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平山海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7901
  第79章 平山海

    蕭子鐸剛到廣陵不到半天,又要奔赴建康。

    謝韞玉在府中聽到蕭子鐸這就要走,吃了一驚:“不是說叛軍已經解決了嗎?”

    謝玖兮說:“我們中了萬景聲東擊西之計。他故意讓大部隊來圍攻廣陵,吸引朝廷和援軍視線,其實他自己早帶著八千精兵去建康了。”

    萬景在壽陽短短一個月就招兵一萬,之後他一邊向建康挺近,一邊以分世家財產、土地為口號招納流民,手下從眾飛漲。能這麽快籠絡住人心,可見他雖然暴戾恣睢,但並不傻。

    建康一來認定萬景被拖在廣陵,心生輕視,二來倚仗長江天險,自信沒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渡江。然而萬景教士兵練化龍訣,用魚鱗裝甲全身,渡江已不再成為問題。再加上建康城內有劉宋餘黨妄圖複辟,勾結萬景,悄悄替萬景打開城門。萬景軍隊長驅直入,殺了建康一個措手不及。

    都城大多建有三道牆,一道外城牆,一道內城牆,一道宮城牆。外城是百姓住宅、商鋪市井所在之地,內城是朝廷各大辦事機構,宮城則是皇帝和後妃起居地方。三重城牆的格局就是為了提防萬景叛亂這種情況,一旦外城牆失守,京城眾人撤退到內城牆內,還能堅持。

    謝韞珠聽到建康城門破了,心裏重重一沉:“那家裏人還好嗎?”

    謝玖兮同樣擔心住在烏衣巷的謝家。烏衣巷盛名已久,自晉朝起就是王謝大族雲集之地。太平年代王謝比鄰而居,臨江作賦,這是佳話,一旦碰到戰亂,那烏衣巷就是人人覬覦的肥肉。

    謝玖兮說:“謝家親故遍布朝野,宮中還有姑母照應,伯母他們應該會撤到內城。既明要去救援建康,我想跟著他一起去,二姐,三姐,六兄,你們呢?”

    “那是自然!”謝韞玉和謝韞珠立刻站起來,急匆匆回去收拾行李,“他什麽時候出發?”

    蕭子鐸走進來,看到謝府忙成一團,道:“二表姐,三表姐,你們不必驚慌。建康危急,不容耽誤,我先帶著前鋒出發。我給你們留了一隊護衛,他們會護送你們去建康。你們盡可慢慢收拾,不必著急。”

    謝韞玉本是來廣陵嫁人的,足足帶了半船嫁妝;而謝韞珠、謝六郎是嬌生慣養的世家子女,隨身行李也不少。蕭子鐸這樣安排對雙方都好,謝韞玉聽後沒有再堅持,行禮道:“多謝北雍王。北雍王先解廣陵之圍,又護送我們姐妹入京,此番救命之恩,謝家必銘記心上。”

    蕭子鐸同樣客氣回禮:“二表姐客氣了。我少時多虧謝家照拂,現在不過報恩罷了。表兄、表姐不必客氣,叫我名字就可。”

    蕭子鐸有軍務在身,和謝韞玉、謝韞珠客套兩句已經是極限,他告別後下意識看向謝玖兮。剛才他客客氣氣安慰謝韞玉、謝韞珠,唯獨不囑咐謝玖兮,看似是疏忽,其實反而表露出在他心中,謝韞玉、謝韞珠是外人,要客套禮貌,而謝玖兮顯然不屬於此列。

    謝玖兮自然而然道:“我送你出去。”

    不等屋裏人反應,他們兩人便轉身出去了。謝韞玉和謝韞珠看著那兩人的背影,少年將軍一身銀甲,走路明明比少女快得多,卻總是保持在她身側;少女穿著素色間色裙,渾身上下沒什麽裝飾,唯有一根玉簪束起了如墨長發,看起來卻飄逸靈動不可方物。

    謝六郎慢慢走過來,感歎道:“沒想到蕭家二表弟竟和四妹這麽熟。謝家出王妃不是稀罕事,不過,姑母不是有意讓四妹嫁給太子嗎?”

    謝韞玉沒說話,謝韞珠沒好氣白了他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就他長嘴了。

    謝六郎被白得莫名其妙:“怎麽了,我說錯話了嗎?”

    謝玖兮和蕭子鐸並肩往外走,她也不管這是不是機密,直接問道:“你這就要走了嗎?”

    “對。”

    “走哪條路?”

    “取道齊郡,然後渡江。”

    謝玖兮歎道:“你自己小心,別受傷。”

    “你也是。”蕭子鐸沒有再繼續之前的話題,認真又專注地看著她,說,“路上帶好侍衛,不要急著趕路。我保證,等你到建康時,一切都安全了。”

    再多山盟海誓,比不過這一句安心。謝玖兮在他手中塞了個平安符,說:“我擔心家人,但也擔心你。一定要答應我,不要受傷。”

    蕭子鐸伸手撫上她頭頂,軍隊已經等在外麵了,他沒有時間再耽擱。他俯身,用力抱了抱謝玖兮,毅然決然轉身離去:“我走了,保重。”

    他說完躍上馬,輕叱一聲就化成一陣風遠去。謝玖兮遙遙望著那道白色流光消失在街口,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身後侍從小聲提醒她回府,謝玖兮卻忽然提著裙角,朝城牆奔去。

    冬日的風像一個負心郎君,清瘦中帶著薄涼,吹在身上,鑽入骨髓。謝玖兮快步登上城牆,寒風將她的衣帶鼓起,飄颻兮若流風回雪,仿佛下一秒就要乘風歸去。

    謝玖兮不顧身後的呼喚聲,她撲到城牆上,看著下方大軍開拔。千軍萬馬踏在土地上,發出轟隆隆的悶響,連城牆上的石子都在細微跳動。千萬人中,謝玖兮一眼就看到蕭子鐸。

    他單手攬著韁繩,姿態漫不經心,卻穩穩跑在最前麵。身後洪流默不作聲跟著他,荒草連天,滿地白霜,他策馬踏碎陽光,像一柄匕首,劃破混沌,朝著雲水深處奔去。

    謝玖兮感受到心口悶悶的疼,這種痛近來發作的越來越頻繁,她都快習慣了。謝玖兮按住心口,眼睛依然望著原野上耀眼的白衣少年,輕聲說:“保重。”

    廣陵百姓聽說謝家要走了,自發出城相送,謝玖兮姐妹幾人再三推辭,百姓都不肯散去,步行送了十裏。

    等辭別廣陵民眾後,謝家馬車加快速度,全力趕往建康。越往南走難民就越多,等他們進城時,幾乎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曾經繁華風雅的建康已變成一片廢墟,舉目望去,都找不出黑暗之外的第二種顏色。百姓們散落在斷壁殘垣間,有的在刨瓦礫,有的跪地大哭,而更多的人是一片麻木。

    更甚者,謝玖兮看到街角有人在吃死去之人的屍體。

    萬景攻入建康後,雖然朝廷立刻退居內城死守,但沒逃入內城的人遠比進入的多。而萬景“兌現”曾經的諾言,放縱手下去劫掠城中世家富戶,美名其曰劫富濟貧。

    人心的惡一旦有集體背書,將放大無數遍,官宦家族、商賈富戶、平民百姓全部遭到毒手,女子被奸汙,男子被殺害,連幼童都難逃毒手。到處都是燒殺搶砸的痕跡,許多人沒有了庇身之地,多日饑餓下,終於突破了身為人的底線,開始吃人。

    謝玖兮一行人帶著眾多馬車進城,各個細皮嫩肉,一看就是大戶。街邊許多人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要不是有蕭子鐸留下來的青州兵威懾,恐怕他們早就撲上來了。

    謝韞珠被那種眼神看得心驚,她慌忙放下簾子,嚇得手都在抖:“怎麽會變成這樣?”

    謝韞玉緊緊抓著謝玖兮的手,不知道在安慰她們還是在安慰自己:“沒事的,謝家百年興盛,枝繁葉茂,絕不會出事的。”

    然而等他們到了烏衣巷,眼前一幕卻狠狠擊碎了她們的僥幸。

    曾經冠蓋簪纓、盛極一時,謂之江左風流的烏衣巷,如今成了一片破敗。處處都是被打砸的痕跡,謝玖兮幾人試著往裏走了幾步,謝韞珠驟然發出一聲尖叫。

    轉角赫然是一具屍體,看麵容,好像是某個見過幾次麵卻沒說過話的旁支堂兄。

    謝韞玉和謝韞珠都崩潰地哭起來,連謝六郎也掩著麵無法再看。唯有謝玖兮不斷往裏走,越往裏走,平地上就有越多屍體,幸存的謝家人在收殮屍身,哭聲嗚咽不絕。

    謝玖兮不禁緊了緊衣衫,她從沒覺得烏衣巷是如此陰冷森然。忽然旁邊傳來一聲響動,謝玖兮回頭望去,屋簷上一隻燕子飛過,黑色尖翅沒入鉛灰色的天空中,很快就看不見了。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

    占了秦淮半條河的王謝家宅十室九空,謝玖兮跟著謝家幸存者收殮族人屍骸,一時間烏衣巷鬼影幢幢,風聲幽咽,舉目皆是白衣。

    不幸中的萬幸,謝家嫡係被及時接入內城避禍,躲過了萬景的屠殺。謝韞容在歸善寺清修,寺廟偏遠僻靜,也幸免於難。謝韞容聽說家族遭遇傾覆之災後,急忙從寺廟中趕來。謝大夫人看到全須全尾的女兒,霎間泣不成聲。

    謝玖兮也從大伯母口中知道了這段時間建康經曆了什麽。

    萬景攻入城後,放縱手下作惡,他記恨先前被人說配不上王、謝門第,帶兵屠殺烏衣巷,興盛六朝、撐起南朝半邊江山的王謝兩族被屠殺殆盡。剩下的隻有謝玖兮這種恰好去了外地的幸運兒,以及少數進入內城的重臣。

    謝玖兮也沒想到,他們被圍困在廣陵的一個月,竟然成了幸運。

    然而內城的日子也不好過,萬景攻不破宮城,惱羞成怒,就切斷宮城的食物、飲水,想活活耗死裏麵的人。

    而內城湧入大量逃命的百姓,根本沒有屋室可容納,隻能人擠人睡在地上。如今又是寒冬,每天早晨都要凍死很多人。許多人晚上不敢睡覺,因為不確定第二天早上能不能醒來,以及,會不會在睡著時被旁邊人當儲備糧。

    哪怕是謝大夫人這麽高的身份,被困在內城那段時間也極不好過。到最後連皇帝、太子的食物都不夠了,取暖的柴火更不必說,要不是蕭子鐸及時進入建康,擊潰了萬景叛軍,一幹達官貴戚說不定會被餓死、凍死。

    謝大夫人至今都記得那是一個冰冷的下午,無論後妃命婦還是擠在內城牆根的百姓,精神都已經麻木。外麵忽然響起喊殺聲,一問才知道,原來是援軍來了。

    之前也來過幾次援軍,但都沒什麽用,那群叛軍像是邪祟一樣,怎麽都殺不死。然而這次局勢飛快逆轉,曾經戰無不勝的叛兵在援軍刀下一一倒地,萬景和一位身穿白甲、麵覆獠牙麵具的少年纏鬥許久,最終被方天戟一擊封喉。向來雪白的鎧甲上難得濺了幾滴血,少年手持方天戟,鮮血順著銀勾,一滴滴墜入泥土中。

    內城牆上的士兵盯著下麵的人,驚異不敢言語。那個少年解開麵具,露出下方清輝玉寒、淩霜傲雪的麵容。

    他非常平靜地說:“我是蕭子鐸。”

    隨後,蕭子鐸帶兵出城追擊餘孽,誓要將所有叛軍消滅幹淨。外麵終於安全了,謝大夫人精疲力竭出宮,在麵目全非的謝府裏看到了謝玖兮幾人。

    兩方都經曆了生死,每一個人都覺得自己無法活著看到家人了,如今重逢真是百感交集。謝家幸存幾人抱著哭了很久,等眾人情緒平複下來,謝大夫人慢慢說道:“謝家遭此大難,皇帝十分痛心。皇後已經和我說了,皇上不日就會下詔書封四娘為太子妃,謝家的地位不會動搖。”

    半暗的正堂裏霎間鴉雀無聲,謝韞珠忍不住悄悄看向謝玖兮。謝玖兮緊了緊手心,道:“大伯母,家族罹難,隻要能為族分憂,我義不容辭。可是我對太子無意,強行將我們牽在一起隻會彼此折磨,請大伯母不要逼侄女。”

    謝大夫人歎了口氣,道:“曾經謝家鼎盛,尚主、冊妃皆是我們的囊中之物,即便是皇子,實在不願意拒了就拒了。但如今謝家不比以往,你們大伯父雖然還任宰相,但世家興盛從不靠一人一將,而是靠後生之才源源不絕、遍布朝野。如今謝家嫡係雖在,但旁支都已被屠殺殆盡,無疑是將謝家的根斷了,等你們大伯父退下來,謝家在朝中就沒有主事的人了。我們自身都難保,皇帝的賜婚旨意,又如何能拒呢?”

    謝韞容忍不住說:“我在宮中還有些薄麵,不如我去找皇後。皎皎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活著就是萬幸,還有什麽可執著的?就算皇帝非要賜婚,那還有北雍王。北雍王和皎皎情投意合,為什麽放著有情人不選,反而要亂點鴛鴦譜?”

    謝大夫人歎氣:“如果北雍王是皇後生的二皇子,換婚名聲上不好聽,但皇帝皇後也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他不是,他是前朝南陽公主的後代,這次萬景之亂就是前朝餘孽勾結叛賊,鑄成如此大禍。你說皇帝還怎麽敢信任他?就算皇帝相信,皇後哪能容其他人的兒子威脅儲君之位?”

    謝玖兮忍不住替蕭子鐸辯駁:“可是他親手殺了萬景,絞殺和叛軍勾結的劉氏殘部也毫不留情。他先支援廣陵,然後又馬不停蹄救援建康,我們能坐在這裏敘話多虧了他。他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朝廷怎麽能這樣想他?”

    謝大夫人看著義憤填膺的謝玖兮,心中感歎可真是一個沒有經曆過世故的天真女郎,曆朝曆代的皇帝中,哪一個是因為心好上位的?

    越是這樣的皇子,才死得越快呢。

    這個話題不能再深入了,謝大夫人點到為止道:“北雍王立了功,現在民間全在傳頌他的事跡,連青州軍也隻聽他一人號令,稱得上少年英才。但樹大招風,他沒有母妃、外族護持,若今後他卸了兵權,好生在建康盡孝,或許還有一線機會;但若他握著兵權不放,就不好說了。”

    顯陽殿內,蕭子鐸聽完蕭道的話,險些氣笑出來:“淮陰失守,刻不容緩,這麽重要的關頭,你竟隻想著你的皇位?”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蕭子鐸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在南朝內亂的時候,北魏趁虛而入,剛剛前線傳來急報,淮陰失守。

    一旦失去了淮陰,南朝第一道屏障淮水會全線落入北魏之手,長江以北大片土地遲早都要陷落。建康能倚仗的,就隻剩下長江天險。

    這意味著南朝徹底失去對北方的掌控,日後隻能被動防守。最糟糕的是,好不容易收複回來的青州會變成一座孤島。

    青州軍民百姓這些年為了回歸奮勇殺敵,前赴後繼,如果南朝放棄長江以北,那就是將青州拱手讓於北魏。青州士兵殺了那麽多北魏人,他們再度落回鮮卑族手中,焉能有好下場?

    所以蕭子鐸堅決主張收複淮陰,哪怕再難打也要打下來。但蕭道卻覺得應當保存力量,建康剛剛經曆大亂,當務之急是留存兵力保護京師,恢複秩序。

    說白了,幫他坐穩江山最重要。

    蕭子鐸覺得簡直荒唐極了,這才有了剛才的質問。

    蕭道同樣覺得蕭子鐸荒唐,他罵道:“隻顧一池一城之地,毫無大局觀,你這樣可有皇子的樣子?”

    蕭子鐸聽了簡直惡心,他漆黑眼眸中毫不掩飾嘲諷,嗤道:“沒有江山,何來皇帝;沒有士卒,何來君權。蕭道,你還沒坐穩皇位,就已經把自己當人上人了?”

    蕭道立刻被激怒。蕭子鐸自去青州後杳無音信,再一見麵,他瘦了,高了,臉龐也更堅毅了,蕭道心中是有愧疚的,他也想好好和蕭子鐸說話,但是,蕭子鐸實在不識好歹。

    蕭道怒斥:“逆子,你竟敢直呼父親名諱,你心裏可有忠孝二字?”

    蕭子鐸冷嗤一聲,道:“忠隻忠仁義之君,孝隻孝有德之父,你這種人,也配提忠孝二字?”

    蕭道這回是真的生氣了,他可以允許蕭子鐸鬧別扭,但絕不允許蕭子鐸挑釁他為君為父的尊嚴。蕭道陰沉著臉,嗬斥道:“你真當打了幾場勝仗就可以無法無天了?兵權我能給你,就能收回。”

    “那你就試試能不能收回。”蕭子鐸轉身,大步朝顯陽殿外走去,“他們信任我,所以跟著我一路南下。他們不眠不休、千裏奔襲隻是為了保家衛國,並不是為了滿足你的私心。淮陰我絕不會讓,青州我也一定要回,就算死,也要死的問心無愧。”

    蕭子鐸大步向前,無懼無畏,沿途侍從宦官欲要攔他,都被蕭子鐸的眼神嚇退。蕭道連連喚了好幾聲,最後氣急敗壞道:“那你連謝家那個女郎也不顧了嗎?你若是留在京城,朕便給你們賜婚,若你敢踏出此門一步,她就會成為太子妃。”

    之前無論蕭道威脅什麽蕭子鐸都無動於衷,但聽到謝玖兮後,他猶豫了。蕭子鐸站在殿門前半晌,外麵暮色晦暗,碎雪紛飛,背後的蕭道高站在金鑾殿上,氣定神閑地等著他想。

    父子多年,蕭道一直都知道蕭子鐸的軟肋。他也知道這個兒子說叛逆很叛逆,說沒出息也很沒出息。

    蕭道畢竟是一家之主,蘭園的事情瞞不過他的眼睛。蕭子鐸在武功上的天賦堪稱驚人,自古窮文富武,自學經書典籍的常見,但自學十八般武藝的卻幾乎沒有。

    但蕭子鐸硬是自學成才,明明功名就在前方,他卻不肯再進一步,年複一年守著瘋瘋癲癲、不能自理的南陽公主。要是南陽公主沒有自殺,要是謝玖兮早早被許配給他,蕭子鐸肯定會安心當一個沒出息的庶子,一輩子守著家,庸碌終生。

    蕭道對他的感情時常在防備忌憚和恨鐵不成鋼之間轉換。沒出息時蕭道看著他的臉就窩火,而太有出息了,蕭道又難以安眠。

    現在,蕭道收緊最後一重鎖鏈,打算將這隻逐漸失控的鷹收回籠子裏。

    蕭子鐸停在顯陽殿門檻前,度過了他人生中最長的一刻。前麵是疾風烈雪,背後是金鑾殿堂,前方是青州,後方是她。

    蕭子鐸痛苦地閉住眼,睜開時,大步邁過門檻。

    對不起,但凡能用他擁有的任何事物,包括他的生命交換,蕭子鐸都會毫不猶豫選她。可是青州不可以。

    他們如此相信他,信賴他,為了他一句話可以無條件付出生命。他去齊地是為了帶他們回家,而不是短暫給予希望後,又將他們推入更黑暗的深淵。

    蕭子鐸頭也不回出宮,跨上戰馬。身後似乎傳來氣急敗壞的叫罵,以及宦官細長的、驚慌的通報聲:“北雍王無詔調兵,罪同謀反。敢響應者皆以謀逆論處!”

    宦官追在蕭子鐸身後,謀反的罪名也飄了一路。駐紮在宮牆外的士兵肯定聽到了,但他們每一個都麵無表情。蕭子鐸騎著馬,飛快點過人數,說:“淮陰失守,爾等隨我前去救援。”

    細碎的雪飄過宮牆,青州士兵個個麵容堅毅,氣震山河應道:“遵命。”

    蕭子鐸騎馬從宜陽門飛馳而過,完全不顧這是禦道,身後士兵齊刷刷跟隨,馬蹄聲震的仿佛整個建康都在抖動。宦官氣喘籲籲追到宜陽門,口中還在威脅道:“敢響應北雍王者,皆以謀逆論罪……”

    冬日天短,才日暮四周就黑沉沉的。謝玖兮和謝大夫人誰都說服不了誰,談話不歡而散。這時候忽然外麵傳來一陣馬蹄聲,謝家眾人都嚇了一跳,以為又有戰事。

    謝玖兮連忙走向正堂,路過廊廡時,她聽到宮使和謝大夫人說話:“皇上倒是有意撮合北雍王和四娘子,但北雍王野心頗深,竟然抗旨不遵,私自調兵走了。”

    屋內傳來謝大夫人猶豫的聲音:“這可是謀反吧……”

    “正是呢。不過大夫人放心,皇上皇後絕不會因此懷疑謝家,四娘子依然是太子妃。”

    一門之隔,裏麵燃著碳盆,謝大夫人在和宮廷使者寒暄;外麵半明半暗,謝玖兮靜靜站在廊柱後,看不清臉,唯有風雪落滿衣襟。

    片刻後,另一根柱子後傳來謝韞珠的聲音:“四娘,可能他有什麽急事。來傳話的是姑母身邊的人,所言未必可信。你該不會哭了吧?”

    謝玖兮轉身,看到謝韞容、謝韞玉、謝韞珠不知什麽時候來了。謝韞容麵帶不忍,輕輕道:“皎皎,你和他認識最久,他是什麽樣的人你最清楚。你若覺得他背棄了你,那就留下來做太子妃;你若覺得還有隱情,那就回絕賜婚。風骨在則謝家在,我們百年陳郡謝氏,還不至於讓你一個小女郎背負家族興衰。”

    謝玖兮用力攥了攥手心,猛然下定主意,說:“他不惜冒著雪出發,肯定發生了很嚴重的事。姐姐,我想去追他,問他為什麽又不問我就離開。”

    謝韞容眼睛深處閃出淚光,對她淺淺露出一個笑,柔聲說:“去吧。”

    她們的說話聲驚動了屋內的人,謝大夫人起身,朝窗邊走來:“是誰在外麵?”

    謝玖兮想著君子坦蕩蕩,今日索性當著皇後的麵說開,就算被罰她也認了。沒想到謝韞珠突然跑過來,拉著她的手就往後跑:“你傻不傻,站在那裏等著別人來抓?”

    “可是我要出門,總要稟明大伯母……”

    “別稟了,先斬後奏,跑為上策。反正長輩也不可能真把你怎麽樣,事後撒撒嬌就算了,誰吃飽了撐的硬扛懲罰呀?”

    “可是……”

    “別可是了,快走吧!”

    謝韞珠拉著她跑開,與此同時謝韞容上前,攔住了宮使。謝韞容畢竟是曾經的皇後,宮使不敢不敬,謝大夫人看著地上的腳印,感覺不對勁,她想要往後追,謝韞玉突然捂著胸口咳嗽起來,拉住謝大夫人的手喊痛。

    謝韞珠拉著謝玖兮跑到馬廄,把身上的鬥篷解下來扔給她,說:“以後別人問起來,你就說是你搶的啊!”

    謝玖兮接過鬥篷,越來越多的人提著燈籠朝這裏走來,謝玖兮最後望了眼謝韞珠,翻身上馬,輕叱一聲,馬如有靈性一般健步朝外奔去。

    “多謝!”

    謝玖兮聽到了謝家下人驚慌的喊叫聲,隱約還有長輩的嗬斥聲,但她很快就感覺不到了。她目光直視前方,越過謝家一重又一重烏木門檻,迎著風雪朝大軍剛離開的方向追去。

    城門守衛正在收拾一地狼藉,遠遠看到風雪中又有一騎白衣白馬徑直朝城門衝來。他們大驚,連忙道:“北雍王叛亂,過此門者皆以同黨論罪!關門,快關門……”

    謝玖兮縱馬不停,朝兩邊扔了一疊迷霧符,他們很快就被煙霧嗆得睜不開眼睛。等他們終於能視物時,隻能看到一位白衣女郎踏著飛雪,衣袂獵獵,義無反顧朝夜幕深處奔去。

    那是前兩天剛打了勝仗的北雍王離開的方向。

    風雪穿過發簪,吹散了她的長發。碎發在眼前飛舞,但謝玖兮完全不被幹擾。她的視線直視前方,隻能看到一個人。

    廣陵時,他逆著朝陽、身披鎧甲朝她奔來,如今在建康,她迎著夜幕,穿越千山萬水,踏過城池山河,向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