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狂歡夜
作者:羲九歌帝寒光      更新:2022-11-20 19:30      字數:9119
  第34章 狂歡夜

    羲九歌聽到,狠狠怔了一下:“你為什麽這麽相信我?”

    連她都不再相信自己,他憑什麽覺得,她是正義、善良、美好的?

    黎寒光望著她,輕輕笑了:“我說了,你在我心裏生如朝陽,永遠光輝明亮。”

    “你認識我多久,你了解我嗎?”羲九歌冷冷說,“你對我的看法無非出於天界傳聞,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並不是你想象中那樣的呢?”

    “那又如何?”黎寒光說,“隻要是你,我就永遠選擇你的選擇。我其實不相信人心本善,但我卻一直堅信你本性善良。如果有一天,你發現自己做出了有悖初衷的事,你不用懷疑自己,定是其他人誤導了你。”

    羲九歌定定看著黎寒光,黎寒光同樣認真回視。羲九歌其實不懂,他為什麽要相信她呢?

    隻是因為,他對她有好感?當愛一個人時,就會如此嗎?

    羲九歌沒有情感,她感受不到對別人的需要,也感受不到別人需要她。她像一葉扁舟遊離於人群之外,隻能靠做一個好人,來證明她的存在有價值。一旦她堅信的道義動搖,她對自己的認知也隨之坍塌。

    可是黎寒光卻告訴她,她生如朝陽,永遠值得人相信。

    羲九歌覺得他的話很沒有道理,即便是夫妻也該兼聽則明,若是偏聽偏信,那和昏君妖妃有什麽區別?

    可是羲九歌的心卻莫名安穩下來。這就是書上所說的愛嗎?不需要做到最好,不需要拿到第一,總有一個人會無條件偏向你。

    羲九歌曾經對愛不屑一顧,現在,她突然有些好奇了。

    隻是可惜,他不是姬少虞,她也不是常雎。

    黎寒光看羲九歌道心穩定下來,暗暗鬆了口氣。其實按黎寒光的想法,他才不會管柯屹。他們好心去提醒,是柯屹自己說願意留在這裏,哪怕遇害也認了。如今真的遇害是他求仁得仁,與黎寒光何幹?

    黎寒光問:“之前柯屹對你那麽不客氣,你為什麽還要救他?他在選擇這個以道德評判生死的地方時,就該料到今日這一幕,但他依然貪圖這裏的安逸。如今被他的妻子背叛,是他活該。”

    羲九歌聽到這些話不知如何反駁,但是,她搖頭的動作卻緩慢堅定:“一碼歸一碼。我覺得應該救他。”

    她曾經做什麽事都是因為書中說這樣對,或者西王母、白帝希望她這樣做,這是她第一次,朦朦朧朧間生出她應該這樣做的想法。

    黎寒光聽到是她想做,毫不猶豫便道:“好,既然你想,那我們就去。”

    羲九歌做出這個決定後,內心忽然變得格外平靜。劫獄在任何書裏都不是一件好事,她也知道一旦邁出這一步,她在這個畫中世界就無法生存了,他們會永無寧日,甚至可能會導致他們無法離畫。

    但是,她不後悔。

    柯屹連犯好幾項大罪,是永安城建城以來最惡劣的罪犯,聖使決定三日後將柯屹父女當眾絞死,以儆效尤。同時,聖使還會在那天舉辦盛大的慶典,來鼓舞永安城民繼續懲惡揚善,大義滅親。

    全城都陷入狂歡中,處處張燈結彩。三日後,夜幕降臨,城中點起璀璨華燈,全城人都匯聚在街道上,載歌載舞,歡聲笑語。

    主街旁的一條暗巷裏,雜物堆積,荒僻陰冷,和外麵的繁華仿佛兩個世界。一道側影靠在牆上,街上的暖光照在他側臉,勾出一道冰冷精致的折線。

    黎寒光手中拿著一柄刀,悠悠繞在指尖旋轉。黎寒光問:“想好了嗎,一旦跨出這一步,我們就成了大逆不道之人。我倒無所謂,但是你,以後名聲就有汙點了。”

    羲九歌站在不遠處,正在檢查身上的法器、符籙、陣法。她聽聞,平淡說:“大逆不道就大逆不道。”

    她被未婚夫在婚禮上拋棄過一次,名聲已經有汙點了。與其讓別人來破壞,不如她自己來。

    黎寒光點點頭,說:“好,等遊街的囚車經過這裏,我們就可以動手了。隊伍還有好一會才到,沒必要這麽緊繃,休息一會吧。”

    羲九歌本來堅守著神女的儀態,身為帝女,出現在陰暗雜亂的小巷就已經很失儀了,怎麽能靠在牆上?但羲九歌轉念想到她都要劫獄了,還在乎儀態做什麽。她也靠到牆上,和黎寒光麵對麵相視。

    外界喧鬧,暗巷寂靜,空氣中仿佛都能看到飄舞的灰塵。兩人沉默了一會,羲九歌低頭查看自己的法器,問:“你既然喜歡常雎,為什麽還說願意追隨另一個女人的選擇?”

    刀刃在黎寒光指尖轉動,時不時反射出外麵的光,在暗巷中明明滅滅,冷白如雪。黎寒光問:“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常雎?”

    “不是嗎?”羲九歌垂著眼睫,輕飄飄道,“所有人都知道你喜歡她。”

    “所有人……”黎寒光微微歎了一聲,問,“那你知道什麽是喜歡嗎?”

    “我當然知道。”

    “可是我覺得你不知道。”刀尖突兀地在黎寒光指尖停住,他都不需低頭看,精準利落地將刀擲入鞘中,眼睛在黑暗中幽幽盯著羲九歌,“如果你知道,你問的就不是她。”

    不是她,該是誰呢?

    羲九歌沒有追問,黎寒光也止住不提。這個話題突兀地開始,在剛剛滾起來時,又突兀地停住。

    安靜中,仿佛都能聽到時間滴答滴答走過。忽然,黎寒光站直,隨意地收緊護腕:“他們來了。準備好了嗎?”

    羲九歌也收回一切雜念,平靜地呼了口氣:“好了。一會不要傷人,救到柯屹就走。”

    他們兩人並肩站在暗巷中,看著外麵歡慶熱鬧的遊行隊伍從他們麵前經過:“你不殺他們,將來,這群人就會不擇手段追殺你。”

    羲九歌抬起手指,緩慢打出一道道繁複的法訣,玄妙明淨的白光從她指尖升起,照得她的側臉格外神聖:“我知道。”

    囚車遊行到最後一段路,前麵就是處刑台了。永安城民情緒越發高漲,所有人都圍在車後,高聲詠誦:“聖使英明,替天行道。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作善降祥,作惡降殃。天佑良善,千秋萬代。”

    禱告聲告一段落,他們正誦頌第二遍時,街上忽然彌漫起大霧,兩邊燈火齊刷刷熄滅。

    眾人大驚,慌亂張望:“怎麽了?”

    伸手不見五指中,前方突然傳來撲通一聲。守在囚車邊的侍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被扔下來,他們四仰八叉地摔到地上,驚慌道:“快來人,有人劫囚車!”

    柯屹坐在籠子裏,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隻覺得眼前劃過一絲寒風,隨即手腕一鬆,手銬、腳銬重重摔到地上。柯屹大吃一驚,本能護住女兒。

    他甚至沒看清攻擊來自哪裏,就被一股力道提著站起來。柯屹隱約感覺到這是一雙清瘦修長的手,但上麵的力道卻大得驚人,單手就能把柯屹一個成年壯漢拎起來。

    一道清冷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跟緊了,快走。”

    這個聲音……柯屹又是吃了一驚,這不是前幾天那個年輕男子嗎?

    柯屹這些年見過不少人,但是像十來天前那對情侶般出色的人材,卻是他平生僅見。

    那位女子從長相上就看得出血統高貴,她身後那位男子同樣令人印象深刻,他容貌漂亮,高挑修長,總是寸步不離守在那位女子身後,而他的聲線也極其特殊,清冷微啞,說話時尾音似乎都會打旋,柯屹隻聽一遍就記住了。

    說句不好聽的,柯屹第一眼望過去,還以為他是那位貴族小姐的禁臠玩伴。

    但是當雙方坐下來說話時,柯屹就沒有這種念頭了。那個年輕男子沉默寡言,其實一直在不聲不響打量四周,柯屹偶爾和那個男子對上視線,都會覺得心驚膽戰。

    那樣的眼神,讓柯屹想到一種雪白的蛇,看著又美又仙,純潔無害,當你稍微分神,它就會閃電一般撲上來,一口咬斷你的脖頸。

    那時柯屹就意識到,這個男子不是善茬。沒想到,柯屹還是太低估他了。這麽近的距離,他神不知鬼不覺就逼到柯屹身側,分毫不差削斷了柯屹的手銬。如果他剛剛劃的不是鎖鏈,而是柯屹的手腳,柯屹現在已經成了一個斷手斷腳的廢人了。

    不,柯屹苦笑,何須挑斷手腳這麽麻煩,以那人的身法,已足以割喉好幾回。

    柯屹不敢再因為長相輕視這個男子了,他抱著女兒,悶不做聲跟在黎寒光身後,隨著黎寒光在人群中突圍。周圍的霧就像有神誌一樣,自動為他們引路,如果有人發現他們,地上就會長出藤蔓、土牆,擋住想要阻攔他們的人群。

    柯屹使出全部修為,才能勉強跟住黎寒光。霧像牆一樣從兩邊分開,柯屹看到前些天那個女子站在迷霧後方,距離他們隻剩下短短一截路,隻要和女子會合,他們就能躲入後方暗巷,暫時算是安全了。

    柯屹剛鬆了口氣,這時天上猛然刮來一陣大風,吹散了霧氣,黎寒光和柯屹霎間暴露在眾人視線中。黎寒光意識到不對,立刻拽住柯屹,冷喝道:“快走。”

    剛才還月明萬裏的夜空兀得降下熊熊火球,接二連三砸向人群,歡慶的城池瞬間變成煉獄。最前方的聖使發現了變故,指著黎寒光的方向道:“有人劫獄,天道震怒,降下天罰!快來人,殺死這些惡徒,要不然我們全城人都要死!”

    這話像是引燃了炸藥桶,人群中有的絕望哭喊有的跪地祈禱,他們聽到聖使的話,齊刷刷向黎寒光和柯屹看來。他們目光猩紅,惡毒的仿佛見了殺父仇人,不管不顧撲上來:“是你們,你們都該死!”

    羲九歌心道不好,有人破了她的迷霧術,對方不願意看到他們救走柯屹,這是要故意激化衝突。羲九歌也趕緊朝黎寒光的方向奔去,費力喊道:“快走!”

    黎寒光本來要和羲九歌回合,現在他改變了主意。永安城眾人隻看到他,沒看到羲九歌,他要是過去,會連累她也被人群圍攻。

    他硬生生改變了方向,裝作不認識羲九歌,一刀劈開麵前的人群,對柯屹道:“跟緊了,直接殺出去。”

    柯屹將女兒綁在自己胸前,沉著臉應是。

    羲九歌被人群擋住,實在擠不過去。她往路邊看了一眼,果斷放棄人潮,縱身一躍落到樓閣欄杆上。她一邊從路邊房屋、窗台上跳過去,一邊施法為黎寒光、柯屹開路。

    羲九歌不想傷害無辜之人,沒有用太陽神火,而是用了控製類的仙術,殺傷力不大,隻是為了攔住人群。黎寒光身法神出鬼沒,又有羲九歌助陣,他和柯屹很快就甩開人群,往城門奔去。

    羲九歌鬆了口氣,正要從樓頂跳下來,地麵忽然晃了晃。聖使被護衛團團圍在中心,他用神杖在地上敲了三下,一股無形的波紋以神杖為中心散開,他的聲音也隨之傳遍全城:“惡徒不死,天火不熄。若讓那兩個惡徒逃脫,天將降罪於我們!”

    聖使聲音蒼老,在大街小巷一層層傳遞,回音疊加到他的聲音中,聽著越發悲天憫人。永安城民被這種聲音鼓舞,像注了雞血一樣,再度瘋狂地朝黎寒光、柯屹追去。

    羲九歌心想這個聖使實在太惹人厭了,她雙手畫出法訣,身前憑空現出眾多金色長劍,她斥了一聲去,劍陣像雨點一樣衝向聖使。

    聖使敲擊神杖,他身前浮現出一個白色護罩,擋住了劍雨。羲九歌雙手變幻,半空中被護罩彈開的長劍換了方向,像流星一樣齊齊奔往一處,最後匯聚成一柄巨大的金色降魔劍,以萬鈞之勢向聖使衝去。

    巨劍撞到護罩上,立刻在護罩上擊出細碎的裂紋。聖使嘴角滲出一縷血,周圍人看到,驚慌喊著:“聖使!”

    眾人二話不說將功力傳給聖使,護罩變強,巨劍被慢慢推回去。羲九歌相當於要以一人之力對抗一群人,她調動起全部靈力,再度發功,馭使巨劍前進。

    柯屹在逃跑間隙,感覺到上空傳來劇烈的法術波動,他抬頭,看到一柄金色巨劍懸在城池上空,幾乎照亮了半片夜空。他十分驚訝,問:“這是什麽?”

    羲九歌不願意殺害城中百姓,黎寒光便一手打暈一個,像鐮刀一樣從人群中絞出一條通路來。他一掌廢掉麵前人的行動能力,轉身時順勢抬腿,將身後想偷襲他的人踹飛,撞倒一大片追兵。黎寒光拍掉衣袖上的灰塵,整理儀容時抽空抬頭,說:“這是昆侖最出名的劍陣——萬象降魔劍。”

    柯屹聽到,十分震驚:“兩位竟是昆侖仙山人士?”

    就算是柯屹,也聽說過昆侖山赫赫威名。黎寒光聽到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她是,但我目前還不是。我倒想加,可惜他們不收我。”

    柯屹想到剛才黎寒光打人時的招式,覺得昆侖仙山不收他也挺好。柯屹和黎寒光目前算是同陣營,就算如此,他見黎寒光動手時都覺得脊背生寒。

    這要是堂堂仙門教出來的,柯屹以後可不敢和昆侖仙人交朋友。

    金色巨劍和白色護罩相持,全城都忍不住抬頭看這副異象。黎寒光趁機衝開封鎖,眼看城門就在前方,黎寒光正要衝過去,忽然眼睛一凝,注意到聖使好像比了個小動作。

    隨後,羲九歌背後出現幾個人影,黎寒光瞳孔緊縮,厲聲道:“九歌,小心!”

    羲九歌正全力操縱著降魔巨劍,如果此刻收手會被自己的法術反噬,聖使在這種時候安排人偷襲,真是好毒的心。眼看偷襲的人舉刀朝羲九歌劈去,黎寒光心跳都停止了,幸好,羲九歌背後及時彈起一道屏障,擋住這一擊。

    偷襲之人被護罩彈開,嘰哇亂叫著滾下樓頂,羲九歌毫發無損,但她身上的護身玉佩也碎了。

    黎寒光這才感覺到血液重新流動,幸好,她身上帶著護身法寶。隨即,一股邪火從心底燃起,黎寒光回頭望了眼聖使,緩緩道:“你找死。”

    他語氣平靜,柯屹在旁邊聽到,寒毛都立起來了。黎寒光錚然一聲抽出刀,雪白刀片貼著他的手腕轉了半圈,最後被他牢牢握在掌中:“你先去城門等我。”

    柯屹都來不及問,隻覺眼前一花,一陣寒意從他麵前掠過,再一定睛,黎寒光已踩著人群,飛快消失在街上。

    柯屹愕然看著這一幕,這才知道,黎寒光剛才為了照顧他,速度已然放慢很多。

    這才是他真正動殺心時的模樣。

    人群將街道塞滿,擠得寸步難行,黎寒光一路踩著路人的肩膀、腦袋,竟然如履平地。聖使身邊早就擠滿了護衛,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最外層的侍衛發現一道黑影逼近,忙道:“快保護聖使!有人……”

    他話沒說完,隱約覺得喉嚨一涼,過了一會才感覺到熱血湧出。原來,當出招足夠快,連痛意都會滯後。

    其他護衛看到,連忙嚴陣以待。然而黎寒光想要一個人命,就算閻王來了都留不住,聖使還沒看清刺客在哪兒,一柄刀就抵上他的喉嚨,聖使甚至都能感覺到上麵的溫熱。

    那是血的溫度。他身後侍衛晃了晃,像串糖葫蘆一樣栽倒。

    聖使覺得心驚,這到底是誰,這麽多侍衛,竟然形同虛設?

    黎寒光側臉欺霜賽雪,眼睛卻漆黑幽暗,他用刀刃抵住聖使喉嚨,清清淺淺說:“你就是永安城另一個外來之人吧。是你撕掉名冊,毀去所有痕跡,不想讓人知道大公無私的聖使,其實是從一個自私腐朽的地方來的。我本來不想搭理你,可是你非要自己找死。”

    其他人看到聖使被劫持,慌忙想來營救。黎寒光掃過人群,不慌不忙道:“讓他們退開,不然,你會身敗名裂而死。”

    聖使眼睛轉動,還沒說話就感覺脖頸上一痛,他感覺到脖子上的血汩汩往外流,那一瞬間十分確定,身後這個怪物會殺了他。

    聖使再不敢搞小動作了,慌忙道:“好,我聽你的,你不要殺我。”

    聖使狼狽地繃著脖子,大聲喊道:“你們先散開。”

    聖使被劫持後人心大亂,羲九歌趁機加大靈力,巨劍接連刺穿好幾層屏障,神杖不堪重負,哢嚓一聲碎成粉末。

    象征永安城力量的神杖毀了,指引他們的聖使被人輕鬆抓走,底下的人群騷動起來,再也無法維持鎮靜。

    羲九歌收起法力,腳尖一點,施施然落到黎寒光身邊,兩人一起劫持著聖使,慢慢退向城門。永安城民完全失去了主意,不敢進攻也不敢後退,隻知道像群羊一樣圍著他們,慢慢挪到城門。

    柯屹正在陰影裏躲著,看到黎寒光和羲九歌來了,連忙加入。黎寒光用聖使做人質,冷斥道:“立刻開城門,放吊橋,要不然我就殺了他。”

    城外護城河是弱水,任何飛禽神仙都無法在上麵飛行,必須通過特製的橋渡河。城民沒有辦法,乖乖按黎寒光的要求打開城門,降下吊橋。

    夜風呼嘯而過,卷起眾人衣袂。一方是黑壓壓的人群,一方是黎寒光、羲九歌寥寥幾人,雙方麵對麵站著,誰都沒有說話,耳邊隻能聽到吊橋降落時的吱呀聲。

    聖使心驚膽戰瞥著黎寒光的刀,道:“幾位小友,我已如約讓你們出城,你們是不是能放開我了?”

    黎寒光可不會信這種鬼話,他稍微挪動刀刃,聖使立刻嚇得求饒:“好好,我送你們出城就是。”

    羲九歌一直用餘光注意著吊橋,眼看吊橋已經降下一半,柯屹抱著懷中女兒,眼中迸發出亮光。這時,後方猛不丁有人喊:“放惡人出城,定會惹得上天降罪。聖使既然是天道使者,應當舍生殉道,以做表率。”

    所有人都怔了怔,城民視線齊齊看向聖使。不知道是誰打頭,人群中有人喊道:“請聖使殉道。”

    最開始是稀稀落落一兩聲,後麵加入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變成山呼海嘯的浪潮:“請聖使殉道。”

    柯屹驚訝地望向聖使。無人知道聖使年紀,柯屹有印象以來,聖使就在這裏。聖使沒有妻兒孩子,一生奔波在城中,是永安城最穩健的象征。哪怕他連走路都不利索,但隻要聖使出現在人前,永遠神采奕奕,永遠老當益壯。

    可是這一刻,柯屹突然覺得聖使老了,多年來的精氣神一下子坍塌下去,變得老態龍鍾、幹枯傴僂,成了一個穿著白衣服的普通老人。柯屹莫名想起妻子給聖府的人引路時的情景,那時候的他,是不是就和聖使的表情一樣?

    他在畫中三十年,娶妻生子,成家立業,他以為他已經和這裏融為一體,可是有朝一日被最親近的人背刺,他才知道不是。

    眾人的呼喊聲越來越高,吱呀下降的吊橋狠狠一卡,然後轉換方向,又升了回去。若是吊橋關上,任他們有天大的能耐也飛不過護城河,黎寒光顧不上挾持聖使,反手將流明神刀甩出,射向吊橋繩索。

    流明神刀不愧是神兵,撞到繩索上輕輕一碰就斷了。吊橋向一邊劇烈傾斜,幾乎同時,另一邊繩索也斷了。

    黎寒光和羲九歌差不多同時出手,黎寒光用刀,羲九歌用火。羲九歌掌心的神火氣息還沒有消散,高聲喊道:“快走。”

    在羲九歌說話前,黎寒光就扼著聖使的脖子飛上橋梁,他伸手,精準接住飛回來的流明神刀,再度用刀比住聖使脖頸:“別想耍花招,走。”

    柯屹緊隨其後,後麵的城民像一群張牙舞爪的僵屍,蜂擁而上,羲九歌用藤條攔住這些人,且斷後且撤退。

    但是走到一半時,變故突生。黎寒光感覺到一股刺痛從五髒六腑中傳來,這陣疼綿長而密集,黎寒光忍受不住,噗地朝旁邊吐了口血。

    羲九歌看到嚇了一跳,忙問:“黎寒光,你怎麽了?”

    黎寒光痛得話都說不出來,他在疼痛下手指不穩,竟然被聖使掙脫。聖使手腳並用往對麵跑去,然而,橋另一邊的人群中卻飛出來一隻利箭,正中聖使心髒。

    聖使不可思議地看著對麵,明明還是熟悉的麵孔,明明不久前他們還並肩維護理想,可是現在,他在他為之付出一生的城民臉上,隻看到了漠然:“聖使,貪生怕死是惡,你剛才應當殉道。”

    出城這邊陣腳大亂,羲九歌擔心黎寒光,手中法術失去準頭,不留神被那群城民衝破。橋上霎間衝上來許多人,羲九歌幾人一眨眼就被人群淹沒。

    羲九歌隻是不想傷人,自保遊刃有餘,柯屹為了保護女兒隻空出一隻手,勉強還能支撐,但黎寒光就不行了。

    黎寒光最害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在他參加戰鬥時,常雎那邊受到攻擊,連累他蝕心蠱發作。尤其可怕的是,畫中世界的時間是外界的十倍,常雎所受的傷,要以百倍的強度、十倍的時長,全部轉移到黎寒光身上。

    橋上站了太多人,開始左右搖晃,羲九歌發現很多人都去圍攻黎寒光,她想去支援,又被這群瘋子纏住。

    羲九歌忍無可忍,她隻是不想傷人,這群人未免蹬鼻子上臉!她手中法術猛地轉了向,溫柔無害的藤條長出刺,狠狠將一群人抽回橋對麵。羲九歌趁著這個空檔飛過去扶起黎寒光,對柯屹喊道:“帶上聖使,我們走!”

    他們幾人磕磕絆絆,總算跑下吊橋,他們剛剛踏上實地,還沒來得及鬆口氣,背後忽然傳來水聲。

    羲九歌回頭,看到僅有一條河寬的弱水竟然自動漲潮,越漲越高,最後變成一堵三丈高的水牆,以黑雲摧城之勢向他們壓來。

    羲九歌明白了,今夜頻頻出意外,並非他們運勢不好,而是這幅畫的主人在和他們鬥法。無雨無風,平原上竟然憑空出現洪水,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三丈高的洪水矗立在麵前,威壓感驚人,那是自然之威,天道之力,即便神仙站在洪浪前,依然渺小如螻蟻。柯屹察覺到不尋常的氣息,霍得瞪大眼睛:“不好,這是弱水,快跑!”

    弱水在三界人人避之不及,和太陽神火一樣,弱水一旦沾上就無法自救,隻能眼睜睜等待被溺死。若他們被這陣洪水追上,恐怕今夜就要交代在此了。

    柯屹胸前綁著女兒,另一隻手扶著聖使,跌跌撞撞往前跑。羲九歌也費力撐起黎寒光,往前飛去。

    她知道這是石畫主人在搞鬼,可是他們在對方的畫中,天然吃虧。對方相當於這方世界的造物主,隻要他在平原上畫出大洪水,無論合理不合理,對畫裏麵的人來說,就是滅頂之災。

    羲九歌沒法和掌握世界法則的人硬杠,隻能暫時避開。

    洪水綴在他們身後,滔滔滾來。羲九歌飛行術出眾,但黎寒光畢竟是個男子,她連扶著他都吃力,飛起來更是搖搖晃晃。

    黎寒光感覺又一陣劇痛襲來,他的肺腑仿佛要穿孔一樣,痛得渾身都在戰栗。黎寒光吐出來一口鮮紅的血,他冷漠擦去唇角血絲,心中十分痛恨。

    偏偏是這個時候常雎受傷,黎寒光不想耽誤羲九歌,對她說:“我沒事,你先走。”

    羲九歌看著黎寒光大口大口往外吐血,而且都是鮮紅的內髒血,心裏驚怕不已:“你到底怎麽了?”

    “沒事,以前的一些老毛病。你留在這裏我們誰都走不了,我有辦法麵對弱水,你先離開。”

    另外一邊,柯屹體力也到了極限,無法再扶著一個人跑了。羲九歌回頭看著後方的大洪水,一瞬間明白了畫卷主人的意圖。

    洪水的速度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如果沒有累贅,自己可以輕鬆逃離,但如果帶著一個人,遲早會被洪水追上。

    那個人自認是這個世界的“天道”,有權力決定任何人的命運。他就是想逼他們選擇,是拋下同伴自己活,還是對受傷的同伴不離不棄,然後兩人一起死。

    柯屹實在跑不動了,氣喘籲籲問:“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們要怎麽辦?”

    羲九歌明白,柯屹想問的是這樣下去誰都跑不了,要不要先保自己?

    黎寒光手指是冰涼的,他握住羲九歌的手,一把將她推開,冷冷斥道:“不要優柔寡斷,走!”

    羲九歌第一次被人推開,心裏也來了火,她上前一把拽住黎寒光,質問道:“你說誰優柔寡斷?”

    聖使已經進氣多出氣少,柯屹扶著他踉蹌了幾步,實在沒力氣了。他感覺到後麵冰涼沉重的威壓,回頭,看到洪水已逼近眼前。

    洪水牆滾滾逼近,黑沉沉的水壓宛如天威從上壓下。

    原來,至陰至柔的水,發威時比深淵還可怕。更駭人的是,那對年輕男女不知道為什麽落在他後麵,柯屹吃驚地看著那兩人拉拉扯扯,生死關頭,他們竟然還在吵架?

    他們兩人站在滔天洪水前,渺小的宛如灰塵,柯屹都來不及提醒他們,水浪卷下,他們兩人被一起吞沒。

    柯屹震驚又絕望地看著這一幕,那一瞬間,疲憊突然離他而去。他手掌撫上女兒的背,他早就活累了,死就死吧,可惜,死前卻沒給女兒取名字。

    她還這麽小,若沒有名字,去黃泉可否找得到回家的路?

    柯屹平靜地看著水浪洶湧,他正要閉上眼睛,忽然,一陣金光從洪水下方透出,光芒隻有豆粒大小,卻霎間照亮了深淵。

    柯屹驚訝地瞪大眼睛,看到遮天蔽日的水牆下,一位少女單手撐住巨浪,手心散發著淺淺金輝。剛才柯屹看到的亮光,就是這裏發出的。

    羲九歌今夜受了一肚子氣,剛才黎寒光竟然還敢罵她優柔寡斷。她忍無可忍,太陽神火順著她的經脈奔騰,整個平原上的火靈氣都暴動起來,隔著很遠就能感覺到她心情不好。

    她冷冷看著頭頂駭浪,咬牙切齒道:“欺人太甚。聽聞弱水沾之則死,巧了,太陽神火也是。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一個更厲害。”

    作者有話說:

    羲九歌:都告訴你們了,不要惹女人生氣。

    今天的黎寒光是殘血美人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