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吐泡
作者:冷諾林寬      更新:2022-12-01 17:24      字數:3594
  第29章 吐泡

    等林寬再次停了摩托, 一轉身把手放在了冷諾的下巴下麵。

    冷諾自己摘了頭盔:“你又幹嘛?”

    “你的泡泡糖呢?不會咽了吧?”林寬也摘了頭盔,手裏還墊著剛剛那張錫箔紙,疊成了整齊的四方形。

    冷諾把已經沒了甜味兒的泡泡糖頂在了上顎裏:“我就不能吐了?”

    林寬微微皺眉:“80年代的文明女青年了, 還隨地吐?要上工地的女人了, 吐個泡泡糖怎麽扭捏起來了。”

    冷諾心中尖叫:吐泡泡糖不別扭, 可把它吐在你手裏能不別扭嘛。

    雖然林楓是個自詡的瘋子, 冷熱不定,喜怒無常已是常態,但無論建築設計, 還是人情世故上, 從來交流沒障礙。

    到了林寬這裏,似乎也是冷熱不定, 但冷的時候冷若冰霜, 熱的時候又是一壺滾燙的開水。

    冷諾想:這、嚴重交流障礙,難道這就是傳說的直男反應。

    冷諾不情願的慢吞吞吐出來了泡泡糖。

    誰想這泡泡糖偏不爭氣的粘在了牙上,吐在嘴邊掉不下來了。

    林寬嘴一咧, 笑的痞:“小姑娘, 你會‘噗’麽?”

    林寬說著話工夫,隔著錫箔紙,已經啟開了冷諾半合著的雙唇,用手輕輕一捏, 把粘在嘴邊念念不舍的泡泡糖取走了。

    等他又把錫箔紙折了兩下, 把泡泡糖完全包了進去, 冷諾冷著臉趕緊伸手一把奪了過去。

    林寬:“呦, 姑娘家這麽凶?”

    冷諾:“這麽多廢話。不趕時間了?”

    林寬把摩托停了下來。

    果然到了牛欄河邊, 即使在這個晨練的時間,周圍竟也連個散步的人影都沒有。

    家附近的小公園, 每天清晨,為了搶占樹上的枝子,遛鳥掛鳥籠的大爺們都幾乎要打起來了。

    這河邊寬敞無人,遠看河麵上煙霧繚繞,仿佛一條冥河。

    林寬手指著橫在前麵的棕色河流說道:“冷設計指導,這就是牛欄河了。十年前還是清澈見底,全長28,2公裏,始於西北,流向東南。入黃海口……”

    冷諾打斷了他:“林楓說的不錯,你這背書能力還真不錯。”

    林寬打住了:“你剛剛說什麽?我大哥告訴你的?他跟你還聊這些?”

    冷諾腦袋一歪,裝作不知:“你剛剛說,這條河源頭是哪兒來著?”

    林寬突然一伸手,冷諾無意識的猛一躲。

    他隻是把手放在了冷諾的頭頂,摸了摸冷諾的腦袋:“冷諾,別這麽怕我。我隻是想知道大哥的病情。我是個醫生。他是能正常說話的,對麽?”

    冷諾記得清楚,林楓叮囑過她,他們兄弟之間的事兒:多言毋庸。

    在建築上,她需要林楓,林楓和林達也更需要她。

    她也更清楚林楓是個說一不二的。

    所以,眼前就算說漏了嘴,也決不能認輸妥協。

    冷諾抓住了還在她頭頂撫摸著她的頭發的那隻手,把頭一偏,躲開了。

    她看上去饒有興致的反問:“你們兄弟之間的事兒,也瞞了我不少吧?怎麽,打算跟我說說,林楓為什麽不能原諒你們的父親?”

    林寬把手拿開了,他看著這條烏黑發臭的河流,好像沒在跟冷諾說話。

    他緩緩開口:“我上學那會兒,大哥常帶我來牛欄河邊抓魚,遊泳,紮猛子。”

    他指了指河對麵,“那時候大哥水性好,每次跳下水,橫跨個來回都不過十幾分鍾。”

    “那時候的大哥身材也好,身上肌肉結實。紮個猛子,周圍總圍著些姑娘。平日裏公社很多女同誌都看上了大哥。托著人跟爸說親。”林寬頓了頓。

    他繼續說:“但那時候,爸更是嚴厲,不讓大哥找女同誌。下鄉,也自己選著去了最苦的西北山窯子。兩年之後,再回來,人就瘦的皮包骨了。大哥的手上全是繭子,爸開始誇大哥的手藝了……”

    冷諾聽的正有興致,突然林寬的話就停了。

    冷諾仰著脖子提問:“那,後來就百裏挑一選定了那個張梅霞?”

    林寬趴在已經生了鏽掉了鐵皮的欄杆上,好像渾然不覺這是條發著異臭的河。

    被問了,他才轉過身來,“冷諾,沒想到你還挺在意那個張梅霞呢。反正她都已經嫁人了,還提她幹什麽。大哥現在的未婚妻隻是你一個人。”

    這人怎麽一說話就上綱上線的,生怕她忘了她是林楓的未婚妻,時時警鍾提醒。

    冷諾一直記得張梅霞,無非是她剛過來就碰上了這麽個棘手的女人,從而對她記憶猶新。

    但記得書裏提過,她嫁的是個地產大亨。

    冷諾當時還很不解,80年代的大陸,地產大亨這個詞兒應該都沒人懂。

    莫不成,洪港人的金先生就是那個地產大亨……

    冷諾想到了,便追問一句,“她嫁的那個洪港人,剛剛聽你說他的名字了。你們認識?”

    林寬一轉身,見冷諾的鼻頭紅了,伸手在她鼻子上輕輕一刮,說道:“走吧。別管別人家的事兒了。我隻是想起來她嫁的那個金誌偉,算林達的一個包工頭子吧。上次回去的時候,還托爸給他帶了一款泥偶玩具,應該是帶給孩子帶的。”

    冷諾沒再問,在外麵林寬是個有一說一的人。

    林寬雖然沒說透,冷諾聽懂了,金誌偉在洪港是個有孩子的爸爸。

    即便知道這些,林寬竟然也沒有當麵揭穿說破。

    冷諾又重新抬頭看了看他。

    林寬徑自往前走了,“前麵這條路過去,是渤廣三化——你知道的,渤廣家喻戶曉的化工廠。”

    冷諾點點頭。河邊的欄杆已經掉漆掉皮,幾乎看不出原來的欄杆是個什麽樣子了。

    這麽強烈的腐蝕,並不是簡單的生活垃圾就能拔掉皮的。

    冷諾一邊看著黑流湧動卻怒不見浪的牛欄河,一邊問林寬,“看資料上說是沿河有四家工廠。今天都能看看麽?”

    林寬仰起頭看著天,“三化,國營五廠輕工,鴻天印刷,渤浪造紙,是吧。”

    冷諾預習過資料,她知道林寬說的不錯,大廠子正是這四家。

    林寬有些無奈,他轉向冷諾。

    “若是爸還在,或是以前的大哥,都是能帶你進廠的。在建築界,我林寬沒這個本事。對不住了,我隻能帶你繞河轉一圈,從外麵看看。”

    冷諾本來想著進廠看看幾個工廠的汙水處理,排汙流放狀況,排水量。

    聽林寬的意思,這些恐怕今天是很難看到了。

    80年代是國家高速發展的爬坡期,生產第一的全民躍進高峰。

    即使不用親眼看見,冷諾也能猜個大致。

    發展不能停,河水還得治,這已經不是個簡單課題了。

    看冷諾沒說話,林寬又咬了咬牙擠出來一句:“對我很失望是吧。建築上,我一直讓爸很失望。不過,或許鴻天印刷,可以去碰碰運氣。”

    “沒有沒有,”冷諾趕緊搖搖頭,這次她隻是邊走路邊在想對策而已。

    冷諾一直是一線上一路拚過來的,她並不會安慰人。

    但想起林寬那張蹩腳的圖紙,她理解林寬的無奈,反而她倒是挺想勸林寬離開建築業的。

    “你每晚都去醫院值夜班,其實並不是為了那22塊錢補貼,養家糊口,對麽?”冷諾突然好像換了個問題。

    “這是什麽話,難道家裏不該有人去賺錢麽?”林寬不答反問。

    冷諾這次也不急,她對林寬的質疑沒有脾氣。

    她說:“我知道22塊錢不是小數目。但如今林達沒人沒項目沒資金,已經焦頭爛額了,你卻有精力半夜去值班,我覺得隻是因為你跟喜歡做個醫生吧。”

    林寬這次算是認真的回答了。

    “嗯。白天,我其實也想盡力,卻不知道勁兒該怎麽使。我喜歡做個不起眼的醫生,爸逼著我辭了崗位進了林達,可我還是收不了心。就算隻能是個值夜班的,我也不想離開。你想知道麽,其實我也很自私——”

    “哦?怎麽了?”冷諾並不想打斷,隻是順著林寬的意思問了句。

    兩個人並排走在河邊,誰也沒在乎這被叫做臭水溝的牛欄河其實臭氣熏天。

    反而,前後沒人,兩個人看似很愜意的散著步。

    林寬又邁了幾步,才接著說道:“我拚了命幫助大哥康複,其實,隻希望有一天大哥能回到林達。我硬逼著林立考高中,好好學習,也是希望有一天他能接替林達……我想回醫院,很自私吧。”

    林寬像是帶著幾許自嘲,訕訕地笑了笑,“跟你說這些幹嘛,走吧,你想去哪兒?”

    冷諾覺得認識了林寬這麽久,一張嘴都是別人——爸,大哥,林立,甚至還有她。

    今天這還是第一次聽他說道自己。

    既然林寬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冷諾也不多問。

    她搓了搓欄杆上掉下來的鐵皮鏽,說:“工廠看與不看,不差這一時。這四大工廠再想辦法,我們先去看看支流,來得及下班前再去看看周邊生活汙水排放。”

    牛欄河支流40幾條。冷諾已經在地圖上圈了出來。

    這個,雖然路程辛苦些,林寬能做到。

    他二話沒說,載上冷諾,在河邊一直幾十次轉動著引擎,去一條條查過了支流。

    畢竟在異臭的河邊呆久了,兩個人都沒胃口,一天下來,誰也沒提吃飯的事兒。

    等林寬去林達跟錢會計簽了字,帶著冷諾再回到院子門口,已經是落日餘暉隻待人歸了。

    咯吱,這次打開門,家裏飄來了飯香。

    給他們開門的山妞,圓圓的臉上紅撲撲的,簡直要笑成一朵大紅色的山茶花。

    “山妞,這麽高興呢。”冷諾一臉的疲憊也被山妞的笑臉給融化了。

    “玉鐲!”林寬突然一把抓住了山妞的手,好像抓到了進了家裏的賊。

    “林寬,你幹什麽?”任憑冷諾如何喊著,如何搖晃著他的胳膊,林寬都不肯鬆手。

    冷諾從未見過如此凶暴的林寬,兩隻眼睛好像要開泵了,映著最後一道淡紫色的餘輝,閃著瘮人的紫光。

    “不,這玉鐲是大娘的。是大娘的信物。是大娘要留給她未來的兒媳的……”林寬低吼如歸山的猛虎,嚇得山妞早已發不出聲來了。

    叮當叮當——鐵索響了。

    “阿寬,玉鐲,是我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