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的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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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不上朝 更新:2022-12-06 15:25 字數:9515
民國的他們
周副官走進陸凜的書房, 他緊皺著眉,把一張照片遞給陸凜。
“陸少帥, 有個人被76號特工總部抓了。”
陸凜接過照片, 望了過去。
照片上那人十分年輕,他五官立體,氣質桀驁。
周副官開口:“他叫裴司越, 是我國的特工, 執行任務的時候被抓了。”
頓了一會兒,他說道:“裴司越嘴巴很硬, 76號拷問了他很久, 都挖不出任何消息。”
陸凜眉頭緊鎖, 他知道76號對待犯人的手段, 極其殘忍。
望向周副官, 他沉聲道:“現在裴司越是否還活著?”
“潛伏在76號的特工蜂鳥匯報……”周副官聲音微低, “他說裴司越即將被執行死刑。”
話音落下,空氣繃緊。
日光落在書房裏,周副官看著陸凜, 低聲問道。
“陸少帥……要救他嗎?”
陸凜沒有片刻遲疑, 他篤定道:“救。”
他思索幾秒後, 開口:“告訴蜂鳥, 裴司越被執行死刑的那一天, 讓他假死脫身。”
今天,是處決特工裴司越的日子。
明明未下雨, 烏雲卻遮天蔽日。
天色青灰晦暗, 仿佛陰影盤旋。
風聲襲來, 似嘶啞的嗚咽聲。
過了一會兒,裴司越被帶了上來。
他雙手被縛在身後, 一步步朝刑場走來。
裴司越走得非常緩慢。
他的衣服上血跡斑斑,數不清有多少傷口。
每走一步,他都緊繃著下顎,牙關緊緊抵著,他像是用盡了全部的力氣,竭力不讓自己倒下。
裴司越臉上滿是血汙,大大小小的傷口橫在他臉上,像是瓷瓶上的裂紋。
看上去駭人得緊。
他的麵目有些看不清楚。
唯有一雙眼睛,依舊亮得分明。
裴司越一身張牙舞爪的刺,他眼裏帶著桀驁、肆意和永不屈服。
經過了這麽多天的折磨,裴司越依舊像是有折斷不了的傲骨,碾碎不了的棱角。
哪怕筋骨盡毀,他也從不低頭。
76號特工總部的人不屑地笑了。
裴司越骨頭再硬又如何?
到頭來,還是會死在他們的槍下。
一個命低賤如草芥的人,死了就如塵土一樣,沒人記得他的存在。
裴司越站在那裏,脊背筆直。
他微垂著頭,黑發散落額間,半掩著那雙漆黑的眼睛。
這時,遙遠的天邊仿佛有雷聲轟鳴。
鉛灰色的雲層,愈壓愈低。
雷聲一陣又一陣,由遠及近。
不知何時,就會有雨水降臨。
裴司越自小被父母拋棄,他不知道他從何而來,也不知道他未來該去向何處。
即便如此,他還是懷著一片赤忱,走上了現在這條道路。
裴司越想要烏雲再也遮蓋不住這片土地。
他希望戰火從此不再蔓延。
為了國家奉獻他的生命,雖死猶榮。
如今,他死在這個他出生的地方,也算是葉落歸根。
驀地,暴雨驟降。
雨水砸向地麵,空氣中盡是水霧。
這場夏日的雨似乎來得格外急。
這時,行刑的人走了過來。
茫茫的雨幕中,裴司越抬眼,望了過去。
待到那人走到前麵,他抬起手,烏黑的槍口直直對準了裴司越。
雨水衝刷著冰冷的槍.身,槍口一瞬不移。
裴司越輕笑了一聲,他毫無畏懼地閉上了眼睛。
雨水順著他的睫毛,鼻梁流下,他的神色坦然又從容。
執槍的人是特工蜂鳥。
槍口對著裴司越,蜂鳥麵上表情未變,心裏情緒翻湧。
陸少帥交代過,讓他竭盡所能,保住裴司越的性命。
轟隆的雷聲再次響起,雨水毫不留情地從天幕砸下。
蜂鳥的手指緩緩地抵在了扳機上,槍口微微偏移裴司越的心髒。
驀地,槍聲劃破空氣,子彈直直打向裴司越。
風聲雨聲裏,裴司越身子傾斜,他重重地倒在了泥濘的地麵上。
他麵色蒼白如紙,呼吸開始變得緩慢。
血跡從裴司越衣襟緩緩泅開,蜿蜒四散。
仿佛一條猙獰,毫無溫度的蛇。
雨下得愈加大了,水汽中彌漫著森森血腥味。
裴司越一動未動,他像是失去了所有生氣。
今天的刑犯處決完畢。
陸凜的車停在外麵。
他偏頭望著車窗,眉頭微微擰起,眼底帶著擔憂。
薑姒坐在旁邊,她一直打量著陸凜的神色。
她思索幾秒,問道:“今天為什麽突然來這裏?”
她知道,這裏是76號總部處決犯人的地方。
“為了救一個人。”
頓了幾秒,陸凜的聲線落下。
沉默了幾秒,薑姒輕聲問道:“能救下那個人嗎?”
空氣死寂一片,陸凜沒有開口。
雖然他已經安排好了一切,但這個舉動太過冒險。
不到最後一刻,裴司越能否被救下,答案都是未知。
薑姒輕歎了一聲。
她抬起手,纖白的小手覆在陸凜的手上。
陸凜反握住薑姒的手,兩人指尖相觸,他的心稍稍安定。
這時,槍聲乍響。
與此同時,沉沉的雷聲響起,像是與槍聲交織在一起。
陸凜一瞬不瞬地盯著窗外,他唇邊抿著薄削的弧度。
行刑結束了。
裴司越覺得,他仿佛做了一個非常漫長的夢。
夢裏,有無窮無盡的戰火,炮火聲和槍聲不歇。
每一日他都不敢鬆懈下來,每一天他都在生和死之間徘徊。
畫麵忽轉,裴司越現在置身於76號特工總部的大牢裏。
那裏黑暗陰冷,仿佛遠離人間的地獄。
他每一天都要遭受冷酷殘忍的拷問和刑罰,他卻緊咬牙關,一聲未吭。
畫麵再次轉變,幽冷的畫麵消散。
像是有天幕落下幾許微光,令人窒息的感覺淡去。
影影綽綽中,裴司越好像看到了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背對著裴司越,他站在背光處,光卻在他的腳下蔓延。
男人挺拔修長,他穿著一身軍裝,未摘軍帽,氣質冷峭凜冽。
寂靜中,男人的聲線沉沉落下,帶著冷調的金屬質感。
“他的傷能治好嗎?”
有個人恭敬地開口。
“陸少帥,蜂鳥的槍法很準。”
“子彈稍稍偏離裴司越的心髒處,雖然他出了很多血,但他的性命無礙……”
過了一會兒。
那人輕聲問道:“陸少帥,接下來您打算怎麽處置他?”
沉吟了幾秒,男人問道:“裴司越是否有相熟的人?”
“裴司越最信任的人,是花旦秦浮笙。”
那人恭敬地回答。
這時,男人側過身,裴司越看清了他的側臉。
軍帽微微壓低,帽簷下的那雙眼,鋒利深黑。
如深潭般平靜。
男人淡聲道:“把他送去秦浮笙那裏。”
隻清醒了這一瞬,裴司越再次陷入了昏昏沉沉中。
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他睜開眼,發現傷口全都包紮好了。
裴司越緊繃的情緒緩了下來,他環顧四周,映入眼簾的是一個風格華麗的房間。
房間裏隻亮著一盞燈,光線晦暗。
深紅色的天鵝絨窗簾低垂,屋裏擺放著朱金色的沙發和藏藍色的椅子。
這時,有腳步聲悠悠響起。
那人走得不急不緩,姿態極為放鬆。
寂靜中,一道懶洋洋的聲音落下。
“原來你沒死啊。”
裴司越抬頭,對上一雙妖豔至極的眼眸。
暗昏昏的光線下,那人眼尾勾起,像是工筆描繪的精致人偶。
他分明未笑,眉眼卻妖冶萬分,帶著魅意和風華。
看清這人的臉後,裴司越心一鬆,他習慣性地懟回去。
“秦浮笙,你嘴巴這麽毒,你都沒死,我怎麽可能會死?”
秦浮笙居高臨下地望了裴司越幾秒。
他嗤笑了一聲,腳把椅子一勾。
他優雅地整理了衣擺,然後才施施然坐下。
燈光落在秦浮笙的臉上,光線仿佛都黯淡了下來。
他靜靜不說話的時候,仿佛是一個死氣沉沉,毫無靈魂的木雕美人。
秦浮笙睨了裴司越一眼:“你在這裏好好養傷,別死在這裏。”
“到時候可沒人幫你收屍。”
頓了幾秒,裴司越輕聲道了一句:“謝謝。”
裴司越和秦浮笙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他們因為性子不合,一見到麵就會鬥嘴,氣氛十分緊張。
兩人都沒有親人和朋友,他們雖然合不來,但又對彼此非常信任。
他們或許做不成朋友,但絕對不會成為敵人。
秦浮笙忽然開口:“是陸少帥派人送你過來的。”
聞言,裴司越一怔。
陸少帥?
他夢裏見到的那個人,就是陸少帥?
裴司越垂下眼,手微微攥緊。
他今日本來必死無疑,他能從76號假死逃脫,定是行刑的人受了陸少帥的囑托,幫了他。
裴司越的心重重一震。
他和陸少帥並不相熟,陸少帥卻救了他的性命,以後他傾盡全力也要回報陸少帥的恩情。
驀地,“哢嚓”一聲,燈絲輕輕一跳。
打破了寂靜。
秦浮笙忽地開口:“陸少帥也曾經救過我的性命。”
有一日,他身陷絕境,是陸少帥出手相助,才挽救他於困境。
自那日起,秦浮笙就暗自下了決心。
以後陸少帥如果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他會毫不猶豫地幫陸少帥。
和這個浩瀚無限的年代相比,他們的命卑微如螻蟻,輕渺如蜉蝣。
但螻蟻也有心,蜉蝣也有信仰。
陸少帥給了他們一條生路。
日後他們會忠誠地追隨陸少帥,哪怕傾覆他們的一切。
—
陸凜許的願望沒有成真,六月的婚禮當天並沒有下雪。
可濃烈的喜悅完全衝散了少許的遺憾,應該說這樣的願望隻不過是當初的一句戲言。
陸少帥和薑大小姐的婚禮,可謂是轟動了整個上海。
婚禮的地點定在百樂門,兩人初遇的地方。
百樂門附近的一家茶館二樓,陸凜救助過的三個人即將迎來他們的初次見麵。
林星沉從學校裏請了假,特地來看陸凜和薑姒的大婚。
他自然不可能在婚禮賓客的邀請名單上,但他能在茶館二樓,看一眼婚禮的車隊,這樣他就非常滿足了。
林星沉徑直上了二樓。
剛走到樓梯的盡頭,他腳下一滑,下意識拽住了前麵某個人的衣服。
那人發現衣服被人拽住,皺著眉轉過頭。
一張眉眼精致的臉,他的一雙鳳眼更是流轉著微光。
正是裴司越。
林星沉知道是他失誤了,立即鬆開手,道了歉:“對不起,方才我不小心摔倒了。”
和裴司越同行的人是秦浮笙,他聽到這邊的動靜,走了過來,手搭在樓梯旁邊的扶手上。
他垂著眼往下看,有著和裴司越相同的一雙鳳眼。
“沒事,他脾氣最好,才不會隨便動怒。”
秦浮笙和裴司越向來不對付,他故意將裴司越的性子反著說。
此時,他們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
短暫的風波平息,三人麵麵相覷,空氣竟有些尷尬。
直到外頭車子的聲音響起,新郎新娘的車隊,剛好經過樓下的街道。
熱鬧喧囂的氣氛,仿佛傳遞到了這裏。
林星沉先打頭,他快速往窗邊跑去,趴在了窗戶邊,一臉興奮地盯著樓下的車隊。
裴司越和秦浮笙也想到了他們今日的目的。
兩人一前一後,小跑到窗戶前,低著頭往下望。
當陸凜和薑姒的車子行至樓下。
林星沉突然大聲地喊了一句:“陸少帥大婚快樂!”
話音剛落,旁邊的裴司越和秦浮笙齊刷刷地轉過了頭,同時盯住了他。
很快,林星沉察覺到了有人在注視他。
林星沉轉過頭,發現有人盯著他瞧:“你……你們看什麽?”
“你和陸少帥是什麽關係?”
見林星沉這副架勢,裴司越也猜到了,他之前一定認識陸凜,並且對陸凜有著崇拜之情。
林星沉本能地微抬起下巴:“陸少帥曾經救過我。”
說完,他立即補了一句:“我和陸夫人也見過麵,他們對我的態度很親切。”
盡管林星沉和薑姒隻是擦身而過,但這不影響他的說辭稍微誇張了一點。
裴司越和秦浮笙也對陸凜有強烈的崇拜和感激。
可聽到林星沉的話,他們竟有點不舒服,好像突然產生了嫉妒的心理。
裴司越他們跟著開口。
“陸少帥也救過我。”
“我也是。”
林星沉忽然想要攀比一番,他狀似無意地問了句:“那你們和陸少帥什麽時間見的麵?”
“我呢,是在去年的夏天。”
這話一出,裴司越和秦浮笙都沉默了。
他們和陸凜見麵的時間,都比林星沉要晚。
一看到他們的反應,林星沉就明白了。
他壓著唇角的笑,看來,他是第一個和陸少帥見麵的人。
因為這一插曲,林星沉三人初次見麵的氛圍不是很愉快。
其中最開心的人隻有林星沉了。
林星沉甚至忘記了剛才他的有意炫耀,臨走前,將另外兩人的身份和信息都問清楚。
他提出,等下次有機會的時候,再和他們約定見麵。
他們沒料到,今日一別,再次見麵時,早已物是人非。
—
1948年。
陸凜在上海去世,無人知曉他的死因,據說,他死前平靜又安詳。
不知為何,陸凜像是早已料到他的死亡,提前交代了後事,葬禮一切從簡,不必鋪張。
那時,林星沉已經長大,聽到陸凜的死訊,他立即放下了所有事務,請了幾天的假,趕回上海。
但是林星沉差了一步,他沒有趕上陸凜的葬禮,自然也沒能見到他最後一麵。
因為生前深愛他的夫人,陸凜死後和薑姒合葬在一起。
次日,林星沉去了他們的墳前祭拜。
上海的冬天,寒風刺骨。
鞋子踩在堅硬的地麵上,冰冷的溫度從腳底蔓延上來,林星沉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許是因為冬風無情,墓碑分明是潔淨幹燥的,但墳前的鮮花卻顯得有幾分孤寂冰涼。
林星沉走到墓碑前,彎下腰,半蹲著身子,輕輕將花放下。
一束花靠在墓碑上,隨著風起,花瓣微微顫抖著。
多年前,陸凜救了他一命,那日一別,他已經很久都沒見過陸凜了。
“陸……”林星沉才剛吐出了一個字,剩下的話就卡在了喉嚨裏,什麽也說不出來。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有很多話想要跟他們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陸少帥和薑大小姐,你們知道嗎?
我沒有因為當年的事情,而放棄了我的愛國理想。
後來,我繼續學業,讀了很多的書,還寫了一些罵日本人的文章。
剛開始,我會擔心又被日本人抓起來,想到你們,我就不怕了。
抗戰勝利後,我有想過來找陸少帥,可我不敢來。
你們相信我,雖然我現在還沒有成為很厲害的人,但是以後一定會做得很好。
隻是……
無論我日後有多優秀,你們都見不到了。
想到這裏,林星沉的眼淚不受控製地從臉頰滑落下來,他捂著臉,高大的身子蜷縮了起來,在墓碑前失聲大哭。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漸小了,隻剩下身體在顫抖。
冬風吹起來腳下的塵土,輕輕拂動到了身後那人的腳邊。
隨即,一道熟悉的聲線響起,因為多年未見,帶上了幾分陌生之感。
“林星沉?”
林星沉的身體微微僵滯,他止住了哭泣,回頭看去。
來的是他的兩個故人,裴司越和秦浮笙。
“我們在山腳下撞見的,沒想到,你也來了。”
裴司越走到墓碑前,放下手裏的花。
時間的雕琢,令他身上的乖戾之氣淡了不少,但眉眼間的鋒芒始終未減。
似是為了活躍氣氛,裴司越半舉起手,輕晃了一下:“我這隻手啊,幹掉了不少日本人。”
不知想到了什麽,裴司越忽然輕嗤了一聲,像是在自嘲。
這又如何?
他還不是顛沛流離的孤兒?
秦浮笙略帶嫌棄地瞥了裴司越一眼,轉而看向林星沉:“這些年,我一直有在看你寫的文章。
你進步很大。”
林星沉稍怔,他不太習慣被人稱讚,結結巴巴地說:“……謝謝。”
戰爭改變了很多人的人生,他們三人本就是孤兒,到處漂泊,四海為家。
但是不管他們走到哪裏,隻要想到上海,心底總會變得柔軟起來。
那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如果非要形容,或許是家的感覺,給人堅強的後盾,讓他們能勇敢地往前奔跑。
為什麽是家?
陸凜和薑姒救了他們的性命,從那時起,他們像是擁有了新的生命。
這些年,他們天南海北到處走,遇到過困難,也經曆過危險,每次都能咬著牙,靠著回憶挺過來。
三個人在墓前站了很久,不約而同地產生了一個想法。
“如果有辦法能延續他們的性命就好了。”
正當他們說起此事時,有一個短發女子緩慢地走到了墓前:“有。”
薑思原名江思,多年前她父親想賣掉她時,她被薑姒救下。
後來,薑姒給了她新的姓氏,她也跟著姓薑。
薑姒送她讀書,教她騎射。
陪伴在薑姒旁邊,薑思一直忠心耿耿。
她隨薑姒住在少帥府,和陸凜身邊的周副官日久生情。
薑姒先前還說過,一定要讓她風風光光地嫁人,婚後可不能讓周副官欺負她。
可惜的是,薑姒沒能見到她結婚,便遇刺身亡。
時間一晃而過,十年過去,薑思早已和周副官成婚,雖然常因為戰事分隔兩地,但是婚姻也算美滿幸福。
可在去年,薑思在家知道了周副官在戰場上身亡的消息。
薑思在這個世界上本就無所牽掛,唯一所願,就是她的兩個恩人能好好活著。
周副官為陸少帥效命多年,薑思從他那裏得知了一件事。
這些年,陸少帥一直在四處尋找令薑姒重活一世的辦法。
“我想,陸少帥或許已經找到了這個辦法。”
薑思說,“這也能解釋,為什麽他會不病而亡,英年早逝。”
林星沉、裴司越和秦浮笙聽到了薑思的話,詫異不已。
一行人去了廟裏,他們沒有見到慧雲大師,又或者是慧雲大師猜到了他們的來意,並未現身。
四個人在佛前跪了七天七夜,廟裏的和尚每次給他們送完齋飯,便無奈地搖頭。
許是因為心誠感動上天,在昏迷的那一刻,他們仿佛看到了佛像眨眼,佛光普照。
第二世,陸凜和薑姒本不會有交集。
他們四個人的虔誠,牽起了這對夫妻之間的紅線。
三個孤兒今生不再流離失所,成了陸家的兄弟。
陸星沉失去了前世的文采,陸司越失去了害怕的能力,陸浮笙從小被關在幽閉黑暗中……
他們失去的東西會重新回歸,因為薑姒出現了。
而薑思呢?
她轉世成了那個孤苦伶仃的薑家真千金,在薑姒投生之前,暫時接管她的身體。
薑思剛出生,就知道她在等待著一個人。
但是她前世的記憶完全消失,她不知道她等的那個人什麽時候會來。
薑思隻是承受著命運,奇怪的是,她並不覺得苦,因為在心底的某個角落,有個聲音告訴她,很快就會結束。
薑思被找回了薑家,而後又在陸家做一個有名無實的陸太太。
某一天,薑思鬼使神差地服藥自盡,死前的那一刻,她想起了一切。
薑思看見了薑姒穿越過來,眉眼間是熟悉的張揚肆意。
她知道,她這一生等待的人終於出現了。
希望她的大小姐和陸少帥,能在今生有好的結局。
薑思的念頭一閃而過,了卻心願後,她再次睜開眼睛。
眼前是一對夫婦,他們的眼中滿是愛意。
嬰兒澄澈幹淨的眼睛裏,映出了父母的模樣。
她的記憶消逝,新的一扇大門向她敞開。
報答了薑姒的恩情,薑思在另一個世界擁有了嶄新的人生。
她擁有了幸福的家庭,父母從不爭吵,悉心教導她成長。
哦對了,薑思隔壁有一戶姓周的人家,周家哥哥剛好比她大了幾歲。
薑思也不知道為什麽,第一次見到鄰居哥哥,就有一種很熟悉的感覺,好像他們很久以前見過麵似的。
從她小時候開始,周家哥哥就一直護著她長大,上學後,同學們也待她很好。
薑思的人生平安順遂,朋友們都很羨慕她。
她總覺得,這輩子的她,真的是天底下最最幸運的人。
—
在陸凜去世前,到了生命的盡頭,他仿佛有種預感。
他馬上就能和薑姒見麵了,在合上眼的那一刻,他的神情帶著解脫和釋然。
當陸凜再次睜開眼時,他孤零零地站在一處荒蕪之地,前麵是灰暗的大門。
這裏不辨天日,終天都是青灰色的天空。
四周像是有一堵無形的屏障,將各路無處安置的靈魂,罩在了穹頂之下。
大門旁邊的石碑上,刻著三個字。
枉死城。
字跡漆黑濃烈,隻要看一眼,仿佛就會被吸進去一般。
若是常人見到這等場景,必定會心生恐懼。
可陸凜看到枉死城的時候,他知道他來對了地方。
薑姒死於車禍和火災窒息,她屬於橫死之人,她的靈魂也同樣會停留在這裏。
陸凜毫不猶豫地走上前,還未進入大門,就被門口守衛的陰差攔下。
陰差麵無表情:“你不屬於這個地方。”
陸凜的確不屬於這裏,但是他是為了薑姒來的。
“我是為了我的妻子而來。”
大師被陸凜的真誠打動,特地給了陸凜一個機會,讓他在輪回前,去枉死城見薑姒一麵。
算是圓了他最後的願望。
因為陸凜拋棄了一切換薑姒重生,但是他們之後的命運,不一定會重新聯係到一起。
或許,這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
陰差的視線落在陸凜身上,停留了很久,才轉開了頭。
“你隻有三天時間,時間一到,就回到你該去的地方。”
說完,陰差不再開口,繼續沉默著。
陸凜鬆了一口氣,終於進了那扇大門。
裏麵的天和外麵沒有太大不同,原本死於意外的那些魂魄,已經恢複了原先的模樣。
他們麵容幹淨,甚至連眼神都是茫然蒼白的。
像是遺忘了之前的記憶。
陸凜的時間不多,他必須盡快找到薑姒。
這兒和人世間差不多,同樣有著世間的房屋和建築。
不過也有著天差地別。
為了尋找薑姒,陸凜沒有停下過一秒,可始終事與願違,他等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薑姒好像在他的世界消失了。
枉死城沒有白天和黑夜,陸凜無法判斷他還能留下來多久。
時間越是流逝,陸凜越是覺得緊張,他的心髒仿佛被一雙大手緊緊攫住。
明明他早已停止了心跳,陸凜卻覺得,心髒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若是他再一無所獲,他一定會帶著終生的悔恨和遺憾離開。
直至最後一日,陰差找到了陸凜。
“你隻剩下半天。”
或許是聽到了他的乞求,陸凜在最後一刻找到了薑姒。
當時,薑姒正坐在一架秋千上,她穿著瓷青色的旗袍,在不辨日夜的枉死城中,像是一抹凝固著的鮮活之色。
但是薑姒少了以往的笑容,她沉默地坐在秋千上。
薑姒輕輕地往前蹬了幾下腳,秋千也跟著來回搖晃,好像隻是機械地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吱呀聲落進空氣中,很快便消散了。
陸凜望著坐在秋千上的薑姒,下意識握緊了手。
相同的秋千,少帥府也有一個。
薑姒最愛在午後坐在院子裏的秋千上,聞著院子裏的玫瑰花香,那些花是陸凜親手栽下的。
陸凜腳步一滯,他望著薑姒,竟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感受。
他怕眼前的薑姒僅僅是他的幻覺。
枉死城的魂魄都有期限,他們在這裏待得越久,生前的記憶就會散得越快。
直到記憶徹底消失之前,輪回之門打開,他們會開啟新一輪的生命。
前世盡忘,新的人生會到來。
不知為何,薑姒沒了全部的記憶,卻始終逗留在枉死城。
久久不想離去。
好像是有什麽牽掛的事情,絆住了她的腳步。
陸凜連步子都變得小心翼翼的,他走到了薑姒的麵前,拽緊了她的秋千,吱呀聲瞬間停了。
下一秒,薑姒的視線落在了他的身上。
眼睛幹淨,像是初生的嬰兒。
陸凜半跪了下來,蹲在了薑姒的麵前。
剛要開口,眼淚便落了下來。
薑姒眼神茫然,卻對眼前的這個男人,產生了好奇。
她主動伸出手,剛好觸到了他的眼淚。
薑姒歪著頭:“你是誰?”
言語中,全部不記得她和陸凜的過往。
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相見不相識。
陸凜算是真切地體會到了。
陸凜努力讓自己帶著笑:“我是你的丈夫。”
薑姒不解:“丈夫?”
對於這個陌生的詞匯,薑姒根本無法聯想到陸凜身上。
她隻是多看了陸凜幾眼,便移開了視線,望著沒有邊際的枉死城。
陸凜笑了下,笑容有些苦澀。
“記得來找我,我會等……”你。
陸凜還未說完,又忍不住落淚,他強行壓了下去,眼睛硬被他忍得通紅。
當薑姒再次醒來的時候,她會遺忘掉枉死城的記憶,也不會記得他曾經放棄一切,來這裏找過她。
況且,他拋棄了全部的記憶、名字、情感。
薑姒要怎麽找到他?
這樣的機會太過渺茫了,不是嗎?
陸凜望著薑姒精致的側臉,鴉羽般的睫毛像是扇子,投影在她的臉上。
陸凜忽地改了口:“剛才的話不作數,我重新再說一遍。”
“你再一次的人生也一定要肆意張揚。”
“還有,對不起。”
這一聲道歉是陸凜很早就想說的,他承諾要保護薑姒,卻沒有在別人的手中護住她。
那日,薑姒的車被做了手腳,才會發生意外。
因為董遲淵不知道,陸凜臨時有事離開,並沒有坐上那輛車。
死的那個人本應該是他,薑姒卻代替了他,她才有了那樣的遭遇。
這是陸凜最懊惱後悔的事情。
陸凜察覺到他的時間不多了,他拽住秋千的手開始變得透明,他即將在這個世界消失了。
即將和薑姒永別。
薑姒仿佛也感知到了什麽,她忽然彎下身,臉倏地一下靠近,盯著眼前這個奇怪的男人。
剛才那些奇怪的話,她一句都沒聽懂。
陸凜垂著眼,時間一點點地流逝,他等待命運的宣判。
下一秒,他的臉上多了一道柔軟的觸感,正在抹去他臉上的淚。
陸凜猛地抬頭,薑姒依舊是那副空白的模樣。
很快,陸凜身子也開始變得透明,他握住薑姒的手,輕輕吻了一下。
此刻,他也沒這麽怕了。
“我一直都沒有你勇敢,是你讓我知道,愛一個人就絕對不要放手。
現在,我做到了。”
“若是我們都有來生,為何沒有機會重逢呢?”
薑姒依舊歪著頭看著陸凜,毫無情緒。
陸凜也不著急,隻是握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處。
“你知道,我的心從來隻會為你跳動。”
陸凜低沉的聲音更像是一種許諾和誓言。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陸凜徹底消失了,和這個世界沒了關聯。
薑姒有點無措地站起身,想要抓住離開的陸凜。
她的手抓了個空,手心隻剩下了虛無的空氣。
薑姒站在原地,眼角忽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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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a市的一家醫院。
一個孩子出生了。
哭聲就響了一聲,便消失了。
接生的護士抱著剛出生的嬰兒,覺得古怪。
無論她怎麽輕拍和逗弄,嬰兒都不會哭也不會笑。
由於陸凜天生的性格,他的童年是孤獨的。
可他卻感受不到,也不想改變這樣的現狀,一切對他來說,都是輕飄飄的,無法激起他內心的情緒。
等陸父去世後,陸凜接手了陸氏集團。
他毫不費力地蠢蠢欲動的人壓了下去,成為了真正的掌權人。
外界有傳聞稱,陸凜性子冷淡,是個沒有心的人。
他的情緒從未好像因為任何一個人,而劇烈波動過。
直到陸凜回國的那晚,倏地落了雪。
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夜空是墨藍的,飄揚的雪花沁涼,在陸宅的窗外紛紛落下。
外麵飄著雪,室內溫暖如春。
久未歸家的陸凜站在樓梯上,他聽到樓下大門打開的聲音。
門開了,他的視線下落。
那是他許久未見的新婚妻子。
她一身精致旗袍,抬眼的那一刻,眼神靈動耀眼。
仿佛天生就是人群中的焦點,能主宰自己的人生,活得肆意張揚。
光是想到這點,陸凜心底竟莫名生出一種期待。
陸凜和這個近乎陌生人的新婚妻子,對上了視線。
下一秒,他聽到了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聲,在胸腔裏轟鳴。
從未有過的感覺,橫衝直撞。
陸凜薄唇輕啟,喚了一聲:“陸太太。”
消失的記憶隨時準備開啟,他沉寂已久的心也開始重新跳動。
都源於一個名字,薑姒。
因為薑姒的到來,被封閉了內心的陸凜,再一次有了愛人的機會。
前世和今生的軌跡重合。
應了陸凜承諾薑姒的那句話。
他的心隻為薑姒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