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贖罪
作者:南川了了      更新:2022-11-24 16:32      字數:10248
  第107章贖罪

  秦頌意味深長的笑了笑,當著宋濯的麵,毫不避諱道:“宋韞說,宋濯體內的母蠱似乎已經死去,所以才對子蠱的召喚沒有感應。”

  姚蓁心尖一跳:“所以?”

  “他讓我剖開宋濯胸口的皮肉,看一看那母蠱是否還活著。” 秦頌猛地偏頭看她,眼中迸發出幾近癲狂的光芒,古怪的笑了兩聲,“我想著這般好戲,定然要你在場看著才夠解氣。”

  秦頌被宋濯斷去一條臂膀後,脾氣古怪許多,為人也謹慎不少。他本就並非愚鈍之人,因而,即使姚蓁偽裝的滴水不漏,他仍警惕地用上事先備好的蒙汗藥,親眼看著她昏迷後,才將她帶走。

  待姚蓁再次醒來時,已經身處叛軍的地界中。

  她醒來後,並未聲張,悄然打量著周遭環境,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屋舍內。屋舍中並無其他人在,她摸了摸自己的衣著和發簪,確認隨身之物沒有缺失後,悄悄抬眼,窺見屋外有許多影影幢幢的身影,應當是秦頌派來看守她的人。

  想清楚這一點,她鬆了一口氣,緊接著又不由得心弦緊繃,惦念著宋濯以及荊州城中百姓的處境,連忙惶惶的坐起身。

  她起身的一瞬,屋門恰好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侍奉的婢子,而是秦頌。

  姚蓁如今看到見他,便宛若望見湯底中的蒼蠅一般惡心,恨不能手刃他為快。但她被困在他的地盤,處處受限,不得已還得維持麵上的平和。

  秦頌用陰鷙的目光看著她:“公主可曾有何處不適?”

  姚蓁緩慢的搖頭。

  秦頌看她幾眼,兀自走到桌案前坐下。

  屋中靜默一瞬,姚蓁問他:“荊州如今如何了?”

  秦頌眯了眯眼,嗤笑一聲:“公主若是想打探宋濯的消息,大可以直截了當的打探,何必拐彎抹角。”

  姚蓁學著他冷笑:“如今我的失魂症既痊愈,忘卻的前事已盡然想起。他折辱我、害我親眷,我為何要關心他的死活?他死了才好。”

  聞言,秦頌大笑兩聲,又打量她一陣,確認過她臉上的恨意不似作偽裝後,悠聲道:“放心吧,荊州沒什麽事。宋韞命人開了荊江的水閘,準備水淹荊州城。可惜啊可惜,半途宋濯獻身,白白瞎了一場好戲。嘖嘖,如今他落在宋韞手中,誰知是死是活。”

  姚蓁輕眨了一下眼睫,心中一陣銳痛。本來想彎唇敷衍的笑笑,終是沒有笑出來。

  秦頌一直盯著她不放,她異常的反應自然沒能躲得過他的眼。

  姚蓁不知秦頌給她用了多少蒙汗藥,因而亦不知自己昏睡了幾日。警惕地打量過四周後,她心中有了底,明白世家尚且需要利用她,如今尚不敢對她輕舉妄動,她現有的處境當為安全的。

  秦頌麵色微凝:“公主不高興,為何不高興?”

  姚蓁心中一驚,冷臉道:“私仇未酬,國恨家仇未報,我為何要高興?”

  秦頌得意洋洋的笑了笑:“放心吧公主,落到宋韞手中,他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隻要您願意同我們合作,待宋濯黨派倒台,無力同世家抗衡,您仍是玉階之上尊貴無匹的公主。”

  姚蓁冷著臉,未置可否,衣袖下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見她並沒有維護宋濯的意圖,秦頌滯留片刻,又挖苦諷刺幾句,便沒再多說什麽,哼著吳地的曲兒離開了。

  姚蓁聽著他哼的有些熟悉的調子,眼眸微動,心中模棱兩可的計劃忽地在此刻漸漸成型。

  ,

  姚蓁被關了幾日。

  世家需要的僅僅是公主的名頭,並不需要她出麵,相反,如若讓她出麵,恐滋生別的事端,便限製了她的心動。

  姚蓁最是厭惡此舉,秦頌想必也知曉這一點,便在她被關的期間,不時來向她訴說宋濯的慘狀,渲染宋韞手段的可怖。

  姚蓁不知他意在為何,便麻木地聽著,權當被惡犬咬了一口衣袖,惡心但並無大礙。

  在得到她的漠不關心的表現後,秦頌便哈哈大笑,仿佛得到姚蓁的認可,他對宋濯的恨才能痛痛快快的說出。

  姚蓁並未製止他,相反,她意識到,她正需要從秦頌的口中套出宋濯的情況。

  秦頌描述的越可怖,咒罵聲越不堪入耳,姚蓁便越可以篤定,宋濯現今的處境是還算安全的。

  世家眾人,唯利是圖,為了共同的利益無所不用其極。姚蓁的對他們尚有可圖之處,宋濯出身世家,又是難得的棟梁之材,宋韞必然會想著從他那處得到些什麽,做事有所顧忌,不會傷及他的性命。

  宋濯應當是想到這一點,才敢孤注一擲,與虎謀皮。

  秦頌古怪的笑了幾下,陰惻惻地道:“還是去見上一見罷,你會樂意的。”

  姚蓁聽著他這話,斜睨向他,望見他臉上古怪的神情後,額角突突的跳動起來,心中湧上一股強烈的不安。

  秦頌命人將姚蓁的雙眼蒙上,確認她被蒙的嚴嚴實實後,愉悅的哼著曲子,領著她去見宋濯。

  姚蓁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距離宋濯極近。姚蓁現今在的位置,隻能勉強看到他俊逸的臉,她想瞧一瞧宋濯身上的傷勢,便依言走近一些。

  待走近了,她才發現宋濯雖然陷入昏迷,但蒼白的薄唇在翕動著;屏息凝神一陣,她聽到他氣若遊絲地在喚:“……蓁蓁。”

  姚蓁的鼻頭霎時一酸,眼眶中又泛起了淚花。

  蒙眼的布重重地勒著姚蓁,將她的眼周勒的有些痛。姚蓁什麽都看不清,被婢子引著前行,心中未免有些惴惴不安。

  然而當感覺到秦頌有意領著她繞路時,姚蓁心中不免又有些好笑,覺得世家未免有些過於忌憚她了。

  旋即,她意識到,世家並不是在忌憚她,而是看重宋濯,生怕旁人知曉了宋濯的所在之處。

  她心中一沉。

  走了約莫三刻鍾的時間,姚蓁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周遭的空氣亦逐漸變得渾濁。

  姚蓁辨別著水聲,正詫異著見宋濯竟然還要過河時,她聽到秦頌低聲吩咐一句,而後婢子便扶著姚蓁繼續往前走。

  水聲越發明晰,姚蓁心中狐疑,聽到有人提醒道:“抬足。”

  她抬起租,感覺足底一晃,原是踩在了木橋上。

  木橋並不長,十幾步便到了對岸。

  當姚蓁的足底再次踏在地麵上時,她聽到秦頌陰森如毒蛇的笑聲:“取下公主的蒙眼布罷。——公主,你會心中痛快的。”

  婢子上前為她解布,衣料摩挲,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姚蓁耳邊回蕩著秦頌陰惻惻的笑聲,他們似乎身處在空曠的建築之中,稍微大些的動靜便能有激出回響。

  她支著耳,竭力辨別著麵前的動靜,反饋給她的卻是一片死寂,空寂寂的,絲毫沒有宋濯的動靜。

  姚蓁渾身僵硬,想到秦頌方才陰陽怪氣的話語,頭腦有些發蒙。

  秦頌為何執意要帶她來此,又頻頻提及,她會痛快不已?

  她的耳邊“嗡”的一聲響,想到了一個可怖的可能,渾身血液宛若逆流。

  莫非,莫非宋濯出事了?

  她心中一陣銳痛,宛若被尖利的刺用力捅了一下,而後狠狠擰轉,恨不能將她的心髒絞成一灘血肉泥。

  婢子終於將層疊繁複的蒙眼布解下。

  姚蓁眨眨眼,視野聚焦,在借著日光,望見麵前那道被捆在刑架上、渾身是血的雋長身影時,鼻息一窒,心中怮痛難平,淚水霎時便奪眶而出。

  她死死咬著牙,雙手指甲用力掐著手掌,才將眼淚逼回。

  秦頌慢悠悠地踱步,瞥她一眼,愉悅道:“公主,我親手打的,你可還滿意?”

  旋即他麵色一僵,狐疑地打量著她:“你哭了?”

  姚蓁緩緩抬眼望向他,麵容無波,眼深如潭,唇角勾起一抹笑:“滿意極了。”

  她渾不在意的用衣袖拂拭眼尾,借助衣袖的遮掩,深深地望向宋濯,確認他的胸口尚且有氣息起伏時,定了定心神,將方才所有的失態盡數收斂。

  她放下衣袖,瞧見衣角上洇開的濕痕時笑了笑,慢吞吞的、風輕雲淡道:“我高興還來不及呢,怎會哭。許是方才蒙眼布係的有些緊,弄痛了眼,才看起來像哭過。”

  聞言,秦頌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而後興致盎然地欣賞宋濯身上的血,口中不時嘖嘖兩聲。

  他將視線挪開的一瞬,姚蓁的眼眸中驟然掀起了風浪,死死地盯著他的後背,恨不能以目為刃,親手了斷了他,將他千刀萬剮。

  秦頌渾然不覺,命人提起一旁盛放著冰水的水桶,將水盡數潑到宋濯身上。

  血水順著宋濯的衣襟,滴滴答答的落下,水聲回蕩,秦頌頗為忿忿道:“放心罷公主,他宋君洮現今還沒死,你我有大把時日可以磋磨他。”

  姚蓁聽著他小人得誌的腔調,胸臆中怒火更甚。

  “——不過今日找你來,乃是因為旁的事。”他話音一轉,語調忽然變得嚴肅,“公主,你走過來些。”

  她強忍著淚,掀起眼簾望向他,微微仰首,望見他被水淋濕的、蒼白到幾乎毫無生機的俊容。

  她的心口一抽一抽的痛,想要伸手觸碰一下他,拂拭掉他眉尖發梢垂著的水珠;或者隻要讓她碰一碰便好。

  她知道宋濯心中,當如她此時心中所想。

  可秦頌就在身旁站著,姚蓁知道,便是連這樣簡單的動作,她都無法做出。

  她隻能將心中的酸澀與心痛盡數斂去,將視線轉向秦頌,淡漠地問:“讓我上前來,所為何事?”

  她故意使自己的眉眼間流露出不耐煩的神情,如她所願,秦頌果真以為她不耐煩,笑了笑,溫聲道:“自然不是平白讓公主來髒眼睛的。”

  他看向宋濯:“宋濯先前中了蠱毒,公主知道嗎?”

  她想了想,許是宋濯傷勢漸好,秦頌覺得可以再次問話,便讓她前去。

  但她想不通為何秦頌這次沒有盯著她。

  她摸了摸發髻,碰到發簪後,捋了捋碎發,而是招招手,示意婢子可以過來為她蒙上眼睛了。

  一路兜兜轉轉,正當姚蓁懷疑她們是否在兜圈時,終於聽到了耳熟的水聲。

  她踏過橋,聽見水牢裏秦頌正在同人低語。

  姚蓁怔了一下,搖頭。

  秦頌冷笑兩聲:“他先前同宋家老爺子做了筆交易,飲下了兩盅蠱毒。這蠱毒原本當服用三副,怎知他飲第三盅時,恰好你假死放出的死訊傳來。他本就是為了你才鋌而走險地交易,第三盅蠱毒便沒有飲,直到前幾日才又被宋韞喂給他。”

  姚蓁先前隻知宋濯中了寒蠱毒,並不知其中具體的緣由,聞言擰眉道:“為了我?”

  秦頌輕蔑地笑了兩聲:“是啊,不然還有誰能威脅到他?宋韞以他封鎖宮城、妄圖囚禁你為要挾,迫使他飲下蠱毒。宋濯遇事精明的很,唯獨一觸及同你有關的事便不再清醒,想也不想便飲了毒。嘖嘖,他何曾想到,我早就將消息透露給你了呢。”

  姚蓁越聽越不對:“宋韞是如何得知宋濯之事的?”

  秦頌被她問的一愣,古怪的看她一眼,解釋道:“世家根係龐大,勢力盤綜錯節。他宋濯能做到的事,世家亦能做到,甚至做的比他還要嚴密。宋濯自以為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實則那段時日,世家早便攔截了四方各地傳來的信件,將宋濯蒙在鼓裏,利用他的弱點,耍的他團團轉。”

  ——信件。

  聽見這兩個字,姚蓁心中驀地一緊,下意識地放緩鼻息。

  她微微睜大雙眼,那些始終想不通的執念,在這一瞬豁然開朗。

  那些送往望京的信件,是被世家攔截的!

  秦頌冒險將信件給她,透露給她宋濯掌控宮城的訊息,想來是一場精心設計過的騙局。

  姚蓁的思路空前的清晰,在短短一瞬間便想到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宋濯的確作出封鎖宮城之舉,想將她困在身旁,這並不假,可他從未動過害人之心,姚蓁也正是相信他的為人,才從未疑心過他的舉止。

  世家精準地找到他們二人的薄弱點,蓄意設計,將宋濯封鎖宮城同世家攔截信件混淆,使他二人反目,繼而利用她來製衡宋濯。

  一直深埋在姚蓁的心底的疑雲,終於在這一刻一掃而空。

  她心中鈍痛,望著麵前傷痕累累的宋濯,幾乎不能維持麵上的平靜,淚水在眼眶中打轉。

  秦頌許是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瞥她一眼,話音一轉,風輕雲淡的將方才的話抹去,嘖嘖感慨道:“他以為你死了之後,發了瘋勁,處置了朝中同你作對過的許多人,瘋狗一樣不知疲倦,日夜勤勉政事。如今中了蠱毒還口口聲聲喚著你的名字,可見對公主你的執念,當真是極其深刻。”

  姚蓁輕輕笑了一下,眼中淚花隱現。

  這一聲笑,是她發自肺腑的笑,落入秦頌耳中,則是飽含嘲諷的笑聲。

  他得意無比地踢了一腳鎖著宋濯的鎖鏈,跟著笑了兩聲。

  而姚蓁忍著淚水看著麵前的宋濯,聽了秦頌輕飄飄的三言兩語,在一瞬間便想通宋濯那般做的深意。

  她記得清清楚楚,她病重之時,宋濯允諾,如若她有事,他必定舍命相陪。以宋濯對她的執念,他又怎會獨活,定是打算盡快料理完瑣事,好快些同她重逢。

  宋濯知道她想要這天下安寧。

  她想要,他便鞠躬盡瘁,鑿出一個海晏河清的盛世。

  秦頌見她佇立著,良久沒有動靜,便自言自語嘟囔著:“他清理朝堂,對朝政的確有益。但朝中世家中人勢力眾多,他的舉動動了世家共同的利益,世家協力同他作對,才造成現今這般混亂的局麵。”

  他啐了一聲:“也是他活該!”

  姚蓁接過子蠱,掌心霎時一片冰冷,極致的寒意凍得她的手失去知覺。與此同時,她嗅到了一股刺鼻的、近似酒香的氣味,一種陰森的恐懼忽地直擊她的心底,緩緩蔓延。

  秦頌見她僵住,連忙手忙腳亂地揪著穗子,將香囊提起,語速飛快地提醒道:“不能直接觸碰!”

  姚蓁聽見他嘟嘟囔囔的一番話,心中微動:“你總是將你自己同世家分開,想來並不歸屬於世家一派?亦或是世家不曾接納你?”

  秦頌聞言,麵色微變,神色有些不自然,再不肯多說半句,頓了頓,才抿著唇收斂了神情,轉而道:“說的太多,浪費了許多時間,還是先以要事為緊吧。”

  姚蓁頷首。

  秦頌道:“宋濯所中之蠱,又名‘真言蠱’,有子母二蠱。宋濯身上的是母蠱。此蠱顧名思義,毒性不大,不會傷人性命,但服用者遇見持有子蠱者,問則無所不言,否則將承受鑽心之痛。宋韞欲利用此蠱從宋濯口中套話,怎知他無論怎樣問,宋濯皆不肯同他吐露半個字,口中唯一說出的便是你的名字。”

  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一下,從袖中掏出一個香囊來,遞給姚蓁:“宋韞便讓我帶你來,試著讓你持著子蠱向她套話。你試試吧。”

  姚蓁麵色微變,點點頭,待手上的冷麻過去,才壓下心中無名的恐慌,提起那香囊。

  “你們想讓我問什麽?”她道。

  秦頌招招手,守在暗處的暗衛上前來,低語一陣,秦頌聽罷,對姚蓁道:“你且問一問他,傳國玉璽再何處。”

  姚蓁便提著香囊,看著宋濯,將此話重複一遍。

  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落在宋濯身上,等待著他的回複。

  水牢中靜默一瞬。

  光暈中,宋濯的睫羽顫抖起來,薄唇微微啟動,從喉間溢出沙啞的,呢喃般的一聲:“……蓁蓁。”

  姚蓁忍著淚,輕輕頷首。

  秦頌正在不遠處盯他們,見宋濯有所回應,忙嚷嚷道:“快,公主,你快問他!”

  姚蓁壓下喉中的哽咽,將方才的話又重複一遍。

  宋濯卻不肯再吱聲,仿佛方才的低喃是他們的錯覺。

  “當真,我的蓁蓁,做的很好。”他輕輕的笑了笑,嗓音中滿是溫柔和驕傲,“蓁蓁最棒了。”

  他宛若哄幼童般哄著姚蓁,姚蓁卻極其受用,破涕為笑,從他懷中脫離。

  她的裙裾上沾著一點潮濕的血水。

  宋濯的目光自她的身上,緩緩挪移至自己身上,這才望見自己身上是什麽境況,眉尖微蹙,失語一瞬,眼眸中有微妙的嫌棄。

  姚蓁在袖中翻找一陣,翻出小小的一瓶傷藥來,拉起他的衣袖,欲為他上藥。

  姚蓁回眸,沒什麽情緒的看了秦頌一眼,冷聲道:“勞駕。”

  秦頌自知出言時機不對,緊抿雙唇。

  暗衛同他低聲說了些什麽,二人踩著木橋,站到了宋濯視野察覺不到的對岸。

  水牢中一片空曠,宋濯望不見他們,他們自然也望不見宋濯。

  過了一陣,秦頌嘟囔道:“不應該啊……往先問他時,他尚且會喚你的名字,如今怎地一個字也不說肯說了,奇怪。”

  聞言,姚蓁眼眸微動。

  沉默一陣,暗衛道:“不對,事出反常必有妖,公主來了他反而不開口,許是因為我們在此。我們離遠一些。”

  無人注意的角落,姚蓁飛快地眨動了兩下眼眸。

  秦頌狐疑地打量宋濯一陣,同暗衛一起退至一旁。

  姚蓁清了清嗓子,低低地喚了一句:“宋郎。”

  腳步聲遠去後,姚蓁連忙握住宋濯被鎖鏈拷住的手,感覺到他冰涼的體溫後,眼淚再也按捺不住,從眼尾滑落,啪嗒一下滴落在宋濯的手背之上。

  姚蓁死死地咬住唇,不讓一絲哭聲從唇間漏出,以免驚動不遠處的秦頌等人。

  緩了一陣,她低聲輕喚:“宋濯?宋郎……”

  尾音中不自覺地帶著點哽咽的鼻音。

  宋濯從喉中溢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嗯”,許是怕她聽不見,又動了動手指回應她。

  姚蓁的眼淚落得更凶。她凶巴巴地看著他,哽咽道:“原以為你多聰明呢,如今看來,不過是個傻子,蠢死了!”

  宋濯悶笑一聲。

  笑聲牽動傷口,他又低咳兩聲,而後睜開粲若寒星的眼眸。

  有一束日光恰好映落他的眼眸中,使他的目光繾綣又溫柔,流漾著細碎的光暈。

  而這雙清冷昳麗的眼眸,此時正貪戀地望著她。

  他低聲道:“我無事。”

  他一睜眼,眼神中的光芒映著俊容,周身那種了無生氣的頹靡便驅散了許多,取而代之的事一種清爽的氣息,即使通身滿是狼狽的血跡,仍遮不住他骨子裏的矜貴氣,瞧上去比先前的狀況要好上許多。

  姚蓁才不信他。

  她沒有反駁他,隻是踮起腳尖,用指腹沾了一點他唇角沾著的血跡,放在他眼前,讓他看。

  宋濯緩慢地眨動了一下眼睫,挪開視線,淡聲道:“皮肉之傷罷了,無甚要緊的。”

  他的目光在姚蓁身上逡巡一陣,確認姚蓁安然無恙後,唇角挑起一點弧度,溫聲道:“你平安無虞便好。”

  姚蓁氣得說不出話來,可又心疼他不已,淚汪汪的看他一陣,小心翼翼地撫摸了一下他的臉龐,抽噎著道:“……瘦了。”

  宋濯垂著長睫,低喃道:“蓁蓁,你不必這般憂心我的。”

  她這樣關切他,為他難過,他心痛不已,比身上所有的傷口加起來都要痛,如同被千萬蟲蟻啃噬著心髒。

  姚蓁撇撇唇角,撲入他懷中,一言不發,將他擁緊,額角抵著他的鎖骨。

  宋濯感覺到溫熱的液體浸入他單薄的衣料之中。他自然知曉那是什麽,薄唇微抿。

  頓了頓,掀起眼簾,看了一眼水渠對岸,確認無人在盯著她們後,俯低頭顱,將微涼的唇印在姚蓁額角,邊一下一下地啄吻著她,邊用低沉的聲線哄她道:“乖,別怕,別哭。蓁蓁,別怕。我已做好了打算。”

  日光從高窗中滲落,被窗格分割成一道一道的條紋,投落在宋濯身上,映亮她身上的斑駁,驅散了一息濕悶的氣息。

  另一種凝重的氣氛緩緩彌漫開來。

  宋濯始終未曾給予回應,長長的、濃黑的睫羽乖順地垂落,有幾縷長睫沾濕在一處。他安靜地像是睡著了。‘

  她悄悄用貝齒齧咬著唇內,等著宋濯的回應。

  姚蓁賭氣般的拽了拽他染血的衣襟,鼻音濃重道:“你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可你自己呢?”

  這話,宋濯無法反駁,隻得無奈的繼續吻她。

  沉默一瞬,姚蓁在他懷中磨蹭兩下,柔聲道:“我能幫你做些什麽?”

  宋濯目光柔和雋永。

  鎖鏈禁錮著他的手腕,限製著他的活動,他便用下頜輕輕地觸碰了一下姚蓁的發頂,溫聲道:“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當真?”

  同姚蓁的相遇,是他精心籌謀過的。他刻意接近宋濯,獲得了入宮的許可,又買通宮中的婢子,打探公主的喜好。

  ——不過姚蓁不知曉,隻當他們是偶然遇見。

  他探查著姚蓁的行跡,知道她會在一隻犬的忌日時來到僻靜的荒殿。於是他故意在她失魂落魄時,出現在她麵前。

  他故意忽略她身上的綾羅珠寶,假裝認不出她的身份,隻待她如尋常人,同她自若的交談,詢問她宮中的道路。

  秦頌不理解堂堂高貴的公主,為何為了一隻死去多年的犬傷心,但這隻犬的死亡無疑給了他接近姚蓁的可乘之機。

  他還是挺感激那隻犬的。

  從宮人口中,他摸清了姚蓁的喜好,因而在多次的刻意的偶遇、以及他待她如常人、不曾阿諛奉承的態度,果真拉近了她同他的距離。

  他帶給她許多宮中不曾有過的新鮮事物,諸如話本、民間的尋常小玩意兒、江南樂曲……甚至是一些北方少有的吳儂軟語。姚蓁果然如他打探出的那般,十分喜愛。

  宋濯不欲讓她碰他,一時嫌自己身上髒,二是恐她望見傷口,又會心疼的落淚,便沉聲提醒道:“若是上藥,恐秦頌會生疑。”

  姚蓁動作一頓,打消了這個念頭,將傷藥收回。

  宋濯欲要收回被她牽住的手,可鎖鏈桎梏著他的動作,令他遲疑了一瞬,這一瞬間,姚蓁已經掀開了他的袖口。

  她垂眸看著斑駁的傷口,本是白璧無瑕,如今卻滿是瘡痍,手腕被粗糙沉重的鐐銬磨得滿是血泡。

  姚蓁的睫羽劇烈地顫抖起來,像是疾風驟雨中揮著翅膀的蝴蝶。蝶翼被大雨打濕,她的淚珠隨即又落了下來。

  她死死地咬住紅唇,柔軟的唇瓣被她咬出一道道痕跡,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她在安靜地哭。

  宋濯緊緊抿著薄唇,麵色沉重,靜靜地看著她哭。待她的淚漸漸止住,他再開口時,嗓音澀然的不成樣子,艱難開口道:“哭什麽。”

  他眨眨眼睫,唇角忽地挑起一抹笑,啞聲道:“當年我以鎖鏈鎖住你,如今我被鐐銬鎖住,許是冥冥之中的報應,上天罰我戴上枷鎖,為你贖罪,所以蓁蓁,不必難過。”

  他一向話少,鮮少哄人,耐著性子說出這番話已經十分不易,更毋庸提他嗓音尚且喑啞著。

  姚蓁聞言,哭聲停頓一瞬,抬頭看向他深邃淡然的眼眸,眼淚反而落得更凶了。

  ,

  姚蓁並未在水牢中停滯太久,待眼淚止住後,二人稍微對照了下日後的計劃,秦頌便出聲催促了。

  宋濯繼續裝暈,姚蓁則換上了不耐煩的冷臉。

  秦頌遙遙問道:“如何了?”

  腳步聲漸漸靠近,姚蓁神態自若,待秦頌走到身旁,才淡聲道:“方才說了一些字眼,我沒有聽清,及我湊近聽,他已咳著血暈過去了。”

  秦頌打量著宋濯,見他的確氣息奄奄,低聲咒罵一句,又要抬起冰水將他潑醒。

  姚蓁下意識地要製止。

  她咬著牙生生止住。

  方才那暗衛及時提醒道:“公子,此人本就奄奄一息,許是太過虛弱,損傷了喉嚨才難以回答,不若為他稍作醫治,待幾日之後,他的傷勢好了一些,再將公主請來套他的話。”

  這暗衛雖為宋濯說話,卻是宋韞派遣來得人,他說的話,秦頌不得不信服。猶豫一瞬,他不大甘願的瞪了宋濯一眼:“你去安排。”

  暗衛應是。

  秦頌大步離去。

  未幾,婢子傳喚來,給姚蓁蒙上眼,待著她沿另一條路返回。

  ,

  一段時日的相處後,姚蓁看出,如今秦頌雖然為世家做著事,但似乎同世家中人並不親近,反而像是頗有罅隙的模樣。

  世家大族之間,一向有注重血統這一不成條的規矩。姚蓁稍微一想,便想通了緣由。——秦頌作為名門典範宋氏的外室子,若是尋常時日,必當是入不了門戶的。隻因宋濯同世家並非一心,宋氏無其他人可用,隻得勉強拔擢他。

  雖如此,想來極其看重血脈純淨的世家亦不會完全將他完全接納,背地裏不知生出多少齟齬。

  他們之間齟齬的緣由,姚蓁不欲深究,她隻看到,秦頌與世家有罅隙這一條。

  而這一條,稍作利用,未必不能使得秦頌與世家之間齟齬越發深刻,令他們離心反目。

  這自然並非易事。

  故而,自水牢回來之後,姚蓁悄然將心中逐漸成型的計劃付諸實踐。

  當秦頌又一次在她麵前哼著曲調時,姚蓁靜默地聽了一陣,忽然柔聲問:“這是當年,你哼唱給我聽的那曲調嗎?”

  她眼眸亮閃閃的,希冀地看著秦頌。

  秦頌怔了一瞬,抿抿唇,目光閃爍,低低地應了一聲。

  姚蓁輕輕“喔”了一聲。

  秦頌卻因她輕飄飄的一句話,目光變得虛渺起來,思緒飄遠,想到了他們當年的遇見。

  那時的姚蓁,多麽天真啊。

  穿著素淨的衣著,自以為將身份掩蓋的嚴嚴實實,怯懦地同他說著話。豈止她光是憑著一張極其清麗脫俗的臉蛋,以及通身的清貴氣,便足以將她同常人劃分出天塹似的界限。

  秦頌恨宋濯入骨。

  宋濯宋濯,又是宋濯,總是宋濯。

  他同宋濯出現時,便總是作為宋濯的陪襯;提及姚蓁,人們也總是認為宋濯同公主更為相配。

  宋濯總是不經意地羞辱他、折辱他,這皆暫且不提。

  可他們兄弟一場,即使不是一母所出,宋濯竟狠毒至此,存心斷了他一條手臂。

  他怎能不恨他!

  如若不是有宋韞的威壓在,秦頌保證,宋濯落入他手中,不會活過一天。

  好在,如今姚蓁因為宋濯先前的囚|禁,亦恨宋濯入骨。

  婢子取下蒙眼的布,姚蓁眯了眯眼,恰好望見秦頌披風下的手不知做了什麽,宋濯忽地蜷縮了一下腰,同她視線交匯時,薄唇翕動了一下,無聲道:“好痛。”

  他眼角眉梢的細微動作,即使極其細微,但無一不在向姚蓁彰顯著他很痛。

  姚蓁的心口仿佛被擰了一把,冷著臉,疾步上前,吸了一口氣,盡量將聲音放的和緩,低聲打斷秦頌:“先前不是說,不再傷他的麽?”

  她沒有注意到,她此言一出,宋濯眸光閃了閃,唇角勾起一抹稍縱即逝的笑容。

  像是如願偷吃到糖果的孩童。

  秦頌茫然了一瞬:“什麽?”

  姚蓁不欲同他在這個話題上過多的糾纏,一眼也不願再看他小人得誌的臉,

  他十分喜聞樂見。

  ……

  秦頌的思緒飄出很遠,直至耳邊傳來輕柔的一聲聲“詠山”,他的意識才漸漸回籠,望向麵前的姚蓁。

  姚蓁水眸凝煙波,見他看過來,有些疑惑的問:“詠山方才在想什麽,怎麽隻顧著笑,我喚你數聲皆不曾應。”

  秦頌摸摸唇角:“沒什麽。”

  姚蓁便不再糾結於方才那短暫的插曲,將自己的問題又溫聲重複一遍:“你可以將方才那曲子的樂譜教給我嗎?”

  秦頌看著她姣好的容顏,聽著她的話語,心中微動,有瞬間的恍惚,仿佛回到了當年同姚蓁初見的那些時光。

  他收斂了斷臂之後越發古怪的脾氣,溫潤的笑了笑:“自然可以了。”

  他斷了右臂,無法書寫,便命人抬一張琴來,口述給姚蓁。

  姚蓁垂著眼簾撫琴。

  纖長的睫羽乖順地垂落,遮住了她眼中冰冷微諷的情緒。

  ,

  如是,平淡的過了幾日。

  姚蓁步步為謀下,秦頌果然放鬆了對她的警惕,姚蓁可以活動的區域大了許多,奴仆亦在他的授意下,不怎麽限製姚蓁的活動。

  此刻,姚蓁正坐在菱花窗前,隨手撥弄著麵前的琴弦。琴弦空靈地響動幾聲,攢積成一首淡淡的、哀婉的曲調。

  姚蓁的眉宇間,一如這曲調,彌漫著淡淡的愁雲。

  即使宋濯說,他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姚蓁亦忍不住擔憂他。

  她正想著,門外忽地有婢子叩門而入,恭恭敬敬道:“公主,我們公子請您去水牢一趟。”

  姚蓁眉心微蹙。

  為何這個時候去水牢?

  轉而悄悄觀察宋濯身上的傷口。

  宋濯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袍,雖然仍被鐐銬鎖著,氣色瞧上去較先前好了許多,衤果露在外的肌膚,亦沒有過於明顯的傷口。

  他這般靜靜地站著這裏,乍一看,並不似階下囚,反而像是來巡視牢獄的一般。

  姚蓁見他如此,才放下心來,緩緩掀起眼簾。

  她看著他時,宋濯亦用一雙粲然如星的眼眸望著她,清沉的眼底,是不易察覺的柔情。

  視線的交匯,不過隻在一瞬。

  姚蓁眨動一下眼睫,問秦頌:“此次讓我前來,所為何事?”

  想清楚這一點,姚蓁便不怎麽在乎秦頌這副小人得誌的麵孔,閉目塞耳,專注地想著如何將心中成型的計劃付諸實際,隻在秦頌咒罵聲最勝是,忍不住瞥他兩眼,質疑自己當年究竟是如何想的,才對秦頌這種人青眼有加,以為他是自己的良人。

  秦頌斷斷續續的罵了幾日。

  如是幾日後,某日,秦頌忽地在咒罵後話音一轉,神神叨叨地問姚蓁,想不想見宋濯。

  姚蓁心中一顫,卻故作慍怒,柳眉倒豎道:“我為何要想見他?”

  他的目光落在宋濯的胸口,麵容漸漸扭曲:“對了,你不是恨他、厭他嗎,或者,你親自動手,如何?”

  水牢中的氣氛,在秦頌話音落下後,猛地降至冰點。

  起先,秦頌接近這個先皇最寵愛的女兒,本是為了有利可圖,便於平步青雲;

  到後來,不知怎地,漸漸對她上了心。

  本來以為,即使是有巨大的身份差距,但隻要姚蓁對他上心,他便會一路順風順水,如願成為姚蓁的駙馬。怎知半路殺出個宋濯,不明緣由地和姚蓁攪合在一處,先是有關他們的傳聞漫天飛,傳的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再然後,宋濯著了魔,強奪了她。

  姚蓁的那張臉,如若不是因為公主的身份,又有哪個男人不想覬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