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諱疾
作者:
南川了了 更新:2022-11-24 16:32 字數:4609
第52章諱疾
他行走過來時,廣袖帶起微風,將燭火攪動的左右搖擺,燈光粼粼映在勾繡銀紋的衣擺上,粲然映入姚蓁清澈的眼眸中。
姚蓁仿佛今日才認識這個人一般,瞠目望著他,一時結舌。
她不知應當如何接話,更不知秦頌日後將會如何看她,心尖一抽一抽地疼痛,目含詫異。
即使知曉不合禮節,她也震驚到難以從他身上挪開目光。
半晌,她眼睫垂落,視線落在他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指上,思緒不受控製地憶起方才,他溫熱的手摟著她的腰,將她按在牆角。
她臉頰微燙,抿唇緩了緩,冷著聲音道:“幾本書冊罷了,公子隨意。”
宋濯抱著書冊,輕輕從喉間哼出一聲:“嗯。”
姚蓁不欲與他多言。
他寡言少語,言辭卻頗為犀利,她難以招架,又恐他像方才那樣待她,更惦念著神情恍惚的秦頌,便欲離去,盼著他亦能早些離去,好讓她有足夠的空間喘息,繼而去尋秦頌。
宋濯目光從她身上滑過,狀似無意般,要往殿外走,披散的長發如鴉羽,發尾被步履帶起的風微微撫起。
姚蓁頓足看他,微微擰眉,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
視線落在地上他的玉冠上,她陡然意識到問題所在,忙出聲叫停:“公子且留步!”
若是叫人瞧見他墨發披散、唇染口脂的儀容不整模樣,那還了得!
姚蓁幾乎可以確認,他會被一些人視作瘋癲之人,但是更多的人會用曖,昧的眼神看向他們二人,編排他們,甚至……
保不準會將他視作公主的入幕之賓!
宋濯並未停下腳步,行至殿門後,姚蓁將他的玉冠拾起,抬眼瞧見他身在何處,連忙又喚一聲,緊急嬌喝著叫停:“站住!”
宋濯身形一頓,停住腳步,回眸看她。
姚蓁道:“你且站著,莫要動。”邊說著,她邊小步朝他走去,停在他身前。
她仰著臉,仔細看他冷肅淡然的麵龐,從修長的眉、深邃眼窩,看到高挺的瓊鼻,確認其他地方沒有胭脂後,她從袖中掏出帕子,遞給他:“你且擦一擦唇邊胭脂。”
宋濯目光落在她手中帕子上,並不伸出手接。
姚蓁想到什麽,緩聲道:“這是幹淨的,我還未用過。”
宋濯眉尖輕蹙一下,最終還是騰出一隻手來接過帕子,用帕子一角擦拭著自己下頜。
他擦淨後,鬆開手,垂眸看著潔白帕子上淡淡的緋色,目光微沉。
姚蓁踮起腳尖,貼近他,將他臉上的痕跡又仔仔細細地檢查一遍。
他清冽的氣息濃重,屏息可聞,姚蓁沒有注意到兩人距離極近,發現他唇角還有一處染著口脂,便伸出一根手指,指給他看:“這兒,尚且有一絲胭脂。”
宋濯捏著帕子,比對她手指指的位置,仔細擦了擦。
姚蓁皺眉,柔聲道:“不是這兒。”
她又指了一遍。
宋濯已然有些不耐煩,隻是他並未將情緒顯露出,冷著臉,又擦了兩下唇,這次用力顯而易見地比方才要大上許多。
“還有嗎?”
姚蓁頷首:“還有。”
宋濯抿抿唇:“不擦了。”
不擦可不成。
現存的這道印記,在反複擦拭中,淺淡了許多,現在讓宋濯去照銅鏡,麻煩且不說,亦未必能察覺到。
她皺眉看他,踟躕一陣,緩聲道:“我來擦罷。”
她從宋濯手中接過帕子,令他微微俯身,手指抵著一小塊帕子,麵上全然是認真之色,睫羽不時顫抖一下,仔細為他擦拭。
她年紀尚小,身量纖細,平日裏,宋濯若是直著身子時,他僅能瞧見她的頭頂的發髻。
想到這處,本著遷就她,他又將身子俯低一些。
他身上清冽氣息,漸漸從四麵八方流動而來,攀附在她身上,流入四肢百骸,氣息中伴有隱隱的冷香氣。
姚蓁屏住呼吸,努力忽視那股氣息,手指貼著他的唇撫動。
宋濯濃長睫羽垂下。
她指尖微涼,隔著一層薄薄的帕子,手指形狀朦朦朧朧,觸摸、點撫在臉上,有一種無法言說的、與她手指直接接觸略有些不同的奇異觸感。
他喉間凸起上下滑動兩下。
姚蓁仔細擦拭幹淨,看了看手中帕子上淡淡的胭脂色,傾身貼向他,將他的臉又細細查看一遍,確認臉上再無痕跡後,略略鬆了一口氣。
“好了。”
她掀起眼簾,發覺宋濯正在看她,眼眸幽深的很,一時有些遲疑。
頓了頓,她將發冠遞給他:“莫忘了束發。”
宋濯眼中泛出幾絲波瀾,伸手去接發冠,目光依舊落在他臉上,因而避無可避地,手指觸碰到她的手。
待他拿穩發冠,姚蓁立即抽回手,指尖戰栗著發麻。
餘光瞧見,宋濯的目光從她手上滑過。
她抿抿唇。
宋濯一手抱著書,一手拿著玉冠。
他垂眸打量玉冠一陣——玉冠的邊邊角角,已經在多次摩擦中磋磨的坑坑窪窪。
他緩緩皺起眉,眼眸中含著一點微妙的嫌棄。
就在姚蓁懷疑他嫌玉冠不淨,而要將它丟開時,宋濯緩緩開口:“請公主相助,為濯束發。”
姚蓁看向他拿著書冊的手,不明白他為何不將這些有些礙事的話本子放下。
然而宋濯不放,她不好多嘴。
至於他的請求……
她抬頭看他,緩緩搖搖頭:“男子的發髻,我並不會束。”
麵麵相覷。
她訥訥道:“怎麽辦?”
宋濯輕輕搖頭,垂眸看手中玉冠,又看向她。
寢殿四周並無宮人,就算有宮人,也不能傳喚他們進入,瞧見兩人這般模樣。——那些宮人乃是信王府之人,指不定會如何非議他們。
姚蓁抿抿唇,略一思忖,轉身折返內殿,自妝奩中翻找一陣,翻出一枚素淨的、分不出男女式樣的青玉簪來。
她握著玉簪,遞給宋濯。
宋濯依舊未將手中的物什放下。
她不欲與他再過多推諉,繞到他身後,目光往四下看了看,令宋濯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宋濯端坐著,披散的頭發色若鴉羽,質若綢錦,她拿著梳篦的手指穿梭在發中時,長發隱約泛著粼粼的光。
姚蓁將他的發梳順,手指勾挑,挑起鬢側兩縷發,綰成一個鬆鬆的發髻,用青玉簪固定住,而後退開幾步,細細打量。
宋濯站起身來。
他今日恰好穿了一件蒼青色的衣袍,與發髻上的青玉簪十分相襯。
姚蓁的發髻梳得簡陋,可配上他張臉,非但不顯得寒磣,反而平添幾分縹緲的矜貴氣。
姚蓁滿意地頷首:“好了。”
宋濯擱下玉冠,垂眸看向自肩頭垂落在胸口前的一縷發,伸手撥了撥。
姚蓁心中暗自有些歡喜,以為他終於要離開了。
宋濯卻忽然看向她,足像粘在地磚上一般牢固,溫聲道:“公主隨臣奔波,似乎有些日子未溫習功課了。”
姚蓁一怔,旋即眼皮一跳,訥訥地含糊應了兩聲。
宋濯撫了撫手中話本子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睫羽垂下,遮住眼中神色,說出的話,如他的眼神一般,清清冷冷,令她捉摸不透:
“皇後往先特意囑托過濯,令濯時時注意公主的功課。既如此,那公主今日便好好溫習,明日濯將前來考察。”
姚蓁腦中一嗡。
他繼續道:“以備來日返京,皇後的測驗。”
姚蓁心道不必,雖略略有些心驚,但轉念一想,皇後畢竟離得遠,暫且顧不到她,欲說出拒絕的話。
但未及她開口,他便已經不容置喙地、緩聲說出他要考察的典籍策論,旋即抱著話本子,闊步離開了。
待姚蓁回過神來,欲追上前去時,他早已經走遠。
姚蓁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蒼青色衣袍,鼻息不穩,胸懊惱為何要被他牽製,一時未能及時拒絕。
然而他言語間頗有幾分道理,姚蓁也的確懼怕皇後懼怕的十分緊。
斟酌一陣,她不情不願地折返回殿內,將他方才說的書冊一一翻出來,一本本回顧。
宋濯給的考察範圍實在不算少數,即使是她,應付起來亦頗為吃力,忙得焦頭爛額,自然也將“宋濯走後,便去尋秦頌”的念頭拋之腦後。
**
翌日,宋濯果然如他自己所言那般,辰時過半,便早早來到公主寢殿。
他一手捧著幾本書冊,另一手拿著戒尺,麵色溫和,看著伏在桌案前、眼下烏青的姚蓁:“公主若是撐不住,便不測了。”
姚蓁眼眸亮了亮:“真的?”
“改日濯致信皇後,言明公主隨行期間,並未曾讀過書。”
姚蓁頓時泄了氣,雪腮鼓了鼓。
宋濯淡淡看她一眼,差人將姚蔑一同叫來。
太子尚且在熟睡,侍從便將他整個兒扛到書案前,放在椅子上。
姚蔑揉著眼睛醒來,一句疑問尚且未說出口,便被塞了一張考卷,霎時便清醒了。
他抖著聲音問:“不是說要考察皇姐嗎,怎麽連我也也也……”
宋濯修長指尖拂過手中三寸寬的戒尺,眼睫低垂著,並未應聲。
姚蔑霎時住了嘴,低著頭,看手中考卷,趁宋濯不注意,悄悄向姚蓁遞去一個可憐巴巴的眼神,作口型道:“皇姐,嗚嗚。”
姚蓁捧起書卷,給他展示自己的桌麵——除卻毛筆,再無它物。
姚蔑看得心中瑟瑟,十分同情。
皇姐似乎比自己還要再慘一些,至今還不知曉考題是什麽,他好歹可以趁現在看兩眼書冊。
他這般想著,瞄了兩眼考題,目光往一旁尋找一陣,手探向一本書。
他欲拿起的書冊,被一隻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手按住。
姚蔑一抖,便聽宋濯道:“太子,你已經開考了。”
姚蔑撇撇嘴:“我還什麽都沒看……”
宋濯目光垂落:“你的考題,不難。”
他臉上頓時漾出許多笑容來,歡天喜地的提筆做題去了。
姚蓁放下書冊:“那我呢?”
宋濯道:“公主的題較難,且再看一陣罷。”
姚蓁一噎,有些豔羨地看著姚蔑,半晌,目光才從他手中的卷子上回到自己眼前書冊上。
,
想來姚蔑的考題,的確是不大難的。
不過是兩炷香的功夫,他便擱下筆,雙手捧著墨跡未幹的考卷遞給宋濯。
宋濯垂眸,掃了兩眼,輕一頷首,評價道:“尚可。”
他說尚可,便是還不錯的意思了。
姚蔑希冀地看著他,有些雀躍。
宋濯緩聲道:“太子可以先行離開了。”
姚蔑口中發出一聲低聲歡呼,抬步要走,忽然想到姚蓁還在,腳步有些遲疑。
尚未變過嗓音的小少年,聲音脆生生的稚嫩,訥訥道:“皇姐……”
姚蓁淡然道:“去玩罷。”
頓了頓,她又叫住他:“將侍從都撤下罷,留一人守門便可,我做題時聽不得動靜。”
姚蔑道:“好。”
便步履匆匆地離開了。
姚蔑走後,姚蓁與宋濯皆未出聲,殿中一時有些空曠。
姚蓁瞧著眼前書冊,不知為何,漸漸開始出神,憶想到昨日,兩人位置如今日大略一致,宋濯聲音低沉,緩緩念著那話本中以你的詞句……
她驀地臉一熱,抬眼看向一旁更漏,問宋濯:“可以開考了麽?”
宋濯輕輕頷首,修長手指,拿著考卷遞給她。
姚蓁接過,略略掃了幾眼題目,發現並無她想象中那般難。
這考卷乃是手寫,行楷端正飄逸,又自成淩厲的一體,出自誰之手,毋庸置疑。
她目光略略在拿一手好字上停留片刻,提起毛筆,筆尖貼著硯台側,舔了舔〔注〕,目光專注地看著考卷,一題一題地開始作答。
前麵的題極其簡單,姚蓁用筆如行雲流水,轉瞬之間,空白之處便蓋滿了雋秀的行楷。
最後的一道題目,是讓她依照他所描述,寫出一首詩詞來。
姚蓁微微蹙眉,無意識地咬唇,半晌未曾下筆。
宋濯放輕腳步,走到她身後,與她後脊隔著半掌距離,看她所書的字跡。
姚蓁的字,筆畫之間有些凜冽,飄逸之程度,比及他並不遜色多少,有些不似女兒家寫的。
她停在作詩詞這一題上。
許是察覺到身後人的靠近,姚蓁斟酌著提起筆,緩慢地寫出兩闕詞來,速度之慢,連字體都整齊了不少。
須臾,她擱下筆,檢閱一陣,遞給他。
宋濯雙手各捏著卷張一角,瀏覽過前麵題目時,沉聲評價:“不錯。”
姚蓁惴惴不安地心房略略安定一些。
宋濯一目十行,看向她寫的詞,緩緩皺起眉。
姚蓁心尖一顫,抿抿唇。
宋濯緩聲評價:“對仗不工,平仄無韻,生搬硬套。”
姚蓁默默垂下頭,自知不足,眼睫慌亂眨動幾下。
宋濯提起朱筆,依次批閱,她寫的那首詞,被他忽略過去。
姚蓁餘光看見,頭垂的更低。
宋濯將卷張還給她,薄唇微啟:“於詩詞之上,有待加強。”
姚蓁輕輕頷首,接過卷張,輕蹙著眉思索。
她於宋濯的這道題目上,的確毫無思路。
抬眼看向宋濯,欲求解,卻見宋濯低垂著眼眸,修長手指從他帶來的書冊中翻找一陣,挑出一冊書,遞給她。
姚蓁接過,抬頭看他,不解地眨眨眼。
宋濯不言,目光落在書冊上。
姚蓁翻開扉頁,看清楚上麵的字,手指一抖,“啪”地將書冊闔上,眼中含慍,看向宋濯。
便聽這人淡然地緩聲道:“這冊話本的韻律、辭藻皆為上乘,公主既喜愛這些豔詞,不若細細研究一番,寫出一篇論賦。”
姚蓁將信將疑,遲疑地翻開一頁,隻覺眼眸被那遣詞造句燙了一下,複將冊子重重闔上,寒聲喚他的字:“宋君洮!”
他動作慵慵風雅,麵龐清冷如玉,看向姚蓁。
卻是抬手輕拍自己的腿,低低地緩聲道:“公主若是實在想要,不妨坐於我的腿上,如此以來,臣之腰腹不必過於用力,隻是要勞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