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逆子啊逆子
作者:小舟遙遙      更新:2022-11-26 21:29      字數:7891
  第84章 逆子啊逆子

  回程一路順風順水, 路上的風景也從綠意融融逐漸變得荒蕪,直至秦州下了客船,已是初夏時節。

  重回秦州, 相大祿本想去金宸長公主曾經住過的坊市走一走,但聽雲黛說早已脫離秦州沈氏,便歇了這心思。

  然而, 晉國公府養女是烏孫長公主之後的消息這些時日也傳到了秦州,刺史聽聞謝伯縉及烏孫使團來到自己治下, 親自登門請他們過府赴宴。

  那新任沈氏族長也備了八台大轎與厚禮上門來, 有意與雲黛攀親, 重修於好。

  連日坐船雲黛整個人都暈暈乎乎的, 哪裏還有心情應付這些人和事, 是以她全程待在客房裏歇息,壓根不出麵, 反正這些應酬自有謝伯縉與相大祿處理。

  這般在秦州歇息了一日,推掉秦州刺史的盛情挽留, 第二日隊伍繼續出發,前往肅州。

  雲黛的暈船之症經過在秦州的休息也徹底好了, 接下來的路程都是平坦的官道, 她便痛痛快快地騎了三日馬。

  烏孫使者們看著她一襲赤紅色胡袍策馬奔騰的肆意模樣,大為讚賞, “真不愧是我們烏孫的公主,騎術精湛, 半點不輸從小養在草原的兒郎姑娘們。”

  相大祿笑而不語,灰綠色的眼眸望著那矯健又嬌小的身影,仿佛在看另一個人。

  五月底,一行人總算到達肅州城門下。

  雲黛坐在馬車裏, 望著那高大城門上龍飛鳳舞的“肅州”兩個大字,鼻子一陣發酸,眼眶也有些微紅——

  總算回來了。

  離了大半年,幾經生死,總算回到家鄉。

  一旁隨行的琥珀也難掩激動,高興道,“姑娘,咱們到肅州了,再過不久就能回國公府了。”

  紗君則是眼神懵懂地打量著眼前這座與長安很是不同的城池,沒有多期待,也沒有多失望。

  雲黛將車簾放下,坐正身子,輕笑道,“是啊,總算到了,也不知道府中一切可還好?”

  最初的激動漸漸過去,馬車過了城門檢查,越往裏走,她心裏也愈發地緊張。

  城門口早已有國公府的小廝候著,一見到車馬回來了,幾人上前相迎,又另派兩人回府報信。

  烏孫使團並不住在國公府,按照相大祿最初的意思,雲黛也不好再住在國公府,該與他們一起住在當地官府安排的驛站裏。

  可雲黛堅持要回國公府住,相大祿一番斟酌,還是順了她的意思。

  兩隊人馬在驛站門前分別,相大祿與謝伯縉道,“明日我們再登府拜訪晉國公,接下來幾日公主都會住在貴府,還請謝將軍照顧好她。”

  謝伯縉拱手道,“相大祿放心,她回到家中,自是一切都好。”

  相大祿聽出這年輕人話中的意思,心底不由歎口氣。

  這一路走下來,謝伯縉與公主之間的日常相處,他們也都是瞧在眼中的,情投意合的一對年輕人,便是再恪守規矩,那眉眼間的情意也是遮掩不住的。

  平心而論,謝伯縉是個很出色的郎君,無論是樣貌氣質,才華武功,亦或是家世身份,待公主的那份愛護關懷,皆無可挑剔。

  可偏偏他是大淵的將軍,曾多次與他們烏孫的軍隊兵戎相見,手中染著不知道多少烏孫將士的鮮血……

  與雲黛叮囑了一番,又派了侍女古麗和薩裏拉伺候她,相大祿心情複雜地進了驛站。

  馬車繼續行駛,是往晉國公府的方向。

  沒有那麽多烏孫使者在旁盯著,謝伯縉騎馬跟著馬車旁,隔著車簾與雲黛說話。

  雲黛背脊僵硬地坐著,兩個白嫩嫩的小拳頭放在膝上,努力調整著心態,讓自己緊繃的神經鬆懈些。

  謝伯縉也聽出她語氣裏的緊張,語氣平和地與她描述著街上的場景,試圖分散她的注意力。

  沒過多久,馬車緩緩停下。

  雲黛仿若泥塑般一動不動,眼眸盯著靛藍色織錦緞的車簾,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安靜,她隻聽得胸口劇烈跳動的心跳聲。

  咚咚咚,咚咚咚……

  怎麽辦,要怎麽辦,馬上就要見到國公爺和夫人他們了……

  她該說些什麽,還是裝傻充愣,就當與大哥哥依舊是兄妹,並無私情?

  就在她六神無主時,一隻修長的手掀開車簾,簾後是半張俊美的臉龐,“到家了。”

  雲黛被他的聲音拉回,在他的注視下,動作僵硬的起身。

  他朝她伸出手,“下車罷。”

  夏日陽光毒辣而刺眼,照得雲黛腦袋有些發暈,她盯著那隻手掌,遲疑兩息,輕輕將手搭了上去。

  “大哥哥。”她低低地喚他,秀眉微蹙,“怎麽辦,我現在很緊張。”

  “別怕。”

  謝伯縉牢牢地握住她那纖細潔白的柔荑,抬眸對上她的眼,“有我在。”

  他的目光深邃而平和,無形之中有種令人心安的力量。

  雲黛朝他輕笑了下,“嗯……”

  待她雙腳站定後,後頭馬車的謝叔南也走了過來,見著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眼波閃了閃。

  雲黛見著謝叔南過來,也有些不自在,忙將手抽了回來,輕聲喊了聲,“三哥哥。”

  謝叔南走上前,仿若什麽也沒瞧見,伸著懶腰道,“奔波了一路,骨頭都坐散了,如今可算是到家了。”

  雲黛頷首稱是。

  早已在外恭候的奴仆們見著府上的公子姑娘都回來了,紛紛行禮請安,“奴才們恭迎世子爺、三爺、雲姑娘回府。”

  又有管家和管家媳婦上前,邊引著他們往裏去,邊殷勤說道,“國公爺和夫人一早就盼著世子爺你們回來呢,這會子國公爺在夫人的院裏,廚房裏昨日就張羅起來,備得都是你們平日裏愛吃的菜……”

  雲黛有些恍惚地跟在兩位哥哥身後,看著熟悉的府邸景觀,聽著熟悉的仆人用隴西話說著府中的事,一切仿若從前——好似她還是府中的雲姑娘,謝伯縉還是她的大哥哥,兄妹之間清清白白,從無逾矩。

  可這感覺就如泡沫,沒多久就破碎了。

  路上遇見的奴仆丫鬟們雖規矩安分的行禮,可看向她的眼神還是藏不住的微妙。

  這種微妙的眼神,雲黛再熟悉不過了。

  六年前被國公爺領回府,她就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瞧見過那樣微妙的眼神,後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那些眼神越來越少,她也逐漸習慣。

  沒想到轉眼過去這些年,她又在國公府裏看到這種眼神。

  看來正如謝伯縉所說,他們的事府中已經知道了。

  正值盛夏,前往歸德院的路上草木葳蕤,綠樹蔥鬱,鮮花盛放,門口早有小丫鬟張望著,一見到他們來了,忙往裏報信。

  “來了,來了!”

  院中的丫鬟們都打起精神,廊下掛著的鸚鵡畫眉們也都被這響動驚得探頭探腦,啾啾鳴叫。

  跨進院門,雲黛腳步稍停,心頭幾欲生出轉身逃跑的衝動。

  謝伯縉扭頭,見她臉色發白,腦袋低垂如小鵪鶉,眼底閃過一抹心疼。

  他稍稍彎腰,用隻有他們倆人聽到的聲音問道,“我牽妹妹進去,會不會好些?”

  雲黛一聽,小腦袋頓時搖成撥浪鼓,“不、不行。”

  謝伯縉也猜到是這麽個回答,麵上有些無奈,耐心哄道,“好,那你自己走進去。”

  又看她一眼,“別怕,就是天塌下來,也有我頂著。”

  走了兩步忽然發現身邊少了兩個人的謝叔南回過頭,見他們倆又在說小話,不由嚷道,“大哥,雲妹妹,你們在說什麽呢?進屋再說嘛!”

  謝伯縉應道,“來了。”

  他溫聲鼓勵著雲黛,“你看三郎,剛開始知道我們倆的事也很驚訝,現下不也接受了?”

  雲黛也不知聽沒聽進去,眼睫微顫,須臾,她輕點了下頭,“大哥哥,我們進去吧。”

  終究還是得學會麵對的。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緊緊掐著掌心,步履沉重地往裏走去。

  院中右次間內,糊著雨過天青色窗紗的雕花窗牖敞開,微風穿堂,臨窗一株梔子花的幽香便在空氣中浮浮沉沉。

  聽到外頭傳來的腳步聲,坐在錦榻邊上的喬氏悄悄攥緊了手中繡帕。

  晉國公察覺到妻子這小動作,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目示安撫。

  喬氏朱唇抿得很緊,等看到珠簾掀起,那三道日夜牽掛的身影從垂花門走進來,她一顆心像是被繩子吊著,忽上忽下,既歡喜又有種難以言喻的沉悶。

  “父親萬安,母親萬安,我們回來了。”

  謝伯縉為首,儀態恭敬的向上座雙親問好。

  ===第114節===

  謝叔南和雲黛緊跟其後,連忙行禮請安。

  晉國公麵上帶著寬和的笑,聲如洪鍾,“回來就好,這一路奔波辛苦了,都坐下說話吧。”

  說著扭頭看了眼喬氏,示意她也說句話。

  喬氏的視線先落在長子身上,見他淡然自若,麵無異色,心底不由升起一陣悶氣,這個不省心的!再看向一旁的小兒子,見他還是那副生龍活虎笑嘻嘻的活潑樣子,目光稍柔,又忍不住心疼,這傻孩子莫不是真缺心眼,喜歡的人都跟旁人好了,他怎還能沒心沒肺的樂嗬?

  最後再看向那道嬌小綽約的身影,她穿戴打扮像從前般低調淡雅,打從進門來就低著頭,根本就不敢往他們這邊瞧一眼,可見心裏發虛,沒臉見他們。

  逐個打量過後,喬氏才緩緩開口,“一路舟車勞頓肯定是累了,都坐下說吧。”

  丫鬟們很快搬來月牙凳,三人依次入座。

  喬氏今日的話格外的少,大都是晉國公開口詢問關懷,謝伯縉和謝叔南作答。

  雲黛從未覺得如此難熬過,明明國公爺和夫人沒有對她說半個字的重話,也沒冷臉對她,但那不經意掃過來的眼神,還有那份欲言又止的沉默,都叫她如坐針氈,如芒刺背。

  唯一慶幸的是這回謝叔南與他們一同回來了,他話多又能說,繪聲繪色說著長安城的經曆和見聞,讓屋內的氣氛沒那麽尷尬,起碼麵上還是其樂融融的。

  若是單單她和謝伯縉倆人麵對晉國公夫婦,雲黛簡直不敢想象那是何等令人窒息的場麵。

  謝叔南說得口幹舌燥,卻沒打算停下來,他看得出來雲妹妹和大哥如今處境尷尬,父親母親也怪不自在的,隻能由他從中斡旋一二。

  唉,他還是頭一次意識到自己嘴皮子利索的好處。

  “好了,三郎,你先喝杯茶水歇歇。”晉國公和顏悅色地看了眼小兒子,心道這小子出門一趟,回來倒是懂事許多,可見兒郎還是得多出門曆練曆練才好。

  謝叔南一怔,剛想說“我不渴”,就見晉國公將目光轉向了身側,喚了聲,“雲黛。”

  被點名的雲黛肩膀輕顫了下,旋即誠惶誠恐地看向晉國公,嗓音因著緊張而有些喑啞,“國公爺?”

  晉國公看出她的拘束,態度放得柔和些,“出門一趟你似乎長高了些,前陣子我收到你們姑母的來信,信上說你在長安水土不服,病了好幾回,如今身子好些了沒,路上可曾抱恙?”

  這慈祥的關懷叫雲黛心頭流過一陣暖流,她擠出一抹感激的笑,“多謝國公爺掛懷,我一切都好,路上春暖花開,氣候適宜,並未抱恙。”

  “那就好。”

  晉國公撫須,旋即又順勢說起她的身世,“十日前收到陛下的賞賜和聖旨,我還驚了一跳,心說非年非節又沒打仗的,陛下無緣無故封賞作甚?等聖旨一打開,知道你母親竟是烏孫長公主,我和夫人都震驚萬分。收養你時,想著你孤苦無依,沒想到你竟然還有這層身世。如今陛下封你為孝義郡主,烏孫昆莫又封你為公主,真是可喜可賀。”

  雲黛忙站起身來,恭順拜道,“國公爺和夫人對雲黛的教養之恩,雲黛銘感五內,自當報還。”

  “哎,你這孩子,坐下說,坐下說。”晉國公抬手示意她坐下,和藹笑道,“什麽報答不報答的,當年收養你,本就是為了還報你父親對我的救命之恩,你本就不欠我們。如今你尋到了親人,有了公主的尊榮,我和夫人也打心眼為你歡喜……”

  說到這,他斂笑看向雲黛,“聽說此次你們是與烏孫使團一同回來的,那你接下來有什麽打算?”

  雲黛便將她的打算說了出來,“相大祿答應讓我在肅州停留七日,七日後我便要隨他們回烏孫。我先想去見見我烏孫的舅舅和外祖母,至於其他的,還沒想好。”

  她不知道烏孫是個什麽情況,也不知道舅舅和外祖母見著她後又是個什麽情境,更不知道她和大哥哥能否修成正果。

  晉國公聞言,輕輕點頭,“是該回烏孫看看,畢竟都是你的親人。”

  他這話說完,屋內忽的沉默下來。

  就在這詭異的靜謐持續時,謝伯縉側眸看了眼雲黛,手捧著茶杯,淡聲道,“父親,陛下已命我護送妹妹回烏孫,所以你們也不用擔心,我會照顧好她的。若是她在烏孫過得不習慣,我會將她帶回北庭,或是送回家來,她過得舒坦最重要……”

  屋內頓時更加安靜了。

  這話若放在從前,每個字每句話都很正常,隻會讓人覺得兄妹情深。

  可現下屋內眾人都心知肚明他倆的關係,再聽這話,就莫名聽出另外一種感覺。

  莫說是雲黛,就連謝叔南都覺著這氛圍尷尬得讓他坐不住,他都想直接喊一嗓子,“是,沒錯,大哥和雲妹妹在一起了,父親母親你們就遂了他們的心願,成全他們吧。”

  想歸想,真要喊他也不敢。

  最後還是晉國公開了口,打破這靜謐,“嗯,正好你也要回北庭了,一路護送也方便。”

  他還想說什麽,喬氏忍不住了,晦暗不明的目光直直看向謝伯縉,溫和的嗓音中透著幾分克製不住的鬱氣,“你們日夜趕路也累了,先回各自院裏歇息吧。阿縉,你留下,我與你父親有話問你。”

  聽到前半句話雲黛長鬆了一口氣,隻覺總算熬過去了。聽到後半句話,她的心驟然又提了起來,砰砰狂跳。

  夫人專門留下大哥哥,是要問那件事麽?

  她四肢麻木的站起身來,眼神頻頻朝謝伯縉看去,纖細的眉毛輕蹙著,凝滿擔憂。

  謝伯縉回望她一眼,眼神堅定又深邃,像是無聲與她說著放心。

  謝叔南也意識到要發生什麽,趕緊走到雲黛身邊,催道,“走走走,雲妹妹,我們先出去吧。”

  雲黛咬了咬唇,跟著謝叔南行禮告退,又往外走去。

  庭前陽光無比燦爛,照得整個庭院都亮堂堂的,雲黛卻覺得渾身冰涼,手心也不知何時冒了層細汗。

  等走到院門口,她走不動了,扭頭看向院內,神色凝重。

  謝叔南站在她身旁,安撫道,“雲妹妹你別擔心,大哥不會有事的。或許父親母親隻是問他一些朝堂上的事呢,從前不也這樣麽,每回敘話,大哥總是被單獨留下的那個,你不要想太多了,還是先回院裏歇息吧。”

  雲黛訥訥道,“可…可是萬一,大哥哥觸怒了國公爺和夫人……”

  謝叔南撇了撇唇,心說那也是他活該,哼,誰叫他厚顏無恥對妹妹下手,抱得美人歸了,挨一頓打不過分吧?

  麵上卻道,“不會的了,大哥那樣聰明的人,我們三兄弟裏就屬他挨打挨罵的次數最少。再說了,他練武之人,皮糙肉厚的,打一頓也不妨事……呃,咳咳,我的意思是,父親母親也不會真打他的,怎麽說也是親生的嘛,再生氣也不至於下狠手。大哥現在好歹也是個三品將軍,父親會給他留些臉麵的。”

  雖說如此,雲黛依舊忍不住擔心,遲遲邁不出腳步。

  謝叔南也沒了辦法,聳肩攤手,“行吧,那要不咱們就在這外頭等一等他?”

  雲黛感激的看他一眼,軟聲道,“三哥哥你回去歇息吧,我在這等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是那樣沒義氣的人麽?”

  謝叔南雙手環抱在胸前,懶洋洋往月亮門邊一靠,吊兒郎當的模樣,“等一等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若裏頭真打起來,我還能去拉一把,總不能叫你個嬌嬌柔柔的小姑娘衝在前頭。怎麽說你也叫我一聲哥哥,當哥哥的就要有哥哥的樣子。”

  雲黛心頭動容,緩了兩息,彎起眼眸朝他笑,“是,三哥哥一向最講義氣。”

  謝叔南唇角翹起,“那當然,人在江湖飄,義字最重要。”

  外頭兄妹倆氣氛稍微活泛了一些,屋內的氛圍卻是一片凝肅壓抑。

  憋了一肚子話的喬氏總算憋不住,身子稍稍朝前傾倒,語氣中還帶著最後一絲期待,“阿縉,你告訴我,外頭傳得的些消息和你姑母在信裏說的那些,都是假的對不對?你和雲黛……你們隻是兄妹,並未其他的感情,是麽?”

  謝伯縉身形筆挺地站著,神色嚴肅,一字一頓道,“不是假的。”

  喬氏如置冰窖,全身都冷下來,心頭最後一絲期待也被徹底澆滅,兩片嘴唇顫抖著,伸手指著他,哼哧哼哧喘著氣,“你…你怎麽能……她是你妹妹啊……”

  謝伯縉道,“並無血緣關係的妹妹。”

  喬氏一噎,又咬了咬牙,痛心疾首地盯著他,“那你可還記著你自己的身份?你是國公府的世子爺,日後是要繼承你父親爵位,挑起整個國公府的,你的妻子將會是國公府的主母,要有襄助你的能力,而不是單憑著你一腔喜歡就能定下的。”

  謝伯縉眉心皺起,“謝家兒郎娶妻,不是一向以心意為主麽。”

  喬氏再次被噎住,她知道長子一向沉默寡言,卻沒想到說出話來能這麽氣人。

  保養精致的手用力捏住帕子,她瞪著他,斥道,“那也是叫你在門當戶對的貴女們挑個心儀的,誰叫你將主意打到雲丫頭身上了?你說,你們倆是什麽時候好上的,在肅州,還是在長安?”

  “都是兒子的錯,是兒子對她起了綺念。”

  謝伯縉垂下眼睛,嗓音低沉,“父親,母親,你們知道的,她一向膽小怕事,見著我就跟老鼠見了貓似的。是我使了法子逼著她跟我好,她哭也哭過了,逃也逃過了,但又被我抓了回來……”

  喬氏聞言,也不知腦補了什麽,驚得睜大了眼睛,指著他的手指發顫,“你、你,你怎麽做出這種事!”

  “你個混賬東西!”

  晉國公也黑了臉,順手砸了個茶杯過去。

  喬氏一見,變了臉色,連忙去攔晉國公,卻沒攔住,眼見著那茶杯砸到了謝伯縉的肩膀處,濡濕了一大片,又啪嗒掉在地上摔了個四分五裂。

  她又氣又急,邊上前去檢查兒子有沒有砸傷,邊拿拳頭恨恨地錘他,“你這強脾氣,怎麽都不知道躲!”

  晉國公冷哼道,“他還有臉躲!老子沒拔刀砍他都算好了。”

  喬氏氣惱地瞪晉國公,“你敢!敢情兒子不是你生的,你不知道心疼?”

  晉國公擰起濃眉,“夫人,我這不是幫你出氣麽,這混小子方才還敢嗆你。”

  喬氏道,“有你這樣出氣的麽?如今事已至此,你光打他有什麽用?”

  晉國公啞口無言,遂大馬金刀沉默坐著。

  謝伯縉垂眸看向喬氏,輕聲道,“是兒子不孝,惹母親生氣了。”

  喬氏擰身,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怨道,“你自小性子沉穩,是個有主意的,從不要我與你父親操心,怎的在這事上如此糊塗呢?且不說雲黛從小在家裏養大的,就說她如今的身份,烏孫的公主啊!咱們晉國公府多招烏孫人恨你不知道麽?那烏孫昆莫怎會將唯一的外甥女嫁給你?而且……而且萬一以後,烏孫與大淵又起戰火,她該置於何地?”

  謝伯縉聞言,緊繃的下頜微鬆,“母親,那你是同意我與雲妹妹的事了?”

  喬氏一怔,默了兩息,麵色悻悻道,“我可沒說同意!”

  謝伯縉薄唇抿成一條線,眸色變得深暗。

  少傾,他全然不顧地板上破碎的杯盞,單膝跪下,拱手對晉國公和喬氏道,“父親,母親,我認定她了,此生非她不娶。從小到大,我鮮少向你們求什麽,如今卻想求得你們的肯定……”

  喬氏看到他袍服膝蓋處沁出的血,臉色大變,忙去拉他,“有話起來說!”

  可他身形如玉山巋然不動,眉眼間滿是堅毅,“若此生注定無法與她相守,兒子會上表請辭世子之位,從此駐守北庭,終身不娶。”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像是砸在喬氏與晉國公的心上。

  屋內靜了下來,像是一灘死水。

  喬氏望著長子棱角分明的臉龐,心口五味雜陳,萬般情緒劇烈翻湧著。

  她知道他既說得出這些話,就一定能做到的。

  他向來就是這樣的脾氣,認準的事就不會改變。

  良久,她朝晉國公投去柔柔一眼,七分妥協,三分請求。

  晉國公板著臉有所鬆動,低低歎了聲“孽障”,又道,“起來吧。”

  謝伯縉一動不動,一雙黑沉沉的眸看向他。

  晉國公被看得嘴角抽搐,“還看什麽看,兒孫都是討債鬼,我和你母親肯定是上輩子欠你的!快起來吧,要真把膝蓋跪瘸了,轉頭你母親又得埋怨我了。”

  謝伯縉問,“父親答應了?”

  晉國公冷哼,“你都使手段把雲丫頭逼到你身邊了,我還能說什麽?你壞了她的閨譽,還不得對她負責?你叫你老子我死後哪裏還有臉去見她父親。哼,我真是養了個好兒子,寡廉鮮恥!”

  謝伯縉又看向喬氏,“母親,您呢?”

  喬氏本來對雲黛就沒什麽意見,就是一直將她當做三兒媳婦來看,未曾想她最後卻被老大悶聲不響拐跑了。雖說她對長媳的要求是更高,但現下兒子跪在麵前,又是要辭去世子位,又是終身不娶的,她哪裏還狠得下心去反對?

  “你是我生的,她也是養在我膝下的,難不成我真要棒打鴛鴦,害得你們倆都不如意?那我圖什麽呢?”

  喬氏深深歎了口氣,“等你們當了爹媽就知道了,可憐天下父母心,盼來盼去都是盼兒女能過得好。好了,快起來吧,碎瓷都要陷進肉裏了,你不疼我都疼!”

  謝伯縉這才站起身來,麵容有些蒼白,但更多是心願得償的歡喜。

  ===第115節===

  他朝喬氏和晉國公深深一拜,“多謝父親母親成全。”

  喬氏彎腰檢查著他的膝蓋,滿眼心疼,“你就是要氣死我,不好好說話,非得害自己流血受傷!來人呐,快叫大夫!”

  謝伯縉忙叫住那丫鬟,又與喬氏道,“小傷而已,我回院裏塗些傷藥就好了。”

  若是喊了大夫,叫那小哭包知道,怕是又得掉眼淚。

  他最見不得她哭,眼睛紅紅,鼻尖紅紅,可憐又可愛,叫人想嗬護,又生出些邪惡念頭,想叫她哭得更凶。

  喬氏這邊擔心不已,還是晉國公發了話,“夫人,你別管他了,這點子傷算不得什麽,他能處理好的。”

  又沒好氣地瞪他一眼,“還不趕緊出去,叫我和你母親眼前清靜些!”

  謝伯縉頷首,“是,兒子告退。”

  他轉身離開,喬氏盯著他稍顯踉蹌的腳步,紅著眼圈喟歎,“我怎麽就生出這麽個人來。”

  也許,從很早開始,她就不認識她的長子了。

  “好了夫人,莫生氣了。”晉國公走到喬氏身旁,將她攬在懷中,溫聲細語哄了一通。

  喬氏的情緒也漸漸平緩,忽而又想到什麽,她皺起眉頭問道,“夫君,兒子要娶公主了,咱們之前準備的那些聘禮夠麽?”

  晉國公撫著她背的手一頓,“……”

  逆子啊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