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有一人，可否入道？（2）

  　　十二走後不久，天色慢慢的黑下來。赤色的衣襟在沙漠的黑暗裏一閃而過，道君偏偏頭，默然看著朱雀神君的身影消失在空中。

  　　陵光他什麽都聽到了。

  　　道君無力的闔了闔眼。

  　　這天晚上，他第一次進入了那片茫茫的白。

  　　一把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非男非女，非人非神：“太白”

  　　他茫茫然轉身：“你是誰？”

  　　那聲音似風聲嗚咽：“吾乃你，吾乃眾生，吾乃萬物，吾乃天，吾乃地。”

  　　“我什麽也不是，我什麽都是。”

  　　道君漸漸穎悟。

  　　他俯身行禮：“太白心中有惑，不能悟道。”

  　　直起身來，眼中痛苦再難掩蓋。

  　　何謂對？何謂錯？

  　　師父說大道無我，神人責任皆在他一身，可是他心中……他心中……

  　　道君神情慘然，低低的說：“太白心中無大道，太白心心念念不過一人。因私而廢公，因一人而忘大道。太白慚愧。”

  　　那聲音徘徊在幽夢中：“在幽冥無相獄三百年，竟還沒悟嗎？”

  　　道君緩緩的搖頭：“太白在幽冥無相獄識得人間辛苦，可心中執念未曾消得半分。時至今日，太白心中所念，是救她出這生生世世輪回之苦。”

  　　那聲音歎息：“癡兒！竟還不悟！”

  　　“萬般相皆虛相，萬般念皆執念。”

  　　“因眾人而得道是道，因一人而得道，豈非道耶？”

  　　“你看”那聲音說。

  　　輕紗薄霧中，一個白衣赤足的少女，鴉羽般的長發垂在腳踝，閉著眼拋著紅色石頭。

  　　“小十二”道君喃喃的喚。

  　　那把聲音孤零零盤旋在天地間：“這是金烏十二進入輪回的起始。次次輪回，她皆知命運淒慘，仍入輪回。這是她的道。”

  　　道君怔怔的看著白茫茫薄霧間的少女，想起今日十二的笑，十二說，人注定要死，神注定隕落，可怎麽活她自己定。她想救人，就去救了。就是如此而已。

  　　道君又閉了閉眼，怎麽活自己定。這隻是一句自我安慰。在天道麵前，小十二何其無力，她既跳脫不了反複輪回的命運，也留不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

  　　他得幫幫她。

  　　道君的雙眼漸漸清澈，心中有私，又有何錯呢？

  　　無小我，便無大我。無小愛，便無大愛。

  　　他不能直麵自己的私欲，又如何說服自己去拯救一個不相幹的世界？

  　　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

  　　大道三千，擇一而從之。

  　　道君輕輕合上了眼。

  　　“天道在上，心有一人，可否入道？”

  　　“可”

  　　光從黑暗中迸發，撕裂這黃沙地獄，撕裂這深深幽冥。

  　　那襤褸的青年在幽冥地底結印而坐，湛然不動，不見萬物，杳杳冥冥，不內不外，眉心倏忽亮如天光。

  　　有風從天邊來，繞身三匝，歎一聲緣斷，歎一聲情起。

  　　祥雲繚繞在天際，罡風席卷了山海，三十六天齊現異相，七彩雲霞繞天而生，天河中星辰齊齊閃爍，四方生靈海海水翻湧，四海八荒瑞獸共鳴。

  　　天鍾長鳴。

  　　一聲、兩聲、三聲……三十六聲天鍾如千重萬重穿透雲霄，自雲外而起，聲聲莊嚴，響徹神界。

  　　四靈共嘯，漫天諸神齊齊俯身，天地共賀神尊入道。

  　　衣裳襤褸的青年睜開眼。慈悲眉眼煥亮了天地。這黑暗沙漠從未如此明亮過。

  　　獄卒已經跪了一地，剩下的是滿目瘡痍，是手生繭心流血的神和人，互相看看彼此，終是緩緩地跪下。

  　　青年俯下身，撫摸麵前神和人的頭頂。

  　　“願神人兩安。”青年輕輕說。

  　　如果，這是你的心願。

  　　一束天光自大羅金天而下，穿透雲間，徐徐降下澄澄碧落雲梯。

  　　天光乍現，天花亂墜。

  　　黃沙滾滾中，風陣陣吹著襤褸衣衫，流血的腳趾踏上這碧落雲梯，一步一步，自幽冥地底，重登三清天。

  　　終是心甘情願為了你，踏上這條路。

  　　今生緣淺，來世再見。

  　　朱雀自幽冥無相獄踏風而歸，一落入南離殿，辰宿星君同鬼宿和井宿便趕進來，一臉的沉重。辰宿先回到：“南天這邊查過了，截止去歲，共有近三千名羽族前往生靈海往生，半數未歸，已大大超出了過往的速度。”

  　　鬼宿也回稟道：“東天、西天、北天也有同樣的情形。”

  　　井宿低聲說：“已秘密尋了一隊術法高深的雪羽，去南之生靈海探查了，目前來看並無半點異樣。”

  　　朱雀今日分外沉默。黎明前的黑暗似乎如影隨形的浸沒了他，使得他沉默哀傷的一如夜的雕像。半晌，語氣沉沉，本君已分別同青龍白虎玄武親去查驗過，以神炁相連。四方生靈海……的確是要幹涸了。

  　　一語出，四座皆驚。

  　　這就意味著，異相突生，末世已臨，大劫將至。

  　　就是南天七宿這種久經沙場的戰將也不禁覺得腿軟，辰宿星君無力的坐下：“天道慈悲，照拂眾生。難道就這麽殘忍嗎？”

  　　這個時候，張宿星君捧著一遝冊子滾進來，結結巴巴的說：“我每年……會測定生靈海的水位，兩千多年前，北之生靈海水位第一次出現下降。之後年年下降，我試過引天水灌海，並無成效。”

  　　他興衝衝的說：“我查了又查，發現那一年……還發生過一件大事。”

  　　辰宿星君直覺不對，拉他的動作就慢了些，張宿星君已經高高興興的說：“那一年，金烏十二的蛋降生於湯穀之上。天地一陰一陽，成對而生，從無錯配。你們說，會不會金烏十二就是此難的解藥？”

  　　朱雀神君森然抬眼而望，一個瞬間，弑神槍已在手，冰冷槍尖帶著殺意直抵張宿的咽喉：“閉嘴。”

  　　那嗓音嘶啞，細看處，竟紅了眼眶。

  　　辰宿星君驚叫一聲，噗通一聲就跪下了：“老大，張宿就是木頭腦子！南天七宿斷斷不會用大嫂去填生靈海的！”

  　　張宿星君這才回過味來，囁嚅著跪下了。南天七宿齊齊跪下：“老大！”

  　　朱雀神君閉了閉眼。

  　　一顆心裂成了碎片一樣疼。

  　　便在此刻，他已下定決心。

  　　若到最後……這天道，這神界，反便反了！

  　　便在此刻，窗外忽然天光大盛。天鍾長鳴三十六聲，碧落雲梯自幽冥無相獄而起，筆直通向三清天。

  　　南天七宿既震且驚，這是？！這是有真神入道了？！

  　　太白！朱雀心中一沉，尚不及多想，神體已為天道所感，長嘯一聲，振翅化形而起。

  　　橫亙在天際的雲梯震驚了三十六天。

  　　真神入道，天降雲梯，那是寫在神界口口相傳的故事裏的傳聞，從未想過還有親眼見證的一天。

  　　天之四靈為碧落雲梯所感，齊齊顯出真身，長嘯一聲，遨遊至天際雲海。

  　　仰頭看，天光自青冥而落，雲海洞開，雲梯橫亙在天際。

  　　青龍甩著青色波光的龍尾在雲海中遨遊，白虎踏風而行，四足立於雲端，厲聲長嘯，玄武蒼黑的身體滾在雪雲中，搖曳在雲梯下。重明離火熊熊燃燒，朱雀振翅而來，赤尾紅羽耀目於天際，叱吒於風雲之間。

  　　四靈現身，三十二天諸神自然整整齊齊的跪下了。

  　　南天門轟然洞開，三清尊神齊聚於南天門內，俯首行禮。

  　　三十六天，唯有這襤褸青年，昂首獨立。

  　　天地共迎太辰神尊。

  　　朱雀那巨大而華美的赤色羽翼劃過雲梯，劃下烈焰灼燒過的傷痕。太白立於雲梯之上，低垂了眉眼，一人一靈無聲的對視。

  　　你知我是為什麽。

  　　你亦知我要做什麽。

  　　我將不再回頭。

  　　我將葬於這山河。

  　　他們是摯友，是情敵，是對手，亦是知己，是手足。

  　　朱雀縱聲長嘯，清唳中聲聲不忍，太白垂目微笑。

  　　你懂得我。我亦懂得你。

  　　陵光，我知你要做什麽。

  　　我來助你一臂之力。

  　　我要給你的，不僅僅是炁靈丹的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