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偏待
作者:碧嵐厲昀      更新:2022-11-20 20:08      字數:3913
  第64章 偏待

    裝了獨幽的乾坤袋, 被碧嵐緊貼著衣料小心放好。乾坤袋細絲的柔軟緞麵,透著衣料,沁來絲絲涼意。

    這陣微妙而又舒適的涼意, 像一汪清涼溪流, 撫平了碧嵐內心一些不可名狀的情愫, 填補了她心房上深深淺淺的溝壑與裂口。

    懷了心事,碧嵐緩步離開。

    一直等碧嵐走遠了, 孟槐才卸了先前幾分刻意裝出來的劍拔弩張的神色, 整個人重新變得內斂而又端肅。

    這也才是他,原本的樣子。

    他端起麵前一茶盞, 仰麵一飲而盡, 見茶盞內再無盛裝的茶水, 又將茶盞悶氣撇在了桌案上。

    孟槐揩抹了一下唇角不太明顯的水漬,目光一沉,望著鬼王,流露出幾分審思的意味。

    “厲昀, 你說過, 你會幫她找回所有有關少淵上神的記憶。我也信了你的話,幾百年前,我瞞著她, 刻意不讓她記起少淵上神的事, 不是幫她,也不能讓她變得開心, 反而是害了她。又看在幾百年前, 你為她重鑄鬼根, 救了她一命的份上, 我才答應你, 現在不急著澄清她的身份,強把她帶回妖界。可你……”

    你為何,仍放不下你的執念私心?

    “你,”孟槐蹙了眉,眸底染了陰翳,語氣慢慢加重了些,“你為何要告訴她你的名字?”

    鬼界之主,輕易不示名諱與人。甚至坊間傳言,鬼界之主可是把名字看得比命還要重要。一些人知道水麒麟,也是因為他曾是少淵上神的神獸。

    隻是為了恢複她記憶的話,根本沒必要告訴她,你的名字。更沒必要讓她知曉你的偏待你的心思。

    ……不是麽?

    鬼王厲昀手指仍是輕搭在玉扇的扇柄之上,隨著他慢條斯理極為優雅地一展一折,扇柄隨之流轉著隱約瑩潤的光澤。

    扇柄之下,那枚紅線係著的澄碧骨玉,晶瑩剔透得像一方不屬於塵世的青空。

    “孟槐大人,你說得沒錯,我對碧嵐她,實有私心。”

    鬼王厲昀先是望著骨玉,微微出了神,又抬起頭看向碧嵐離開的方向,眸含淺笑,聲如溫玉,“不過,並非是我直接告訴過她我的名字,隻是前段日子,我剛好教給了她一些口訣。”

    鬼王偏頭略一回想,忽而莞爾,“原以為她過段時間會自己找來問我,口訣中的機鋒。沒想到,她這麽快就自己猜到了。碧嵐她,有些地方,可能跟我們預估的並不一樣。雖然她現在修為平庸,不記前事。可我還是覺得,你也好,我也好,我們雖然口口聲聲愛她,但未真正把她放在能與我們平視的位置……也許從前,我們就已經低看了她。”

    “自家妖尊什麽底子,我自然比你更清楚。我可以與你合作,裝作表麵不和,麻痹天界一二。但姻緣一事你知道的,我先前在她麵前說的也並非玩笑,”孟槐聽不下去了,淡淡打斷他,“原是少淵上神當日定下來的,鬼王與妖尊的親事。少淵上神羽化之前也托人囑咐過我,有機會的話,定要好好照顧她。水麒麟與她,昔日皆陪伴在少淵上神身側,他們兩個,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有我在一日,你跟她,你們兩個,注定不能有深的緣分。你的厚意,你的愛惜,她不可能回報,也回報不了。”

    孟槐幾乎一股腦把心中想說的都說了出來。

    他瞬息閃念。

    她已經因為天界蒼慈,狠受過一段情傷,又幾乎折了性命。偏偏鬼王這樣拖著日子,在她想起來少淵上神,想起來水麒麟之前,加注自己的情分……鬼王雖然眼瞧著無害純善,令人如沐春風。但這種人往往最不可靠,怎麽看,怎麽都不如寬厚心仁的水麒麟,教人心裏踏實。

    這樣一想,孟槐越說,心中越是覺得不安。

    “不知孟槐大人有沒有想過,少淵上神當日定下的親事,或許並不是指她跟水麒麟兩個人?”鬼王雙眸微低,笑意如春水般瀲灩。

    “若是我要助她恢複記憶,也偏要她把我也放心上呢?”

    “不可能。”孟槐歎了一口氣,一眼橫過,“她本來就沒有心,不然,當初她也不會忘了少淵上神。再說……”

    孟槐恍惚覺得有哪兒不對,待反應過來,心中怒意頓生。他在碧嵐麵前,對鬼王的一番咄咄逼人雖是有意演的,但眼下,他連桌案上的茶盞看著都不順眼,分明想甩袖揮手。

    直接給砸了。

    “一回事歸一回事。我好歹也算她半個長輩,既然話都說到如此沒有轉圜的地步了,你身為君子,難道不該清楚,不應強人所難,你,當及早知難而退嗎?”

    這段日子,莫不是她受了委屈做你侍女,才令你生了錯覺上了癮,以為你能一直留她在身邊似的?

    退?

    “那是旁的人,又不是我。我可從未自認過,自己是君子。”

    鬼王厲昀語氣清淡,並不高昂。卻仿佛有一種不折不易的彌堅篤定。

    她似乎是喜歡君子的。他也漸漸明白,以蒼慈一般的逼人之勢,隻會讓她生了退卻。

    但他再也做不到,以君子之思遠遠看著她,以君子之禮遠遠守著她。

    她惜命惜得要緊,做鬼時,也常常被其他鬼嘲笑膽小。但他知道,她心裏有比命更重要的東西。

    當初,在他安心做君子,想要把自己無恥齷齪的心思藏起來,做了決定不打擾她的時候,一不留神,她就跳下了九重天。

    後來,在醴淵,他丟了記憶。茫茫雪天裏,她笑得脆弱破碎而堅定張揚,為了不死在獻祭滅魂陣,她毫不猶豫地挺身沒入了她親手送給他的匕首裏。

    鬼王緩緩闔上了眼睛。

    做君子,不過一身虛的名節,即使被她討厭,哪又能有她的命重要?

    “你……”孟槐微微一怔。

    還有人,能如此光明正大的無恥嗎?

    鬼王厲昀一身白衣,在四周蒼翠綠意的深靜中,愈發顯得如浮冰砌玉般,寂寥得明顯。

    “還有一事,”他嘴角噙著一抹極淺的笑,語氣帶了些淡若無痕的委屈,聽著軟了幾分,“可我聽聞孟槐大人,昔日並不阻攔妖尊,甚至為了妖尊,在幾界尋覓大好男色……”

    孟槐咳了一聲,心中浮現了一個不好的念頭,“是有此事。可她身為妖尊,就算有幾個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麵首,原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少淵上神讓我照顧她,我自然是萬般想著顧著先讓她開心。”

    孟槐頓了頓,警覺起來,“厲昀你,你為何突然提起這個?”

    不知是不是孟槐的錯覺,他總覺得說到男色,鬼王厲昀唇邊的笑意淺淡了些。

    鬼王厲昀垂了眼瞼,眉眼閃動了一下,“隻是我有些不明白,在她感情一事上,孟槐大人未必隻對我一人苛刻敵意了些……”

    孟槐撤開目光,眉眼皺出了棱角。

    直覺鬼王外在太有欺騙性。再這樣盯著他說話,怕是自己都要著了他的道。

    這不廢話麽?

    當初她說要去找天界蒼慈,他心裏便是十萬個不同意的。但拗不過她的心思,加上又有水麒麟擔保說他會陪她,他也有事要去天界。他才鬆動了片刻,這一鬆動,便幾乎釀成大錯。

    前車之鑒在前,他心裏想,別人最多想著做個男妾,她隻是得了一時新鮮,一分也不能撼動水麒麟的位置。

    現如今你既然已是鬼王,身份尊崇,自是不肯伏低做小的。當初你又差點舍了自己的命,為她鑄了鬼根,自己記憶暫失,跌入醴淵幻境。犧牲這麽多,你會甘心,會不惦記能夠匹配得了位置的回報?

    我若不早斷了你的念想,水麒麟頭上恐怕遲早一片暗翠……

    指不定發綠得有多瘮人。

    “麵首是麵首,與成親一事並不能相提並論。厲昀,我雖不認同你,但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你現在既然已經占了鬼王的位置,我勸你一句,你還是莫要自賤身份,拿自己與他們比較。”

    “麵首麽?若她身邊沒有別的人,或許,這一身份,也未嚐不可……”

    鬼王長睫輕覆,遮住眼底清晰的失落,“我以前,的確羨慕過他們。”

    聽了鬼王的話,孟槐覺得跟突然著了一個兜頭霹靂般,麵色一瞬轉為灰白。

    “算了,這次我不攔著你,但你也不要想著再做什麽作弊的小動作,好讓她把你一時放心上。我還擔心,等她記起了少淵上神,連水麒麟都不願一看呢……”孟槐忍不住長籲短歎,“我是不知道,你對她為何情重,可到時候,等她回憶都補了回來,既有少淵上神,恐怕就更沒你什麽事了。話先說在前麵,你不過一腔單相思罷了,你既自願做這些,便莫要因她無法回饋你,而過於傷心,更莫要到時候抱怨我,或者記恨她。”

    這話說得十分自私。

    其中的道理,比說話的語氣,卻更為自私。

    孟槐目光有些閃爍,但他為了碧嵐,也不得不選擇說出口。

    鬼王厲昀有一瞬凝住了眼神,“她不會。”

    孟槐聽得很清楚,他說的是“她不會”,而不是“我不會”。

    孟槐直覺無可救藥,搖了搖頭,無可奈何轉了話題道:“對了,她跟我說,天女也來了。你見你給她獨幽,叮囑她隨時帶在身上,難不成就是為了以防萬一,好對付天女的九轉浮生琴?”

    厲昀點了點頭,“獨幽本不是最好的選擇,但她既然選擇了獨幽,我會讓它變成最好的選擇。”

    “我暗中試過,即使盡全力,也打不過天女,動不了她分毫。她一身修為委實吊詭,以我今時能力,我的確,沒法替妖尊報仇。”孟槐咬著牙,恨聲道:“現如今,你有幾成把握?你既有信心以假創世青蓮招了天女來,可有想過,若她對妖尊身份起疑,我們又當怎麽辦?你剛才所說的,會讓它變成最好的選擇,到底是什麽意思?”

    “獨幽的琴弦,已被我換成冰魄蠶絲。”厲昀想起七夕禮物的事,生了恬淡笑意。他的聲音淡然悠遠,卻一下直擊孟槐心神。

    “什麽?你竟然替她拿到了冰魄蠶絲?”

    “並不是我,是她自己拿到的。”

    孟槐心中一驚。

    ——有冰魄蠶絲作琴弦,的確是他沒有想過的。

    “可……若是冰魄蠶絲也無法與九轉浮生琴抗衡呢?她的記憶尚未恢複,若是九轉浮生一時強讓她想起所有不好的回憶,她會一輩子困在夢裏,不得動彈。若再有陣法加持,她又無法醒轉,我們誰都帶不走她,難道眼睜睜看著她在陣法裏被耗死……”

    “我們總該多相信她一些罷。”鬼王目光飄遠,歎了口氣後,溫言道:“以我對她的了解,按她對你方才的態度,她應該對你並不是全無記憶,我猜,她已經記起來你一二了……她也應該,早看出來我們一唱一和的試探。否則,以她素日性子,斷不會主動告訴你我的名字。”

    眼下,她的記憶可能還不夠清明。但她一直是堅強的,似水一樣,柔而不可折。

    無數事實證明,她雖然待人坦誠,但也不是毫無城府。

    她,也遠比他想象中更聰明。

    再說,天塌下來,這次不是還有他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