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終章） 你好，周雲茉

  　　“陳鵬：

  　　展信佳。

  　　你這周過的好嗎？

  　　我們這邊一切都好。係統裏又接入了好多人，感覺這裏一下子像個熱鬧的大城市了。還好汪總監將這裏接入了‘四象’，也給我們設置了足夠的住處，讓每個人都住上了心儀的房子。

  　　我和小鹿從第一個接入者開始，便認真做了記錄。現在整個城市已經被我們劃分為六大街區。也許是為了保證這裏不那麽擁擠，我發現許德明最開始設定的那些虛假的市民都在逐步消失，慢慢地這裏已經都是接入者了，沒有病痛，或者帶著在世的親人的掛念，在這裏延續著本應該結束的生命。

  　　每個人都感激許德明，甚至還有人計劃著在城市公園給他樹立一個雕像。想到許德明曾經的瘋狂，似乎已是上個世紀的事了。我也應該感謝他吧，如果不是他，我不能再見到我的小舟。

  　　對了，新來的居民中不乏病死或者意外死亡的孩子，大家已經在商量著給孩子們創辦一個學校了，讓他們在這裏繼續享受學習和成長的樂趣，雖然他們再也不會長大了，但這樣總會少點遺憾。

  　　我犯了那麽多錯，還能和小鹿一起被選為這裏的代表，真的很榮幸。接入者們都很感激能在這裏繼續生活，大家一致認為應該給這裏起個名字，我們想了好幾個名字，現在‘樂園’是投票最高的。如果可以，能不能幫我們跟汪總監傳達一下呢，大家想在廣場中間樹立一個‘樂園’的牌子，還有一個許德明的雕像，表示對他的紀念。

  　　你一定很忙吧，所以沒時間回信。但還是感謝你每次都幫我們完成心願。

  　　不管怎麽說，還是期盼看到你的來信。

  　　真誠地希望你一切順利。

  　　雲茉”

  　　周末早上，陳鵬習慣性地一邊吃早餐一邊看了周雲茉的來信，然後將周雲茉訴說的請求整理了一下，發送給混沌科技的汪總監——自從許德明死後，汪助理就成了汪總監——就出了門。

  　　也許是擔心打擾他的工作，周雲茉隻有周末才會給他寫信。但陳鵬並沒告訴周雲茉，他這個工作是沒有什麽固定的周末的。不過隊長考慮到他最近太累，今天確確實實給他放了個假。

  　　案子雖然早已經結束，但把所有事情整理完也耗費了快三個月。周雲茉的信已經來了快十封，他還沒回過，因為不知道該怎麽回。

  　　許德明死後，案件已經清晰明了。由於許德明為了保證許小鹿能繼續留在副本，隻留下了如何將死者和將死之人接入副本的方法，而並未告訴任何人如何開發這樣的副本。因此許小鹿所在的副本如他所願被保留了下來，並被接入四象，極大地擴了容。

  　　此後混沌公司便開展了這項新業務，專門接受各種瀕死者或者病重之人的家屬預約，將其接入四象。這當然要花費極高的費用，不過被接入者也要接受重重考量，以維持係統內部的秩序。而且為了體現人道主義精神，混沌科技還專門製定了一係列針對付不起費用的人群的政策，如果對方做出了一定的貢獻或達到了一定的要求，也可以滿足被接入的心願，延續人生。

  　　而周雲茉在結案後不久就執行了死刑，但因為她主動配合找出了許德明的位置，並交代了趙家航的具體藏屍位置，再加上考慮到係統裏的趙小舟的請求，最終獲準被接入四象。

  　　之後陳鵬才真正地體會到了四象的神奇。原來係統裏的人雖然出不來，但還可以向現實世界發送郵件。如果提前向四象中心預約，還可以在約定日期進入係統內部去看望親人，隻是這項預約一直都是爆滿的。但現實世界和接入者的聯係一直是持續的。

  　　可能因為人們不必再真正地送走親人，悲痛減少了許多，陳鵬覺得這個世界似乎都可愛了許多。

  　　汪總監曾說，經過繼續開發，也許還能實現係統內部的人和現實世界的實時通話和視頻，隻不過這一切還需要時間。

  　　陳鵬不禁想，如果許德明還在的話，這個時間應該會大大縮短吧。因為後來陳鵬才意識到，許德明一開始的目標就不隻是營造一個虛擬世界，他一開始就是要為將死或者已死的人建造一個可以繼續存在的空間，也許父母突然離去給他造成的傷疤一直沒有痊愈，讓他有了這樣的靈感。

  　　但許德明應該沒想到，這樣一個偉大的構想，迎來的第一個接入者竟然是他的妹妹，上天真是愛開殘酷的玩笑。

  　　許德明跳樓自殺後，汪總監曾經嚐試著將許德明接入副本。但奈何許德明的大腦受損嚴重，最終沒有成功。

  　　如他所說，有些定理，終究不能逾越。

  　　陳鵬從住處出來，沿著寬闊的街道一直往前走。秋天了，陽光有些刺眼，但並不曬，偶爾有些微風，碧藍的天空掛著幾絲雲彩，似乎都被風吹跑了。

  　　一些泛黃的樹葉打著旋從行道樹上落下，陳鵬的腳步不由變得輕快起來。他今天要去一個地方。雖然有點遠，但陳鵬還是決定步行過去，因為走路總是能讓人理清思緒。

  　　許德明在自殺前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他銷毀了一切對於四象的更深一步的研究成果，隻將如何把將死之人和死後兩個小時的人接入四象的方法，留在了他交給陳鵬的日記本上。

  　　而那厚厚的日記本前麵，就是許小鹿的日記。

  　　許小鹿一直堅信著母親的那句話，她認為身為家中長子的哥哥，才能有力把這個家帶出貧窮的深淵。所以從一開始，許小鹿就沒打算自己去上學。

  　　許德明監督著許小鹿寫下了“上學”和“輟學”兩張紙條，最後抓到了“上學”，真的是偶然嗎？

  　　不是的，許小鹿早就將兩張“上學”的紙條，扔進了紙盒，無論許德明抓出哪個來，都是“上學”，而許小鹿寫下的那兩張紙條，被她迅速地粘在早已貼在紙盒內部的雙麵膠上。等許德明抓出一張紙條來，她摸出另一張，趁許德明不注意，偷偷從自己口袋裏換了一張紙條，那是“輟學”。

  　　許德明怎麽也想不到，妹妹為了能讓他繼續上學，會想出這樣的小花招。

  　　陳鵬在許小鹿的這頁日記上發現了淚痕，這一定不是許小鹿的，因為許小鹿還在日記裏驕傲地寫：

  　　“爸媽如果知道我這麽聰明，一定會為我感到高興的，但我知道哥哥比我聰明的多。”

  　　許德明在看到這一切的時候，哭了吧？

  　　那後來，許德明看到許小鹿的另外一篇日記，講述在會所發現他的同事，擔心別人知道他有一個在會所工作的妹妹，因此騙著他換了手機，還故意降低了聯係頻率，又在想什麽呢？

  　　許小鹿小小年紀，似乎把她哥哥的那份人生負重也放到了肩上。

  　　陳鵬發現許小鹿的日記頁麵似乎被來來回回翻看了很多次，許德明無數個日夜就是在翻看妹妹的日記中度過的嗎？所以他一定要讓錢也得到懲罰，直到現在錢也還接入在那個永遠逃脫不了、並且別人也永遠無法讓他逃脫的副本裏。

  　　許德明已經成功報仇了，但為什麽陳鵬提出許德明可以將功補過時，他還是選擇了自殺？

  　　並且許德明選擇的是跳樓，他應該知道從那麽高的地方跳下來，損害嚴重的大腦很難再被接入四象了吧？但許德明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徹底從世界上抹除他的痕跡？

  　　陳鵬發現，他一直想找到的就是許德明自殺的理由，但卻似乎永遠也找不到了。

  　　陳鵬拐入一條小路，很快來到了一條河邊。河邊被鋪上了漂亮的木質路麵，做成了觀景道，總有人在這裏健身和散步。但現在是周末的上午，大家似乎還沒有起床。沿著這條河一直往前走，過一座橋拐上去，再走一段距離，就是他今天的目的地，許德明自殺的那座水塔。

  　　河邊的風有點涼，陳鵬緊了緊外套。粼粼的河麵有些晃眼。兩隻野鴨戲著水經過，身上的羽毛流動著彩色的光。自從環境保護運動全方位地開展起來，大自然對人類的回饋肉眼可見。早幾年，陳鵬都以為野鴨要滅絕了。

  　　手機鈴聲響起來，還是鄧麗君的《夜來香》，來顯是葉飛。

  　　“喂。”

  　　“老陳，你聽說了嗎？那水塔要拆了。”

  　　不論什麽時候打電話，葉飛總是滿滿的活力，陳鵬懷疑他上輩子應該是個永動機。

  　　“我知道。我正往那兒去。”陳鵬回答道，又聽到葉飛那邊傳來嘈雜的聲音，“你在哪兒呢？”

  　　“電影院，準備看電影呢。”

  　　“跟你的汪汪一起？”

  　　“啊，你要不要來？”

  　　陳鵬都不知道葉飛是什麽時候跟汪助理談上的，倆人估計之前情感聯係的十分順利，案子結束不久，葉飛就告訴陳鵬，他有了女朋友，讓陳鵬驚訝的是對方竟然是看上去不食人間煙火的汪助理，更讓陳鵬驚訝的是，她還欣然接受了葉飛給她起的“汪汪”這個昵稱。

  　　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才不去，我頭發多，當不了電燈泡。告訴你家汪汪記得查郵箱，周雲茉和許小鹿有些關於係統的建議，我發她郵箱了。”

  　　“知道了，大忙人。”葉飛嘟囔了一句，又問，“你還是沒給周雲茉回信？”

  　　“沒。”

  　　倆人沉默了一會兒。

  　　葉飛還是說：“該回回吧，周雲茉還以為哪裏得罪你了呢。旁敲側擊問我你最近到底在忙什麽。”

  　　陳鵬“嗯”了一聲，他最近是在忙，但跟沒回信沒關係。到底為什麽沒回信呢？陳鵬也一直想不明白。他有點埋怨周雲茉一直沒開口讓他幫忙，但更埋怨自己竟然沒提前發現周雲茉的異常。思來想去，陳鵬覺得，他是在生自己的氣。

  　　陳鵬似乎能隱隱地理解許德明了。

  　　“事情都過去了，該放下放下吧。”葉飛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

  　　“你還不去看電影？”陳鵬變相催促葉飛走人。

  　　“知道了知道了，就走就走。”葉飛不滿地嘟囔，但還是說，“我這兒有朋友送了兩條煙，你要不要，你知道我不抽煙。”

  　　“我也不抽，戒了。”

  　　“你戒煙了?”葉飛大驚小怪，也對，陳鵬的吸煙史可以追溯到大學，而他三個月前還在抽煙。

  　　陳鵬再次說：“嗯，戒了。”

  　　“行吧，恭喜你。”葉飛聽起來半信半疑，又說，“你去水塔的話，記得幫我送束花。”

  　　“送什麽花？矯情。”

  　　雖然這麽說，但在上了河岸之後，陳鵬還是在看到的一家小花店裏買了一束雛菊。又走了一段距離，他已經能看到水塔了。水塔底部的機器和幾個監測體，都已經被轉移到了四象中心，那裏已經空了。

  　　拆除水塔的吊臂已經在空中開始動作，這隻是這片街區重建的開始，不久之後，這片廢舊街區也將消失，被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樓取而代之。許德明的生與死，愛與恨，終將被埋入厚厚的塵土，成為這裏的一粒沙。

  　　誰又不是如此呢？

  　　陳鵬走到離水塔還有幾十米的地方，便遇到了圍擋，水塔附近的住戶早已經清空，但拆除的人還是圍了圍擋，避免發生危險。

  　　頂部被搗出巨大孔洞的水塔，終因失衡向一邊倒去，”轟隆”發出巨大的聲響。陳鵬彎身將花束放在圍擋前，抬眼再往前看，卻隻看到一大片揚起的灰塵。

  　　陳鵬心裏有點難受，習慣性地往口袋摸去，竟然發現一個煙盒，打開來看，裏麵剩了最後一根煙。陳鵬盯著煙愣了一會兒，還是轉身將煙盒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

  　　陳鵬從來沒告訴過葉飛，他的第一根煙就是在趙家航將周雲茉帶走的那個晚上點燃的，那晚他躲在衛生間，抽了十幾根煙，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直到工作繁忙後，他才開始減少了吸煙的頻率。

  　　現在，是時候戒煙了。

  　　灰塵漸漸落下去，眼前的景物又重新清晰起來，水塔已經不見了，坍塌成一堆破碎的紅色磚塊，像在無聲地訴說著什麽。

  　　再過一段時間，也許就連曾經有個人在這兒跳樓自殺的事，都會被人忘了吧。

  　　但許德明卻永遠被副本裏的那些人記住了，周雲茉不是說了嗎？大家想要在廣場給許德明樹立一座雕像。許德明雖然沒有進入到那裏，卻得到了一種奇妙的延續。

  　　陳鵬突然覺得，要做的事情還很多，怎麽合理地安排新的接入者，怎麽能讓整個副本穩定有序，怎麽能讓接入者繼續展開自己新的人生。

  　　也許有一天，他們會達到許德明已經達到卻又被毀掉的成就，真正地做出一個生者與死者能夠互相連通的奇妙世界。

  　　陳鵬決定回去就給周雲茉寫一封回信，討論一下這些事情。

  　　該怎麽開頭呢？就用那句爛俗又充滿無限祝福的話吧：

  　　“你好，周雲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