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放燈台
作者:衛嘉玉聞玉      更新:2022-12-07 18:12      字數:3455
  第32章 放燈台

      江南素有水鄉之稱,沿街房舍沿水而建,河道上停滿了船隻,不少小販在船上叫賣花果,岸上隻消有人一招手,小船便靈巧地穿過石橋穩穩當當地停在了岸邊,與岸上的人遊人討價還價一番,竟是比沿街的商鋪還要熱鬧。

      一眼望去河上點點漁燈散落在夜色中,恍若天河倒懸。

      聞玉生在北邊,沒有見過這樣的情景,一路走來滿眼新奇。她手上拿著一串糖葫蘆,是剛才衛嘉玉掏錢買的。方才有個十來歲的孩子跟著爹媽沿街兜售零嘴,見人就上前說兩句吉祥話。見聞玉同衛嘉玉兩個年輕男女走在路上,自然也不放過,仰著小臉扯住了她衣角,咿咿呀呀說了許多的好話。

      可惜聞玉愣是一個字都沒聽懂,隻好轉頭去看身旁的人。衛嘉玉見她這副茫然的樣子,彎了彎嘴角挑了一串糖葫蘆買下,那孩子這才收起銅板心滿意足地放他們離開。

      “你聽得懂姑蘇話?”她咬了顆山楂下來,含糊不清地問身旁的人。

      “我幼時隨我娘到金陵,刺史府替我請了一位從姑蘇來的先生給我上課。”

      聞玉隱約想起他來姑蘇的第一天,便說是因為不想留在金陵,這才來的這裏。又想起在沂山的時候他提過他娘再嫁之後又有了兩個孩子,那邊與他的關係似乎並不融洽:“你繼父對你好不好?”

      “他為人溫和寬厚,也很喜歡孩子,對我很好。”

      “那你為什麽……”

      衛嘉玉一時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道:“興許因為我那時已經懂事,不一定非得要再找一個父親了。”

      聞玉看了他一會兒,撇開頭去又咬了一顆山楂下來,若無其事地問:“你小時候……他對你怎麽樣?”

      這個他自然隻能是聞朔了。

      衛嘉玉有片刻走神:“他對我很嚴厲,要求我讀書上進,不許跟著下人玩鬧,也很少帶我出門玩耍。”

      聞玉非常意外,他記憶裏的父親與她印象裏的聞朔判若兩人,沒有一點兒共同之處。

      不遠處的夜空中升起煙火,整條街的人都不禁停下了腳步抬頭去看。煙火升空時發出長長的尖嘯,在空中炸開時的聲音又如響雷,就隔得這麽遠都能聽見,引得街旁的孩子們跳起來拍手。

      衛嘉玉叫人潮推搡地踉蹌了半步,身旁的人好心地拉住他的手,將他帶到了一旁。衛嘉玉想同她道一聲謝,卻見聞玉仰頭看著夜空,從那根竹簽子上咬下最後一個山楂,在嘴裏嚼了幾下咽下去,冷不丁地說:“但他對你應當還是很不錯的吧?”她這話也不知是在說給誰聽,在周圍巨大的歡呼聲中,她漫不經心地說道,“他這個人雖然一向很多毛病,不過當爹還是很像樣的。”

      衛嘉玉怔忪了一下,垂下眼良久沒有應聲。

      這場煙火結束得很快,轉眼間夜空便又恢複了初始的寧靜。人們重新走動起來,街市又恢複了喧鬧,好像剛才的煙火的尖嘯聲中那一場對話不過是他的一場臆想。

      “對了,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聞玉冷不丁地問,“你怎麽知道護心堂大火和我無關?”

      南宮仰知道那天晚上曾有其他人潛入後山,因此覺得那晚的事情或許另有其人情有可原,但衛嘉玉在此之前甚至對當晚之事一無所知,卻始終相信她不會是殺害雪雲與雪心兩位大師的凶手,這件事情始終叫她覺得匪夷所思。畢竟在他沒來姑蘇,聞玉被獨自關在靜室的那段時間裏,就連她自己都曾對此產生過懷疑。

      “我不知道,”衛嘉玉誠實地說,“但我覺得不會是你。”

      “為什麽?”

      “因為我見過你毒發時的樣子。”衛嘉玉回憶起天坑下她第一回毒發時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控製不住體內真氣暴動,幾乎已在走火入魔的邊緣,但生死關頭,她還是下意識將他推到了一旁。

      聞玉確實已經不記得了,每次毒發她神思昏沉,醒來總是記不清一些事情:“那……不一樣。”

      “沒什麽不一樣的。”衛嘉玉淡淡道,“思鄉不會叫人作惡,叫人作惡的從來都是一顆害人之心。”

      聞玉微微一愣,像是得了什麽誇讚似的,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她轉開頭,清咳了兩聲:“接著去哪兒?”

      衛嘉玉看了眼她身後,不遠處的石橋上有個熟悉的人影,他騎在馬上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看見燈下的二人時眼前一亮,騎馬朝他們走了過來。走到二人跟前,這才跳下馬對衛嘉玉抱拳道:“衛公子,今日無妄寺千佛燈會,我叔叔聽說衛公子也來了姑蘇,特來拜會。”

      千佛燈會這日錯金山莊派人出麵參加也是再正常不過。

      衛嘉玉問:“他如今在何處?

      “就在寺裏。”

      聞玉以為來人是南宮易文,於是主動說:“燈會都差不多,既然已經看過了,那就回去吧。”

      衛嘉玉卻搖頭:“你難得出來一趟,之後未必還有這樣的機會,不必著急回去。”他看向南宮仰,“南宮公子自小在姑蘇長大,對此地也熟悉得很,不如叫他帶你再走一走。”

      這提議有些出乎聞玉的意料之外,但她在寺中足足待了大半個月,難得出來確實還不想這樣早回去,而一旁的南宮仰竟也沒有反對,隻點點頭對衛嘉玉道:“我派人送衛公子。”

      他手下備了馬車,就停在街口。衛嘉玉解下身上的錢袋交給聞玉,他知道她帶著銀兩,但獨自在外,多帶些銀子總是好的。不過交給她時,多叮囑了一句:“別吃太多甜的。”

      “我沒有。”聞玉板著臉不承認。

      衛嘉玉微微翹了一下唇角,沒有戳穿她。等他走後,聞玉才注意到一旁南宮仰略帶古怪的目光,不過又很快轉開了頭,若無其事道:“你想去哪兒看看?”

      千佛燈會五年一開,連開三日,頭天晚上住持會上塔頂放燈,向眾佛請經。

      開塔這日,無妄寺弟子會在塔外等候,慕名而來的其他僧人則圍聚於前山大殿前的廣場上,六位高僧隨住持入塔,點燃每一層佛塔上的燭燈,直到七層佛塔具亮,住持會在塔上放起天燈,眾僧一起誦經祈福,直到天亮,以示佛法普度眾生。

      今年除去花蓮寺的道淨法師,還有琉鑠國來的聖女阿葉娜等人,錯金山莊與百丈院也派人前來,可謂聲勢浩大。

      懷智今年被選中隨雪信上塔頂放燈,心情興奮中又不免帶了幾分忐忑。他提著燈跟在雪信身後朝著塔頂走去。七樓的塔閣常年上鎖,外間一把鑰匙,進屋之後存放經書的櫃子又是一把鑰匙,隻在佛會上由住持與雪心法師分別保管。

      他提著燈籠,等主持打開七樓塔閣上鎖的門窗來到塔頂,這上麵有一個小小的天台,有欄杆圍了起來。他因為太過緊張,上樓梯的時候差點絆了一跤,好在雪信眼疾手快及時伸手扶了他一把。懷智出了紕漏,羞愧的滿臉通紅,低著頭小聲道:“弟子……弟子魯莽。”

      雪信安慰道:“無妨,我頭一回跟著師兄到塔頂放燈,也是這樣。”

      他領著小弟子走到塔頂,從他手上接過燈,又在燈上寫了心願。將筆放回托盤的時候,看了眼身旁恭恭敬敬低頭看著腳下的懷智,忽然道:“你不寫嗎?”

      懷智受寵若驚,結結巴巴道:“弟、弟子也可以寫嗎?”

      雪信笑了一笑:“眾生平等,我的心願與你的心願並無分別。”

      懷智登塔之前沒想到自己也有資格能跟著師父在塔頂放天燈,自然沒有想過什麽心願,倉促之間不知要寫什麽,於是隻好在燈上寫下“早悟佛理,大道通途”八個字。

      雪信看見了,讚許道:“你年紀尚輕,能有這樣的誌向很是不錯。”

      懷智難得聽到師父的誇讚,心中又是慚愧又是驕傲,不由大著膽子去看雪信手裏的燈,隻見他燈上寫著“闔寺安康,香火不息”。這實則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懷智原本以為那上麵會寫“風調雨順,國泰民安”這樣的話,不想他隻祈求無妄寺上下平安,香火鼎盛。

      雪信猜出他心中所想,於是微微笑道:“我第一回跟著師兄上塔,寫的就是這句話。我自幼拜入一塵法師座下,卻並無什麽慧根,師兄安慰我說:能夠直麵凡塵本心也是大智慧,能夠守住一方浮屠也是大功德。自那之後二十年來,我每回上塔寫的都是這個。”

      懷智心念一動:“師父說的可是雪月師伯?”

      雪信聽他提起這個名字,唇邊的笑意微微凝結了片刻,轉而又露出幾分落寞。他轉過身從護文塔往外看,能看見大半個姑蘇城,夜色中城中各處燈火通明,但站在此處卻聽不見一點兒人聲,恍若與塵世隔開兩個世界。

      他恍惚回想起他第一回登塔的那個夜晚,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師兄一塊站在塔頂上,但已經久遠得如同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情了。

      夜風吹拂過他寬大的僧袍,叫他不禁一陣恍惚便鬆開了手中的紙燈。城中歡慶的人群中不知是誰第一個看見了北邊夜空中升起的天燈,歡快地喊了起來,隨即無妄寺山腳下各處升起了天燈,一時間無數盞燈火升空映亮天河。

      懷智握著燈的手也忙一鬆,他的目光追隨著那盞紙燈仰頭望向頭頂,寺中傳來撞鍾聲,一聲一聲悠長渾厚,遠上雲霄。

      不知天上的神佛可否聽見,又是否會在這個燈火不熄的夜晚,隨手拾起哪個凡人那微小又渺茫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