦暗不明的看了眼徐辭,又將目光轉到淳於崖臉上,卻見淳於崖麵上恨意不掩,青筋暴起,眼見就要忍耐不住,向跪地的尤華出手。

    駱定腦中念頭疾轉,正要上前出言再激一激淳於崖,便見徐辭側身向淳於崖身邊一踱,淡淡的瞥過來。

    駱定愣怔的同時,裴忌開口,阻了他動作:“報案人是小樓主人罷?”

    畏畏縮縮在角落藏著的鄭獻貴抖索著上前,腿腳一軟跪在地上。

    裴忌問道:“可是你在報案後說,凶手定是賀家公子?”

    鄭獻貴二話不說,先砰砰磕兩個響頭,這才答話:“大、大人……青天可鑒呐!我確實在二更後聽見屋裏是賀公子的聲音……我……”

    他正欲再說,橫刺裏卻響起男子驚疑聲音,直聽得他當場呆住,如見鬼魂。

    “你做什麽?”

    尤華原本跪在地上一心沉悶到底,誰知徐辭卻走到他身旁蹲下,瞅著他神情伸手去夠他懷中之物。尤華一時不防脫口發問,反應過來再抬眼,正對上駱旗門與駱定鐵青臉色。

    徐辭將他懷中用布料纏了幾層的一物取出,轉頭看著呆若木雞的鄭獻貴:“你聽到的聲音,可與此人相同啊?”

    鄭獻貴猛然回身,唯唯諾諾不敢開口。

    裴忌便道:“說。”

    鄭獻貴趕忙磕頭:“是、是……此人聲音,竟、竟與賀公子別無二致!”

    “那幾日,賀公子染了風寒。”卻是淳於崖開口,語氣低沉,眼睛仍死死的瞪著尤華:“聲音暗啞,與此賊全然一致!”

    院內眾人聽到此處,大多已明了經過是非,不禁暗暗感慨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此案中卻因這離奇巧合白白辱了無辜之人的清譽。

    徐辭將適才從尤華懷中取出的物件層層打開,顯露於人前。

    一支桃花簪。

    淳於崖立時趕上前去,雙手微顫,自徐辭手中輕巧奪過那支金光閃爍的發簪。其上一朵桃花,金絲勾勒,惟妙惟肖,精美非常,使人看了不禁先疑惑,莫非世上當真有金色的桃花,不開於枝頭,卻綻放在女子發間。

    清熒在一旁,見淳於崖顫抖著、小心翼翼的,如媚窗兒早先所言,迎著天光順著鏤空的花瓣間隙往其內細看。

    “……‘笛’。”

    他開口已然哽咽,將發簪珍而重之,緊緊握在手中:“裏麵有個‘笛’字……這是笛兒的發簪……”

    淳於崖幾乎要立不穩了。他猛地朝尤華撲去:“你!你——”

    方才摁壓住尤華的侍衛立刻上前,控製住失態的淳於崖。

    裴銘默然片刻,轉頭向裴忌道:“桃笛兒當日戴著這隻發簪前去小樓,但據檔案記錄,發現屍身時,並不見其身上有任何飾品。小樓中,其餘財物也全部不見。應當是凶手縱火後卷走,卻因擔憂是涉案之物一直不敢出手。但他此前曾問過幾家店鋪典當之事,將這桃花簪顯露於人前,這才露出馬腳。”

    裴忌點頭沉吟,轉眸看向不語的駱旗門:“不知駱大人有何看法?”

    駱旗門便冷聲道:“人證已有。今日裴大人主審,又有裴公子得力幫襯。我不過旁聽罷了。”

    他態度未免奇怪。

    清熒瞅他一眼,見駱旗門神情竟頗有些滿不在乎,不由得微微蹙眉。

    裴忌便道:“尤華。如此,你可有何話說?”

    尤華垂著頭,正當眾人以為他會繼續沉默時,他重重一歎,闔眸抬頭,額間一片冷汗閃爍。

    “事已至此。是我。”

    被看守住的淳於崖猛地掙紮起來,雙眸通紅。

    清熒立在一旁,情不自禁上前一步,被及時趕到身邊的徐辭一把握住手腕。

    裴忌訊問道:“你是承認自己殺人放火了?將起因經過一並說出,不得隱瞞掩飾!”

    尤華閉目答道:“那日之前一天……我到了建康,偶爾經過小樓,見兩名女子一同入內。我以為那棟樓是兩名女子獨居,便隱約起了心思。”

    “誰知稍晚些時候,卻見其中一名女子離開,過了不久,”他略偏頭朝向淳於崖方向,並不看他,“這位公子前去,在門板上兩慢三快,敲了敲門。”

    淳於崖原本麵色漲紅,聽了此語,登時血色盡失。

    清熒幾乎立時回想起昨日在桃笛兒房中所見的那張紙。其上圓圈虛虛實實……原來卻是她同淳於崖商定的,開門的暗號。

    尤華粗粗地喘了幾聲,自顧自繼續:“我見門開,心知這是機會。次日下午,我遠遠瞅見這公子與另一人一同往相反方向走去,便一直候在小樓附近。直至深夜,見無人再來……便依樣畫葫蘆,敲門入內。”

    “那女子開門時並未開燈,我向裏屋走了一段路,她才發覺不對。她剛要叫喊,我便一手捂住她嘴,將她摁倒在床上……她一直掙紮,我腦袋一暈……便用酒瓶將她砸倒。”

    “我本來要跑,誰知一回頭,卻見她捂著頭坐起來。”尤華闔上眼,長歎一聲:“我記起瞅見廚房裏有個椹板,便走過去拿過來,對著她的頭又打一下……”

    裴銘適時從薑垂手中接過斷成兩段的椹板,遞到眾人麵前。

    尤華一顫,搖頭苦笑:“隨後……我擔憂她再醒……正巧當日買了鬆油,要給我兒治疥瘡……”

    他之前敘說作案經過時,平靜無波。卻在提到自己孩子時亂了心神,搖頭間眼眶漸紅:“一念之差……我沒想害死人的……我、我無可奈何……我隻是想拿些錢,給我兒買藥……我沒想……”

    “……一念之差?無可奈何?”

    卻是清熒終於說話。人們這才想起她也在場。

    眾人注目中,清熒緩緩上前,站到夕陽灑落的日光下。

    “一斤鬆油,燃起的大火……你輕飄飄四個字,便能掩蓋煙炎張天,抹去幾條人命?!起火點在床鋪,若火勢漸起,不可能再去離門最遠的妝奩那邊拿走首飾金銀!你是先拿了錢財,然後點得火!這就是你所說得——隻為錢財,不圖人命?!”

    她字字重如千鈞,句句哀如泣血,卻始終眼中無淚。

    淳於崖站在一旁,早已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