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晚·愛別離(二)
作者:衛嘉玉聞玉      更新:2022-12-07 18:12      字數:3822
  第57章 第五晚·愛別離(二)

      冬娘的牌位供奉在城中的靈敏寺後山祠堂內。

      當年萬學義南下剿匪途中遇見了流落在外的冬娘,聽說她與家人走散,無家可歸,於是將她帶回了府上。

      萬學義公務繁忙很少回家,府上的人也待她很好,就在她以為這樣平靜的日子能夠一直這樣下去的時候,衛靈竹嫁進了萬府。

      當年,衛靈竹丟下船幫趕去雲落崖搭救聞朔。船不能在通州久待,於是按著原定的計劃先一步去了鬆江府。等衛靈竹回來後,才知道那位白姑娘在不久前已經獨自下船離開。衛靈竹沒有派人再去打聽她的消息,這隻不過是她行船途中伸以援手過的一個苦命女子罷了。

      但沒想到,時隔八年,二人竟會再一次在金陵相遇。

      衛靈竹頭一回在府上遇見冬娘時,甚至沒有認出她就是八年前在江上見過的那個白衣女子。與八年前相比,她變化太大了。那時的她瘦骨嶙峋,麵容憔悴,但是此時的冬娘麵容嬌美,氣質沉靜,絲毫看不出當年落難時的樣子。

      與之相反的是,冬娘卻一眼就認出了她。

      同八年前一樣,衛靈竹還是那樣風姿卓絕,光豔動人。隻好在,她似乎並沒有認出自己。

      這位新來的夫人顯然不太擅長打理內宅的事物,她能指揮得了一大艘船上的男人,叫他們對她唯命是從,卻分不清各類繁瑣的禮儀,不知道該如何與這城中其他高門大戶的夫人相交。好在萬府沒有多少複雜的人員構成,免去了許多妻妾間的爭風吃醋。

      萬學義還是很忙,一年之中回家的日子很少。冬娘幫著衛靈竹一塊打理賬本,有一日忙到深夜,她正準備從屋裏離開的時候,見女子坐在燈下,一手支頤,神情疲憊。忽然喃喃自語似的開口道:“你說像他那樣的人,那幾年是怎麽忍受這種日子的?”

      冬娘心中一驚,她無措地看著坐在燈下的女子,但是對方顯然沒有想著得到一個答案,於是這個話題就此打住。那更像是一句酒後的醉話,說的人和聽的人都該忘了,可是冬娘沒有辦法輕飄飄地忘記。因為她意識到,衛靈竹原來早就已經認出了她。可她是什麽時候認出自己的?又有沒有告訴過這府上的其他人?

      那些疑問像是一顆種子,深深地埋進她的心裏。對她來說,過去猶如煉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來,以為終於能夠過上平靜的生活,但是命運和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像是告訴她這樣的日子都不過是她偷來的,那些她不想提及而用謊言編織出來的過往,遲早有一天會被揭穿,而衛靈竹出現在這兒,就是為了揭穿她的謊言。

      從那晚開始,這樣的念頭不斷地折磨著她。她開始怨恨,怨恨過去,也怨恨衛靈竹。

      終於有一天,她著了魔似的盯著灶台上的湯藥攥緊了手心——就在這時,那個孩子闖了進來。

      衛嘉玉有一雙很像他父親的眼睛,深情又薄情。看著你的時候,像是能猜透你心裏想的一切事情。當年在船上,曾有弟子酒後輕薄了她兩句,他們都以為她是哪家逃出來的小妾,看她的眼光便和其他人不同,像是她就能叫人隨意欺辱似的。

      那一回,是聞朔發現替她教訓了那人一頓,又警告他要是再有下回,便要將事情捅到衛靈竹麵前去。那弟子也知道要是衛靈竹知道此事,隻怕自己立即就要被趕下船,聽見這話酒已醒了大半,哭天搶地地跟她道歉,再也不敢在她麵前造次。

      那天聞朔轉過身看了眼她下意識背到身後去的右手,意有所指道:“這世道雖苦,但總有出路,若是困在過去泥足深陷,再想抽身也就難了。”

      那天那個闖進來的孩子,見她站在灶邊,也是那樣一雙像是已經看透了一切的眼睛看著她,他撞破了她的心魔,也撞散了那些虛妄。那之後她獨自躲在灶台後哭了一場,哭完方覺世事一場大夢,半點不由人。

      “那她究竟有沒有在你娘的湯藥裏下毒?”聞玉和衛嘉玉走在靈敏寺後山,快到祠堂的路上聽他說起當年的事情,不由追問道。

      “我不知道。”衛嘉玉沉默片刻之後,這樣回答她。

      他從廚房回來到底放心不下,去竹園將見到的事情告訴了衛靈竹,衛靈竹屏退了左右,沉吟片刻後隻說這件事情多半是個誤會,她自會調查清楚,又叫他不要整日將心思花在內宅這些事情上,自管好好讀書,這些話也不要再說給第三個人聽見了。

      衛嘉玉以為她不相信,不免有些急切。過去衛靈竹在家的時間少,不知道他幼時住在高門大院裏已在衛家見過不少這樣的事情,父子兄弟離心離德,妻妾之間勾心鬥角,為了夫婿寵愛,爭得管家的權力,什麽下作手段都是尋常。她雖無害人之意但也沒有防人之心,衛嘉玉冷靜自薦道,要是衛靈竹擔心初來這府上就發落側室有損主母的名聲,大不了將這些事情交給他,他有法子替她查清楚真相。

      沒成想衛靈竹聽完這些話後更加生氣,問他從哪裏學到的這些,這幾年在衛家聞朔是怎麽教的他,難不成就盡教他這些內宅爭寵,打罵奴仆的事情了?

      她很少衝他發這麽大的火,目光中掩不住的失望。衛嘉玉顯然也叫她的怒氣嚇壞了,一時間啞口無言,要說什麽都給忘了。但又覺得委屈,正巧下人送了湯藥進來,不等衛靈竹發話,他便一下站起來,從對方手上將藥搶了過來往嘴裏灌,賭著氣想要向衛靈竹證明自己所言不假。

      衛靈竹沒料到一向乖巧沉默的兒子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慌忙站起來打落了他手裏的藥碗。那湯藥灑了一地,藥碗也摔得粉碎。衛嘉玉隻喝了兩口,怔怔看著眼前滿臉驚懼的女子,他從沒有見過衛靈竹這樣驚慌的樣子,即便是當初知道聞朔不告而別的消息時,她都不曾露出過這樣害怕的神情。

      他後知後覺的意識到或許事情並不像他所想的那樣,因為衛靈竹立即蹲在他麵前,幾乎算是失措地對他說:“你喝了多少?快……吐出來!”

      那是他少有的,能夠確定他的母親確實愛著他的時刻。

      那之後他昏睡了三天,醒來後得知了冬娘的死訊。有人說那碗藥裏有毒,但是府中又有人說大夫後來驗過,證明他病中並非中毒。此事後來不了了之,因為很快衛嘉玉就被送去了九宗。

      很早以前,他以為衛靈竹是為了府內安寧,不想將事情鬧大。但是現在才知道她分明是知道冬娘來曆的,既然如此,她究竟知不知道三十年前深水幫滅門一事可能和冬娘有關?

      二人走到後山祠堂,此處供奉著不少牌位。許多年代已久了,漸漸沒了後人拜祭,牌位上便落了灰。但聞玉還是很快找到了冬娘的那一尊牌位,隻因在這老舊的祠堂中,那牌位被擺在了一處照的到太陽的窗邊,牌位前還放了清水,顯得十分清淨,顯然有人打理。

      冬娘過世已經快有二十年,不知何人竟還時常前來看望。

      衛嘉玉找著這寺中的和尚,問起祠堂中牌位的事情。負責看守後山的大和尚隻說年年有人定期匯一筆銀子過來,叫人看顧那牌位,卻從沒見人親自來過,也不知究竟是什麽人囑托。

      無論如何,此人必定是和冬娘有關,可冬娘在這世上早已無親無故,還會有什麽人這麽多年來還一直記掛著她的身後事呢?

      等他在這寺裏走了一圈又繞回前殿,就瞧見聞玉靠坐在大殿前的石階上,躲在樹蔭下乘涼。好在這寺裏香火冷清,後山更是沒什麽人來,否則叫這寺裏的大和尚見了,必定要念一聲“阿彌陀佛”,說她佛前無狀了。

      “接著要怎麽辦?”女子仰著頭問他下一步的打算。

      “我不去就山,就叫山來就我。”衛嘉玉淡聲回答道。

      聞玉是不知道衛嘉玉打算怎麽叫山來就他,不過見他顯然已經有了主意,便也沒有追問。她隻坐在石階上,仰頭朝著遠處看去,見不遠處是一片空無一人的楓樹林,秋霜染紅了楓葉,林中有一座碑亭,飛簷翹角古樸雅致,碑亭上似有什麽熠熠生輝。

      “那是什麽?”她隨口問道。

      衛嘉玉順著她的目光轉身看去,忽然想起衛靈竹曾對他說過的話,不由頓了一頓才道:“他們說碑亭塔尖上的螭龍嘴裏銜的不是石頭而是一顆東海打撈來的珍珠,太陽底下有五色之光,能保一方風調雨順。”

      聞玉聽了,果真一愣:“真的嗎?”

      衛嘉玉收回目光,搖了搖頭:“多半不過隻是謠傳罷了。”

      但是聞玉對這個答案顯然並不滿意,她輕輕皺了一下眉頭,不等身旁的人反應過來,便飛身掠過林稍,瞬間落到了碑亭的雷公柱上。

      衛嘉玉沒想到她竟說去就去,抬頭見她蹲在碑亭,歪著頭仔細朝螭龍口中看了半晌,又伸出手朝龍嘴裏撥弄了兩下,取出龍嘴裏東西,直起身捏著一顆珠子亮給他看:“是個鐵做的小球。”她語氣有些遺憾,好像當真以為能從裏頭取出一顆珍珠似的。

      ——

      “你不知道他過去是個什麽樣的人。”

      “那不如我們一塊跳上去看看。”

      “他是會這樣回答你的人。”

      ……

      陽光落在她身上,秋風將她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她像是一朵獨自開在崖邊的花,美麗自由,遙不可及。

      那一刻他像是忽然明白了衛靈竹為什麽會在年輕時愛上聞朔,就像開在庭院裏的海棠留住了行過萬裏的風。

      “你怎麽了?”聞玉不知何時又落回了地上。

      她跳下來的時候,見他走神原本是存了幾分嚇他的心思的,但是等她真的如樹梢上的花一般落到他麵前時,衛嘉玉竟沒有後退,反倒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倒叫她愣了一愣。

      “你怎麽了?”聞玉遲疑著又問了一次,驚碎了幻夢。

      她身後碑亭的簷頂擋住了太陽,衛嘉玉眼睛裏的碎光隨之黯淡下去。他握著她手腕的手指微微一動,聞玉看見他朝後退開幾步,與她拉開了些許距離,確定她站穩之後,終於鬆開了握著她的手。

      很難有人能夠折下懸崖上的花,就像沒有人能夠握住拂過指尖的風。

      佛殿下簷鈴輕響,他如夢初醒一般背過身,殿中大佛拈花垂目,如在紅塵外望著這世間陷於七情六欲苦中的眾生相,無聲叩問。

      衛嘉玉的聲音有些不易察覺的發緊:“沒什麽,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