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燃燒離別許多場（6）

  　　南天，輿鬼洞。

  　　蕭蕭風聲中，十二踏出了洞口。

  　　正是日出的那一刻。她眯著眼，微涼的空氣中，一輪紅日正從遙遠的天門升起，漸漸普照大地。日出多好啊，日出是希望。

  　　生靈海也在那個方向。

  　　那是她的歸宿。

  　　小團小滾跟在後麵，淚眼汪汪的看著她。她回頭抱了抱兩隻圓滾滾的黑白團子，低聲說：“我剛剛說的話，你們都記清楚了？”

  　　小滾不情不願的點了點頭，小團抱著十二的腿，低聲問：“一定……一定要去嗎？”

  　　十二點點頭，小滾很難過的說：“朱雀會傷心的。”

  　　十二輕輕的微笑：“他有他的責任，我有我的責任。”

  　　小滾歎了一口氣。

  　　十二轉過身，卻詫異的看見辰宿星君立在洞口。怎麽，她沒去不周山嗎？

  　　辰宿星君深深地看著她：“老大曾經交待，無論發生了什麽，若你要去拿自己填生靈海，南天七宿務必攔著。”

  　　十二微怔，過了一會兒，淺淡的笑開：“你放心，他不記得我了。他既不會責怪你，也不會記得他下過這樣的命令。”

  　　“也許……也許會有些模糊的印象，比如我是二哥哥養在他地盤的鳥。但……一定是不痛不癢的陌路。”

  　　辰宿星君沉默不語，忽然抬頭，幾道光過，南天七宿齊齊出現。

  　　鬼宿柳宿井宿身上都是傷，看上去就是剛從戰場上下來。軫宿星君那一對雙子花麵色難看，內傷頗重，連翼宿星君的唇色都很蒼白。

  　　十二又是一愣。

  　　軫宿星君那一對雙子花搶上來，握住她的臂膀，眼中帶淚：“十二，何必如此，南天保得住你。”

  　　霧氣湧上眼中，半晌，輕輕的在她們手臂上拍了拍：“這麽多年，多謝你們照顧。可是此事，我不得不行。”她用力微笑著：“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了，炁靈丹填不了生靈海。”

  　　南天七宿愣住。十二低聲說：“我若不去，天地大劫不解……”她疲憊的揮了揮手：“一切都是枉然。”

  　　辰宿星君忽然昂起臉，手中長劍出鞘，以劍做筆，繪出禁製來。生生在十二麵前畫出了不破的牆。

  　　那一堵厚厚的光牆後麵，十二訝異的看著她。

  　　辰宿星君冷然道：“南天七宿隻對朱雀神君負責，老大說護你周全，天崩地裂南天七宿也護你周全。今日，你斷斷不能出此禁製！”

  　　她字字如刀：“我們不會放任你去死的。”

  　　十二怔怔的環顧眼前的七位星君。

  　　軫宿一左一右站到了辰宿星君身邊，翼宿星君摸了一把淚，也凝出術法來。

  　　鬼宿、柳宿、張宿、井宿沉默片刻，也拔出了劍。

  　　“我死，南天方能安全。”十二怔怔的看向那四位神子。

  　　張宿和柳宿訕訕的含糊的應了一聲，鬼宿星君冷漠的抬抬手：“南天七宿隻是老大的南天七宿。我隻知道，老大總有一天會想起來，到那時，你讓他如何活下去？什麽天道，什麽神界，都排在老大之後。”

  　　“我們不需要犧牲一個弱女子，才是能換來的未來。”井宿板著臉，依舊是一臉端正。半晌，神色微有不忍：“我看著你長大，你也隻是……一個普通的孩子。”

  　　辰宿星君上前一步，勸道：“回去吧，南天七宿的星陣，便是幾位神君也要費一番功夫。難道你還真跟我們打？”

  　　一滴淚，從十二眼中滑落，她帶著淚笑了。

  　　片刻，伸手抹掉眼角的那滴淚。

  　　她緩緩搖了搖頭。

  　　不必打。這三十六天的禁製，攔得住術法，攔得住刀劍，甚至攔得住一生妄念，攔不得的，是神君登位。

  　　日光照野，十二立在長風之中，獵獵西風吹亂她鬢邊碎發，未挽的長發垂到腳踝，金色的雙翼徐徐在她背後展開，迎著日光，顯出光明而神聖的影。

  　　天邊風流雲動，白雲出岫，日光再次洞開。

  　　她揚起臉，任日光輕柔的撫摸臉頰。

  　　天音從遙遠的湯穀傳來。扶桑樹碎葉叮咚，在天地之間奏出黃鍾大呂的音。

  　　清風詔令，以扶桑做琴，彈出回蕩在天地間的十二律呂。

  　　時間變得很慢很慢，雲端之上，虛虛的印出十隻金烏的影子。

  　　大金烏踏風而立，虛虛的一個影，在頃刻間變換了多種模樣，她拂袖在身上劃過，手指虛虛的穿過身體，竟像是劃過水波紋：“十二，金烏一族非神非人，行百千萬世，顯百千萬相。你懂得嗎？”

  　　她眉眼慈悲，她終於微笑：“大姐姐，此身為虛相。凡有所相，皆為虛妄。”

  　　大金烏喟然長歎，身影消失，天際長亮，十日齊出，地界七對日月出入的名山間皆輝映光芒，這是金烏登神君位時，神界特有的異相。

  　　天鍾又現，長鳴三十二聲，召四海八荒共賀十二神君登位。

  　　天鍾長響之間，天地威赫之力，使得神界眾生不得不俯首以賀，

  　　這個刹那的瞬間，十二振翅向生靈海而去。

  　　當初的當初，北天的大雪還沒有掩蓋一切過往。

  　　那個有月亮的晚上，初初長成的十二因為太白的斷然離去而痛哭，朱雀神君頭一遭心酸難耐，捏著鮫綃，輕輕拭去她臉上淚痕。

  　　那個時候他說：“你有你要做的事。”

  　　你不當為情所困，你有你的責任。

  　　你要成長。

  　　有一天，你也會登神君位，引四方叩拜。

  　　有一天，你將和我並肩。

  　　有一天，我也將向你俯首，賀你終於得道。

  　　這一日終於到來，卻是以這樣慘烈的方式。

  　　天鍾長響，四方生靈海上，諸神詫異之後，便齊齊跪下了，唯有四靈神君立於雲端，遙看天邊十日齊出。

  　　白虎神君愕然，十日齊出，地界七對日月出入的名山間皆輝映光芒，這是金烏！

  　　她和玄武神君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又把目光投向前方不遠處的朱雀神君。心裏一塊浸透了水的鮫綃，又沉又濕又擰著。十二來了，十二登神君位，十二……這是要做什麽？

  　　朱雀……真的什麽都想不起來了嗎？

  　　她簡直不忍心去想那可能的事實，朱雀要眼睜睜看著十二去死。

  　　白衣金冠的少女輕巧的落在雲間，身後金色華美的光之雙翼在雲端展開，三十二天的諸神跪下雲端之下，在天鍾長鳴中齊聲叩拜：“恭賀十二神君登位！”

  　　十二踏著白雲向四靈神君走來。

  　　“見過玄武神君。”她恭敬的雙手合十，俯身全禮。

  　　玄武神君低垂了眉眼，仿佛第一次見到十二，也俯身全禮。

  　　白虎神君愣愣的看著他們，忽然反應了過來，玄武知道！玄武什麽都知道！玄武隻怕早就和十二合謀了！難怪他不讓她問！

  　　十二一一全禮，白虎神君不得不應。

  　　最終，十二走到了朱雀神君麵前。

  　　頓了頓，雙手合十，俯身全禮：“十二見過朱雀神君。”

  　　一字一句，有如陌路

  　　白虎神君忍不住偷偷打量朱雀，他臉上厭倦的神色不動，眸中一如既往的冷，隻是略抬了抬手：“見過十二神君。”

  　　白虎神君此刻也說不清心裏是高興還是失落——他真的不記得了。

  　　朱雀神君望著眼前的少女，淡淡的問：“神界大劫，十二神君此刻登位，是帶來了湯穀的意思？”

  　　言語鋒利，隻論公事，毫無廢話。

  　　十二起身，目光在朱雀神君臉上一落，又垂下去：“是。”

  　　她垂著眼睛不跟朱雀對視，生怕自己會哭出來，聲音卻是穩穩的：“十二生而掌人間道，故來和神君談一樁交易，神君斷不周山，我便替這神界解此生靈海之劫。”

  　　朱雀神君微微一怔，手指在身邊輕巧敲擊，似在沉思。半晌，突兀的問：“你如何解生靈海之劫？”

  　　十二低著頭，口角剪斷：“本君就是解藥”

  　　她似乎在微笑：“本君一條命，換神君斷不周山，這麽好的生意，還有什麽可考慮的？”

  　　朱雀神君微微蹙眉，竟不知在猶豫什麽。

  　　十二抬頭，飛速的瞥了一眼玄武神君。玄武神君忽然伸出手說：“本君立誓，本君代四靈神君應了。”

  　　神力耀眼的一閃，誓約已成。白虎神君愕然，片刻後便反應過來，玄武這是為朱雀好，若有一日，朱雀神君想起來了，他要如何麵對下了個這個決定的自己？

  　　十二不等朱雀神君回答，便立即起身，俯身全禮，毫不猶疑的轉身，向生靈海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日光中凝結成一個光輝的影子，看不清輪廓，隻覺得虛無縹緲的似一片浴光的羽毛，又沉重的像整個神界壓在肩上。

  　　她走了幾步，終究是停了下來，回頭，目光凝在朱雀神君臉上。

  　　這最後的一眼。

  　　日光太盛，他已看不清她的臉，連她的聲音都是很輕很輕的。

  　　“神君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

  　　“十二……去了。”

  　　南天七宿晚了幾步，趕來的時候，十二已經沒於海水中。辰宿星君衝動的要上前，被鬼宿一把拉住：“事已至此。我們還是盼著老大永永永遠記不起來吧。”南天七宿盡皆默然，軫宿星君那一對雙子花雙目含淚，嚶嚶的哭倒在了翼宿星君懷裏。

  　　白雲之上，白虎神君不忍再看，別過頭去。

  　　生靈海之上，日光大盛。十二立於風中，手指在胸前翻飛，結出天一訣的法印。

  　　願天一以寧

  　　願神人兩安

  　　赤衣的神君立在雲端之上，漠然的看著白衣的少女漸漸浸沒於海水，金色的神炁在生靈海中蔓延，神色從漠然漸漸轉為困惑，他忽然按著胸口跪在了雲端之上，蹙眉不解：“本君……這是怎麽了？”

  　　好痛啊好痛啊，一寸一寸，有如淩遲，他幾乎不能呼吸

  　　玄武神君對青龍神君使了個眼色，兩位神君一齊左右攙扶住朱雀神君：“你這是重傷未愈又添新傷，事兒都了了。早點回去休息吧，你瞧，南天七宿都等著呢。”

  　　金色的神炁漸漸淹沒，生靈海回複澄清，朱雀神君的神色突然凝滯。

  　　白虎神君的心直直的墜入深淵，她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十二的神氣息消彌於天地，術法也跟著失效了

  　　青龍神君隻覺得手中扶著的這條臂膀在抖。她驚恐的看向玄武神君，陵光在發抖，從未見過朱雀神君這個模樣。

  　　朱雀神君僵直了身體，一格一格的回過頭，像是帶著極大的恐懼，想看，又不敢回頭看。

  　　天鍾哀鳴，日光突然失去了顏色，月亮也不再明亮，諸星黯淡，星河歸暗，這諸天的光線，哀婉著一隻金烏的死去。

  　　不、不、不。

  　　玄武神君當機立斷，一掌劈向朱雀神君，卻見赤色的光芒一閃，攔住了他的手，

  　　重明離火以席卷天下之勢炸裂開來，讓整個世界都卷入了可怖的恐懼

  　　玄武神君的手僵在半空中，頭上悶出冷汗來。

  　　赤衣的神君轉過血紅的雙眸，一點一點的看向四靈神君，輕輕的說：“你們……好啊！”

  　　那目光森寒如刀，讓青龍神君竟倒退了一步，此刻，她忽然明白了三清尊神的恐懼。她定了定神，方不得不解釋說：“陵光，這是十二神君的決定。”

  　　朱雀神君笑了。

  　　那笑容輕蔑，又帶著巨大的絕望和心碎，讓青龍神君不敢再看，玄武神君伸手把青龍神君擋在了後頭，平靜的說：“不關她的事，她都不認識十二。十二來求我，北天欠她一諾，我就應了配合她做此局。你要恨我就恨吧，在北天和你之間，我擇了北天。”

  　　朱雀不再聽，亦不再看。

  　　他緩緩起身。

  　　生靈海又現蓬勃生意，神界四方安寧。

  　　多諷刺，為了這安寧，他奮戰了半生，賠盡了摯友，可是連他唯一想要的，都留不住。

  　　三十二諸神不知道他們的神君在聊什麽，隻看見朱雀神君忽然騰身而起，赤色的羽翼遮天蔽日，世界陡然陷入黑暗

  　　他終於失去了理智

  　　她不在了，這個神界還有什麽存在的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