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0章 一個小人物的自傳二

  　　前些時日，會試放榜，大兒子興衝衝地從書院回來，給自己講述那名“榜眼先生”的故事。

  　　聽完，他被深深震撼了，都已經考中榜眼了，竟然還利用下衙的時間，持續教了學生三年。

  　　這可是三年啊！

  　　不是三天，不是三個月，而是整整三年！

  　　單單是堅持了三年這件事，就足以令人佩服！

  　　更何況教出的學生還能全部考中！

  　　他感歎著做榜眼先生的學生可真夠幸福的，倒是也沒有什麽認為這天道不公、怎麽自己沒有碰到這種好先生的情緒，都這個年紀了，他沒那麽容易失落。

  　　然後大兒子又激動地拿出幾篇文章，讓他幫忙挑一挑，因為大兒子和同窗們說好了，要一起去投拜帖。

  　　他暗自嘲笑大兒子的天真，這樣的人哪裏會輕易收弟子。

  　　不過他沒有打擊大兒子的積極性，還是幫著選出了一篇文章。

  　　年輕人嘛，總要多碰碰壁才能更加了解人生的殘酷。

  　　挑完後，大兒子又攛掇著他也找一篇文章去投一投，萬一能中呢？

  　　看著大兒子的執著，他無奈地搖搖頭，順手抽了一篇文章遞過去，表示讓大兒子代送可以，自己去送就算了。

  　　大兒子張張嘴，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拿著文章走了。

  　　他看懂了大兒子的眼神，可這個事對他來說，實在算不上一件大事，畢竟這麽多年來，他投的拜帖，已經多的數也數不過來了。

  　　持續不斷的失望已經令他足夠心如止水。

  　　之後，殿試放榜，大兒子再次興衝衝地回來，告訴自己“榜眼先生”教出了一個榜眼，又安慰自己“榜眼先生”肯定是太忙了，根本來不及看拜帖。

  　　再後來，大兒子又說了流言以及話本的事，那時候，還依然對拜帖抱有希望。

  　　再後來，還偶爾提過拜帖。

  　　再後來，就不再提了。

  　　而就在昨天下午。

  　　他如往常那樣帶一群孩子們上課時。

  　　來了一個人。

  　　什麽？

  　　回帖？

  　　榜眼先生的回帖？

  　　榜眼先生竟然給自己回帖了？

  　　他徹底呆住了。

  　　好在那人又跟自己道歉，表示榜眼先生太過繁忙，沒有收學生的打算。

  　　他才從慌神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原來不是要收下自己啊！

  　　自嘲地笑笑，剛才他都想些什麽呢！

  　　他就說他一個三十多歲的秀才，怎麽可能獲得榜眼先生的青睞！

  　　打開回帖，果然，上麵的話跟剛才那人說的差不多。

  　　再往下看，赫然是自己文章的點評！

  　　這——

  　　他驚呆了。

  　　“榜眼先生”點評了他的文章？

  　　“榜眼先生”點評了他的文章？

  　　“榜眼先生”點評了他的文章！

  　　要知道，他投拜帖這麽多年以來，也收到過幾次回帖，但都是拒絕的，像這種拒絕時順帶點評文章的，是頭一個。

  　　一時間，他的神情變得莊重起來，跑回學堂，讓孩子們今天先回去，今天的課不上了。

  　　然後小心翼翼地捧著回帖去了書房，珍重地放在桌子上，先去沐浴更衣，回來又焚了香。

  　　一切做完後，才虔誠地拿起回帖，仔細查看。

  　　天知道對於他來說，一位名師的指點有多麽珍貴！

  　　屏住呼吸全部看完，他的心中仿佛燃起了一團火，直燒得他滿麵通紅。

  　　原來自己的文章，在“榜眼先生”眼裏，竟然有這麽多瑕疵！

  　　可很快，他心中的火逐漸熄滅。

  　　一滴淚落下，他用袖子擦掉，告誡自己千萬不能哭。

  　　可怎麽辦啊？

  　　淚水越來越多，止不住，也擦不完。

  　　為什麽？

  　　這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在年輕的時候，就沒碰到一個這樣的先生！

  　　隻需要再早十年，不！再早五年，他肯定還會接著考。

  　　可現在——

  　　他知道的，他已經沒了再繼續的勇氣。

  　　這一刻，他多想放聲大哭！

  　　可他不能，門外，有他的女兒，還有他的姑娘。

  　　所以他隻能默默流淚，無聲發泄，等一會開了門，他還是那個好父親，好相公。

  　　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

  　　等到了晚上，大兒子再一次興衝衝地回來，和他說著榜眼先生對自己文章的評價，也說著自己對榜眼先生的推崇和敬仰。

  　　當大兒子問到他有沒有收到回帖時，他隻是輕輕點頭，表示榜眼先生確實是實至名歸，言語之間滿是淡定。

  　　然後，大兒子又說要親自上門感謝，還問他去不去。

  　　他對大兒子的行為表示讚同，確實該去感謝，至於他自己，又不準備繼續科舉，就不去了。

  　　大兒子雖然有點失望，但很快就調整好情緒，想著明天就要見到榜眼先生了，激動地手舞足蹈，還是第一次受到一位名師的指點呢。

  　　他笑笑，其實嘴裏滿是苦澀。

  　　年輕，可真好啊！

  　　他的這種情緒，孩子們沒發現，卻瞞不了跟他生活多年的姑娘。

  　　其實他的姑娘已經三十多歲，不能再叫姑娘了，可在他心裏，還是喜歡稱他的娘子為姑娘，不為別的，隻為懷念那個十幾歲時意氣風發的自己。

  　　睡覺前，他的姑娘問他怎麽了，他也隻是慘然一笑，沒有說話，把頭埋在姑娘的肩膀裏，而他的姑娘也不再問，默默地抱緊他。

  　　一夜無眠。

  　　聽到兒子起床，洗漱，出門，他在心底深深歎氣。

  　　姑娘的一聲“去吧”讓他徹底破防，眼淚瞬間滑落，原來他的姑娘什麽都懂。

  　　急急忙忙下床，手抖得不行，鞋子都穿不上，最後還是姑娘幫忙穿上的。

  　　一路緊趕慢趕，好不容易進了城，他才想到自己不知道榜眼先生的住址，好在此時的榜眼先生已經名滿京城，找人一問就知道了。

  　　等他好不容易來到張府門口，看到的就是榜眼先生被一圈人圍著說話的場景。

  　　他沒有也不敢上前，隻是遠遠地看著。

  　　看著那個被眾星捧月般圍著的榜眼先生。

  　　看著那一群意氣風發的年輕人。

  　　看著人群中神采奕奕的大兒子。

  　　他的嘴角越發苦澀，使勁往後靠去，隻想把自己藏在陰影中。

  　　一直到人群徹底散去，他才緩緩走過去，走到眾人剛才站立的地方，閉上眼睛，靜靜感受。

  　　他的人生——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