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欽微微錯愕，但是對於依諾的邀請，他無法拒絕。

  他牽著她的手，並肩走入宴會場地中央的舞池。

  在一旁的人豔羨的目光裏，依諾仰起頭看著唐欽，一邊跳舞，一邊輕輕說，“唐欽，你還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師父舉辦舞會，我拉你去做舞伴。”

  唐欽望著依諾溫柔如水的眼波，也深深陷入了和她共同的回憶裏。

  依諾微笑道，“那時候我特別依賴你，尤其是人多的場合，有你在，我就覺得很有安全感。沒有你，我就會孤獨自閉。可是當我聽見師母誇我和你很登對、說我們應該在一起的時候，我卻隻有自卑……”

  唐欽的心不禁一寒，依諾這四年的心理變化，身為心理醫生的他，比依諾自己都更清楚。

  他記得受傷之後的她，常常因為自卑而情緒低落，可是沒想到，她的自卑，會成為他們交往的障礙。

  他沒有打斷，讓依諾繼續說下去。

  依諾提到那些往事，眼睛裏有一絲悲傷，“我自卑，是因為我永遠都忘不了跳海之後第一眼從玻璃窗裏看見自己，那張臉，有多醜陋、多恐怖……”

  “我現在的臉，是你創造出來的。在別人麵前，我是美麗的，我和你是般配的，可是在你麵前，我永遠是那個臉上橫著一條醜陋疤痕的沈允凝。”

  “依諾！你怎麽能這樣想！”唐欽忍不住打斷了她，“我從來沒有覺得你那時候醜陋，恰恰相反，你不知道看見你那個樣子，我有多心疼……”

  那時候傷痕累累的女孩，在他心裏埋下一顆愛的種子，那一刻的憐惜，是他對她所有愛情的根源啊。

  依諾對他的話，還是半信半疑，覺得更多的是安慰她。

  她淡淡一笑，“唐欽，你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你看著言言和雯雯在我肚子裏長大，看著他們出生。你第一個抱著孩子給我看，告訴我每個孩子的性別和體重……”

  “你在我和孩子們的生命中，重要到無可替代。在師母說我們般配的時候，我的確在心裏假設過和你走到一起的可能性，但是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怕……”

  說到這裏，她沉默了，那些自卑自棄、自我否定的話，說出來是需要勇氣的。

  唐欽卻已經明白了她那些細膩的想法，反問道，“你是害怕，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想到的是你毀容的樣子，是你躺在手術台上血肉模糊的樣子。你也怕自己麵對我會一次次想到那些傷、那些冰冷的手術器械，最終還是悲劇收場，是嗎？”

  話不必說出口就被人明白的感覺，讓依諾覺得很溫暖，很熨帖，也為這份知己之情而感動。

  她點點頭，說道，“是……那時候，我怕失去你，因為你就像是我漂浮在漆黑的海麵上，絕望時唯一可以抱緊的救生圈。你就像陽光，像是氧氣，離開你，我不知道還有誰能把我從地獄裏拉出來……”

  唐欽終於明白，他守候了這麽多年，一番癡情究竟是被什麽打敗。

  他見到依諾的時候就是一個醫生，而這個醫生，為她做過手術，為她催眠過，剖析過她所有的心理活動，了解她自內而外的一切。

  她在他麵前，永遠就像是擺在手術台上任人擺布的患者一樣，沒有隱私，沒有麵具。

  當一個人對你足夠了解，兩個人之間，就沒有空間留給依賴新鮮感和浪漫為養分才能生長的“愛情”。

  唐欽輸了，不是輸給了誰，而是輸給了他對依諾的了解，和幾乎沒有距離的友情。

  這一刻，他的心仿佛碎裂了一樣的疼。

  他卻隻能咽下喉頭苦澀的滋味，咬著牙撐下去。

  樂曲還在繼續，他必須牽著依諾的手，把這首舞曲跳完……

  他咬了咬牙，忍住眼睛裏那一絲滾燙的淚意，苦楚地笑了笑，問，“那麽現在的你，已經不需要我了吧。解鈴還須係鈴人，薄雲晟令你沉淪痛苦，那麽……也隻有他的愛，才能讓你真的離開過去的泥沼。”

  依諾看了他一眼，不禁低下頭。

  再不想承認，她也不能自欺欺人。

  “他……他已經正式表白，追求我……不，確切的說，應該是追求沈依諾。他用心良苦，為了融入我的家，為了打動我，他改變了很多。”

  “四年前他根本不懂得理解和遷就我，現在，哪怕不理解，他也會遷就我。我一次次抗拒，不斷提醒自己，他傷過我，我不可以給他第二次機會，但事實是，我一次次被他打動……我好像沒有辦法再像以前那麽恨他了……”

  如果怨恨是一個終身監禁的牢房，那麽唯有不怨不恨，才能真正得到自由，找回快樂。

  讓依諾放下怨恨，本來就是唐欽當初在治療她的時候，最想做到的事。

  而現在，她找到了治愈她的良藥。

  即便這藥不是他，他似乎也應該心滿意足了……

  唐欽覺得心髒被挖掉了一大塊，疼得難以呼吸。

  而這痛，也令他的理智那根弦徹底崩斷。

  他顧不得現在是什麽場合，忽然輕輕地抱住了依諾，哽咽著說道，“依諾，你不會失去我，唐欽永遠……都在你身邊……”

  說到這裏，他微微仰起頭，望著天花板上閃耀著光芒的水晶燈，眼底一抹亮光也漸漸隱沒。

  忍住了淚意，他再低下頭時，將她緊緊抱了一下，“沈依諾，你記住……我愛你，這是我最後一次說，我愛你。”

  依諾沒有說話，卻伸出手輕輕環住了他的腰，在漸漸低落的音樂聲中，跳完了這一支舞……

  她的心很痛，因為她知道，“最後一次”對唐欽來說，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唐欽終於放下了她，但也意味著，唐欽為了她，承諾永遠將對她的感情放在心底，不再提起。

  唐欽，這輩子欠你的，我不知道拿什麽還……我隻能賴賬了……

  仿佛是因為心裏放下了一樁事，兩人都覺得接下來的時間過得很快。

  直到鄒院長來提醒唐欽，該上台致宴會的結束語了，唐欽才發現已經是晚上八點四十分。

  致辭的時候，他的目光頻頻落在台下的依諾身上，隻希望時光能流逝的慢一些。

  就連在高速路上，他也始終保持著最慢的車速。

  眼看後麵的車不斷超車，依諾也沒有催促他，隻是聊著天，幫他提神。

  從A市回H市的高速路中間，有三處七八百米左右長的穿山隧道，在進入第一個隧道之前，一輛高度至少三米的重卡加速超過了唐欽的車。

  依諾見那重卡的車頂那麽高，車身又長，跟在它後麵十分危險，就提醒唐欽，“我們在卡車的盲區裏，再慢一點，拉開距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