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七晚·求不得(二)
作者:衛嘉玉聞玉      更新:2022-12-07 18:12      字數:4323
  第62章 第七晚·求不得(二)

      衛嘉玉沒有立即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反問道:“為什麽你這麽肯定當年那碗湯藥裏沒有毒?”

      時春冷笑一聲:“因為那碗藥是我親手煎好,從我手裏送出,到二公子喝下之前,從未假手於人。”

      她還記得那幾天冬娘精神不太好,整日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時春以為她過於辛苦,於是主動攬下替夫人煎藥的活,一上午都守在藥爐旁,半步沒有離開。

      中午,冬娘來到院中,說要親自去竹園送藥。時春便將煎好的藥倒出來一盞放進食盒裏交給她。

      但冬娘沒走多久又帶著食盒回來了,來時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時春問她出了什麽事,但她隻說自己不小心打翻了藥碗,如今恐怕要重新再煎一次。

      時春那時以為她是因為打翻了湯藥難過,便安慰她早上熬的湯藥廚房還有一碗,再送過去就是了。這次冬娘沒再堅持自己送藥,於是時春便替她將藥送去了竹園。

      正如她所說,這碗藥從頭到尾,除去她和衛嘉玉二人之外,確實再無第三個人經手,就連衛靈竹都沒有來得及接過去。要是有人在這件事情上說謊,那也隻能是衛嘉玉。

      衛嘉玉相信她不會在這件事上說話,於是沉默半晌:“我的確沒有在藥裏動過手腳,連著三日的昏迷,也並非是假意陷害。”

      時春雖一早料到他不會承認,但聽見這話依舊忍不住冷笑起來:“二公子方才說要告訴我當年的真相,結果就是想對我說這個?”

      衛嘉玉知她不信,過了半晌,才終於緩緩開口道:“或許問題並不是出在那碗藥裏。”

      “你這話什麽意思?”

      “我那日中的或許不是毒,而是蠱。”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有關情蠱的事情,因此一直沒有想到過這點,但就在片刻前,他得知冬娘教過時春養蠱,那麽會不會早在那時他就已經中過蠱毒了?

      時春冷笑一聲,在她看來,這隻不過是衛嘉玉在想法子替自己當年開脫的借口罷了:“你想說我娘給你下蠱?”她輕嗤道,“你覺得這事情可說得通?”

      衛嘉玉目光複雜地注視著她,像是在遲疑接下來要說的這番話。如果當真是他猜的那樣,那麽真相對她而言未免有些過於殘忍了:“如果給我下蠱的不是冬娘,而是你呢?”

      “你胡說什麽,”時春簡直要叫這番荒謬的推論氣笑了,“你——”

      她話未說完,因為坐在她跟前的男子忽然抬手撩起耳邊的頭發,衝她偏過頭露出右耳後那一小塊皮膚。昏暗的月色下,他耳後一點殷紅小痣鮮豔欲滴,時春怔怔地看著那一點紅,神情變了數變。她當然認得出那痣與尋常小痣不同,的的確確是中過情蠱後才會留下的印記。可是,這怎麽可能?

      “除非這金陵城還有第三個會種情蠱的,否則我想不出還有何時我曾叫人下過蠱毒。”

      “不可能,”女子臉上的神色陰沉得如同能滴出水來,與其說是在反駁他的話,倒不如說是在說服自己,“她沒教過我養情蠱,我那時候根本還不會……”

      她未說完的話停在一半,因為她終於恍惚想起了一些此前沒有回憶起的事情。

      冬娘雖教她養蠱,但教的都是些不足以傷人性命的蠱蟲。

      時春並不滿足於此,尤其是當她發現冬娘有一段時間在屋中悄悄養蠱之後,她留心記下了母親養蠱的法子,照著同樣的法子自己悄悄試了一試,可不知是哪裏出了問題,幾日後雖確實叫她養出了一隻朱紅小蟲,可那蟲子懨懨的,也不見它長大,正日待在蠱盅裏,如同死了一般,動也不動。

      她疑心是自己沒用對法子,便在一次談話間狀若無意地問起了這件事情。冬娘當時曾顯得有些慌亂,質問她如何知道這件事的,可有自己悄悄去試過?時春叫她這突如其來的怒氣所懾,不敢說出實話,也不敢再繼續多問,於是最後這件事情不了了之,她到最終也不知道那蠱蟲究竟是什麽。

      事後她曾悄悄將自己偷養的那隻蠱蟲放在隨身帶著的小竹管裏,想著找個機會處理掉,但因為花了許多心力,又總覺得有些舍不得,那竹管便在身上帶了好幾日也沒扔掉。

      之後冬娘出事,她整日渾渾噩噩,更是想不起這件事情,不知哪天才發現身上小竹管裏的那隻朱紅小蟲竟已經不見了。不過當時她早已無心顧及這些,這件事情便也隨之拋之腦後,早已忘了還有這樣一件小事。

      如今衛嘉玉一說,她才隱隱將這幾件事聯係在了一起。像是於一團迷霧中,終於抓住了一條看不見的線,而這條長線的線頭,一直在她手中,將過往發生的事情緊緊纏繞在一起。

      衛嘉玉觀她神色瞬息萬變,麵容漸漸顯得蒼白,隻睜著一雙眼睛怔忪地看向傷痕累累的掌心,難以置信的推測出這個故事的下半部分:“那天藥碗的碎片飛濺出來劃傷了你,它被鮮血的氣味驚醒了……”

      沒有人完整的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麽,而唯一一個知道背後真相的女子,在那個午後帶著所有的秘密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

      尋常毒藥很容易就會叫人發現,冬娘當年要是有過下毒的念頭,必定會選擇蠱毒。她在深水幫已用蠱毒殺過人,而尋常大夫對蠱毒也知之甚少,情蠱不會立即發作,她用這個法子,不容易叫人懷疑到自己身上。可她最後到底沒有這麽做,她打翻了那碗藥,放棄了心裏的那點惡念。

      但是惡念從萌發之始,事情便已經不可逆轉地開始走向另一個結局。

      時春誤打誤撞之下養出了情蠱,衛嘉玉出乎意料之外的搶下了那碗藥,衛靈竹在驚懼交加之下,打翻了藥盞。藥盞在地上摔得粉碎,碎片跌落在地,濺到少年的身上,或許在他身上留下了連他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的傷口。

      許多蠱蟲以飼主血肉為生,因此對飼主的情緒變化尤為敏感。時春並不知道該如何操縱情蠱,她不明白眼前究竟發生了什麽。藥碗摔碎時,她離得最近。也猜得出屋子裏發生的事情,多半是因為自己送來的這碗藥。

      她跪在一旁,半個身子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心中忐忑不安。而她身上的蠱蟲卻因為嗅到了血的氣味,悄悄從她身上的小竹管中爬了出來……

      這一連串的巧合推動之下,最終導致了今日的局麵。

      這樣的真相顯然叫人難以接受,時春失魂落魄地望著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突然猛地攥住拳頭,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她猝然間抬起頭,目光中是不同尋常的執拗:“二公子一番話,倒是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那我問你,你要是當真的中了情蠱,如何還有命活到現在?”

      這的的確確是個問題,目前來看,情蠱並無可解之法,凡是中蠱之人,必死無疑。

      衛嘉玉沉默片刻方才問道:“這世上可有中了情蠱而不死之人?”

      “除非下蠱之人死了,蠱蟲才會隨著飼主死去,否則情蠱無藥可解。”時春越說越是篤定,一掃先前的陰霾,眼裏又重新有了光彩,“你要是當真中了我的蠱,我如今還好好地活著,你便不可能還活在這世上。”

      衛嘉玉一抬眼,時春像是立即知道他要說什麽,開口打斷道:“你難不成想說你身上中的是我娘的蠱?”她冷笑道,“蠱蟲輕易不會離開飼主,我娘那天既沒有去竹園,也沒有給你下蠱的理由。”

      衛嘉玉並不反駁,他隻淡淡道:“我聽說苗人養蠱,將毒蟲放置於器皿之中,叫它們相互廝殺,最後活下來的那個便是蠱王,其餘毒蟲便隻能成了蠱王的養料。”

      時春挑眉:“那又如何?”

      衛嘉玉垂眼道:“我想知道,要是兩個情蠱放在一處又會如何?”

      “弱肉強食,亙古不變。蠱蟲也有強弱之分,兩蟲相遇,自然要看兩邊的蠱主究竟誰更勝……”那後麵的兩個字,她沒能說出口。她的臉色迅速地灰敗下去,目光中滿是不可思議。

      衛嘉玉沒有繼續問下去,那天衛靈竹在江月閣同冬娘說了什麽,她離開之後,冬娘自盡的原因在相隔十幾年後似乎終於浮出了冰山的一角。

      那天江月閣內坐著的,並不是衛家船幫的五姑娘和那個落難的白姑娘,也不是萬府的衛夫人和冬娘,而是兩個母親。

      一個極力想要挽救孩子性命,而另一個則選擇犧牲自己以此換取孩子往後數十年的人生。

      衛靈竹未必知道這件事情背後真正的原因。雖然她相信衛嘉玉不可能做出隨意誣陷旁人的事情,但人言可畏,尤其是這屋裏還有旁人。她不願將這件事情鬧大,打算之後再暗中細查,於是先以強硬的態度壓下了他未說完的話。可是衛嘉玉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激烈,她沒想到他會搶著喝下那碗藥,隨即發起高燒,陷入昏迷。

      冬娘麵對她的到來,顯出幾分茫然,而在聽完事情的前因後果之後,一向沉靜柔弱的女子沉默了許久,她在很久很久之後,像是做出了什麽決定。

      她跟著衛靈竹去了一趟問心齋,在昏迷的少年床前獨自待了一會兒。等她終於從屋子裏出來後,她告訴衛靈竹,衛嘉玉不會有事,他應當很快就能醒過來了。

      那一刻衛靈竹長鬆了口氣,她沒有問冬娘這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她送女子回到江月閣,進門前,眼前顯得有些虛弱的女子轉過身,遲疑著開口同她提了一個請求:“時春是跟在我身旁長大的孩子,年紀還小,希望夫人不要苛責她,讓她留在府裏,有個安身之處。”

      她說這話像是在為那天送藥的事情替身旁的婢女求情,但是語氣卻格外的鄭重其事。衛靈竹定定看了她一會兒,用同樣鄭重的語氣回答她:“我答應你。”

      冬娘聽見這句話,不由得微微笑了起來:“夫人一向守諾,有夫人這句話在,我就放心了。”

      她臨走前同衛靈竹深深福了個身,一如當年在船上那樣,身影消失在了門後。

      傍晚,江月閣便傳來冬娘過世的消息。衛靈竹在問心齋收到消息時,在窗邊站了良久。

      不到半夜,衛嘉玉的燒果然退了下去,大夫來看過都嘖嘖稱奇。衛靈竹守在他的床邊,外頭的下人隔著門板傳了好幾次話,一時是說眼下江月閣那邊的情形的,一時是勸她孕中保重身體早些回去休息的。

      她坐在屋裏沒有回應,隻靜靜看著躺在床上漸漸有了生息的男孩,像是自己也終於重新活了過來。

      男孩在夢中像是叫什麽魘住了,低低喊了幾聲“爹”。她握住他的手,低聲安撫許久,見他重新陷入了沉睡,這才微微紅了眼眶。

      她一生不肯服輸,自小衛家的長輩說她是個女兒家,比不上那幾個哥哥,她便爭著吵著要跟船幫出海,爭出一口氣來;後來她要嫁給聞朔,家中不同意,她也不肯服軟,到底選了自己想嫁的男人;之後她遠嫁金陵,走到今天,每一步都是她自己選的,從沒跟誰低過頭認過輸……隻有這回,她確確實實地感到怕了。

      她確實不會做一個母親,她怕自己教不好他,也怕自己護不住他,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挫敗,即便是當初得知聞朔離家的消息時,都沒有叫她這樣挫敗過。

      所以她把他送去了九宗,送離了自己身邊。對外則隱瞞了冬娘的死因,她隱隱猜到那個下午發生了什麽,無論出於何種念頭,冬娘最終用她自己的命解開了衛嘉玉身上的蠱毒,換回了他的性命。

      衛靈竹沒有再繼續追究真相,大概是因為她也知道真相或許會傷害更多人。衛嘉玉看著眼前失魂落魄的女子,有一瞬間理解了衛靈竹當年做出的選擇。

      可是她不知道,真相就在那裏,它是一把刀割得人鮮血淋漓,不把它挖出來,傷口便永不會痊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