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我願意叫你知道
作者:葉陽嵐      更新:2022-11-01 09:21      字數:5615
  第275章 我願意叫你知道

  果然,下一刻,這酒壇就被祁文晏穩穩地接住。

  他提在手裏晃了晃,發現裏麵還有大半壇,就順手從桌上取了個沒用過的酒杯,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然後,坐到了石凳上。

  一邊背靠著桌子飲了口酒,他才一邊重新抬眸看向雲澄。

  他也不說話。

  神情帶著尋常的那種寡淡與平靜。

  雲澄今日在家,脫下甲胄,隻穿了件不帶半點裝飾的胭脂色長袍。

  隻她該是沐浴過後才出來的,一頭長發披散。

  此時,她半盤膝坐在一堆亂石中間,姿態戒備,仿佛準備隨時暴起與人拚命,瞪著祁文晏的眼神也是虎視眈眈的。

  兩個人,四目相對。

  眼見著祁文晏對她似乎並無惡意的模樣,她表情這才慢慢趨於平和,隻還是明顯不悅的質問道:“你居然會武?”

  這位大理寺少卿大人,居然是深藏不露!

  祁文晏姿態隨意的飲著酒,容色淡淡,也見不出撒謊被人戳穿的心虛與窘迫。

  他隻是氣定神閑的道了句:“這世上,誰人還沒有一兩件不能為外人道的隱秘?”

  這話裏有話,落在雲澄耳朵裏,指向便十分明顯。

  他以前是未曾跟任何人表露過自己身懷絕技這件事,就一如——

  雲澄一直以來也都隱姓埋名,隱藏了身份混跡軍中的!

  雲澄不是那種太過自以為是,並且隨意低估別人的姑娘,兩人比鄰而居這些天,雖然麵上祁文晏一直也沒揭破什麽……

  可她心裏是隱隱有種感覺,覺得對方該是猜到自己的真實身份了,最不濟,那也是所有懷疑,他隻是秉承著事不關己的態度,未予點破罷了。

  祁文晏拿這事兒來堵她的嘴,雲澄接受。

  她態度上隨後就鬆弛了幾分下來,隻是心中依舊不悅,就仍是沒好氣的冷嗤一聲:“既是秘密,那你不繼續藏好了,現在露給我知道?”

  她抖了抖袍子,站起來。

  實在是酒量好,雖然已經獨自喝了不少酒,這會兒她站起來,身形也是絲毫不晃的。

  祁文晏依舊泰然處之。

  他淺淺的勾了下唇,語聲淡然:“我願意叫你知道。”

  這話說的看似隨意……

  雲澄質問時,甚至都有想過他可能的回答,他應該反問一句“難道你要拿這種事做把柄去舉發我”?

  秘密之所以可以稱之為秘密,是因為它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當做是把柄!

  祁文晏這話說的隨意,雲澄卻也不傻,當即便也聽出了其中的幾分言外之意。

  她本是士氣高漲,認為自己好歹算是掐著祁文晏的什麽把柄了,即便祁文晏會武這本身並不算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並且她也沒有真的打算拿這事兒挾製他什麽,但總歸兩人交鋒,她底氣足,更占著上風。

  然則——

  祁文晏這輕飄飄,又仿佛十分順理成章的一句話,卻登時將她整不會了。

  她詫異的看著他,微微的愣了下。

  祁文晏亦是不避不讓,直直回望過來。

  他的目光裏,並沒有染上任何曖昧不明的情思,卻也就是那種認真到了極致的坦誠,仿佛更像是一種十分鮮明而堅決的態度,在昭示著他這話的分量。

  雲澄一時有些無所適從,也應付不來這場麵。

  心裏罕見的生出幾分尷尬,她沉默片刻,就若無其事的率先別開視線,走開了。

  繞開祁文晏,坐回石桌的另一邊去,也撿起自己的杯子,倒了酒來喝。

  祁文晏心中也並不覺得失落。

  他原就是極其淡泊冷漠的人,所以對旁人各種態度反應的忍受程度也相對的更高。,Com

  他從容將杯子裏的酒喝完,方才換了個方向重新坐好,撿起筷子吃飯。

  間隙,看了旁邊的雲澄一眼。

  就見小姑娘臉頰微微紅潤,正沒骨頭似的扒在桌子上,一邊把玩著手裏酒杯,一邊自斟自酌的飲酒。

  她倒也沒避著他,見他看過來,還若無其事的與他對視了一眼。

  可能是出身高貴的關係,這世上幾乎沒什麽窘境和什麽事,是值得被她長久關注和放在心上困擾她的,祁文晏甚至都知道,她麵頰上的紅暈基本也還是因為醉酒,與自己方才那兩句話的關係不大。

  雲澄看他麵不改色吃著桌上自己用剩下的飯菜,不禁皺起了眉頭,提醒他:“放了很長時間,都冷了。”

  祁文晏不以為意,依舊是儀態優雅卻極是快速的進食,隨後回了句:“宮宴上也吃不到熱的。”

  宮宴,與其說是擺了個宴席,其實更像是舉辦了一場盛典,大家齊聚一堂,要的隻是個普天同慶的大氣氛。

  宴上那麽多人,禦膳房離著又遠,一道菜做出來,百餘桌一起上菜,等分好了,送過來,再經查驗菜色無誤無毒,分到每個人桌上,什麽菜都是涼著入腹的,對於想吃飽飯的人來說,簡直一場煎熬。

  可偏偏——

  絕大多數人,依舊還是以能夠有資格入宮赴宴為榮。

  雲澄於是又覺得這人挺說實在話,也挺有意思的。

  她扯著嘴角笑,重又倒了杯酒,繼續喝。

  祁文晏知道她的酒量,並不阻止她酗酒,隻沉默了片刻,突然又問:“你呢?下午你不是進宮去了?為什麽沒去宮宴上?”

  雲澄撇撇嘴,沒吭聲。

  祁文晏這飯便吃的索然無味,突然之間就味同嚼蠟了。

  他遲疑著擱了筷子,目光深邃的看著身側半醉的少女,微微歎息:“我知道你為什麽不想去。”

  雲澄隻是趴在桌上,撥弄著酒杯玩,也不看他。

  神色迷離的,也不確定有沒有在聽他的話。

  祁文晏道:“你不想去那宴上是真的,可是因為沒去,自己又不開心,在這裏喝悶酒。”

  “是啊,那些人煩死了,總是大驚小怪,以己度人。”許是被祁文晏點中了心思,雲澄便沒再晾著他,但她依舊興致寥寥,趴在桌子上也沒看他,語氣低迷的嘟囔:“即使是我自己能想得開,不在乎的,可隻要我一旦出現在了那些人麵前,他們私底下也全都要用異樣的眼光打量品評於我。人呐,活著真難……隻要你不是離群索居,就一定要被旁人左右影響,誰都別想隨心所欲、獨善其身。”

  因為她的臉這樣,不止是外人,就是她的父皇母後……

  無論他們在她麵前表現得如何自然,事實上她知道,打從心底裏,他們個個也都依舊當她是個小可憐蟲,看一次就糟心一次,甚至於她這些年所得的那些寵愛和被無底線的縱容遷就,也全都是來源於父皇母後自認為對她的虧欠。

  從方方麵麵來看,她就是個異類,會被旁人特殊看待的那種人。

  任憑她自己再如何的努力,即使她真的內心強大到無堅不摧,想把自己當成個尋常的正常人,她也永遠都不可能是!

  那種感覺,既無力,又心酸。

  可她甚至不能抱怨!

  畢竟——

  她因為自己的這份“特殊”,所得到的都是特權和好處,說出來便是她矯情和不知足。

  中秋宮宴,除夕國宴,她是真的毫無興趣不想參加嗎?

  怎麽會呢?

  她隻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怎麽會不喜歡熱鬧?

  而在這樣闔家團圓的日子裏,又有誰不想和自己的父母親人待在一起,共享天倫?

  她隻是不能去,不能去壞了整個宮裏的氣氛!

  小姑娘喃喃的說著,眼睛裏就慢慢地浮現出淚花。

  但她偏過頭去,拿手背擦了。

  祁文晏並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並且他的共情能力也少的可憐,但眼前雲澄的這些“矯情”的小心思,他卻幾乎能感同身受。

  她說的沒錯,一個人,隻要不是離群索居,就誰都不能真的做到不受外物所擾,對旁人的眼光和閑話完全視而不見。

  這些年,他頂著個祁家外室之子這樣不體麵的身份,縱然他官場得意,平步青雲,在仕途上一帆風順的成為眾人豔羨的對象,可事實上,他也無時無刻都沒能擺脫那個不堪的所謂出身,絕大多數人,對著他都是兩幅麵孔。

  當然,那些都是不相幹的人,他的內心也足夠強大,強大到對他們的陽奉陰違不予理會,可事實上就是在這樣被鄙視的,日複一日的被嘲諷與非議的氣氛之下,他的性情才會一日比一日更冷漠,內心的積怨才一日比一日更陰暗深重。

  當所有人都拚命將你往深淵裏踩時,你自己心中那一點向往光明的微光,你想守護它不滅是何其艱難?

  更多的時候,墮落放棄會比繼續堅持下去更容易些。

  祁文晏失神的時間有些久,等思緒重新回攏時,再定睛去看,卻發現雲澄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清涼的月光灑在亭子裏,皎潔無比,襯得少女披散了一肩的長發像是閃著微光的上好綢緞。

  她睡著的樣子,微微嘟著唇,像是個活潑俏皮的小姑娘。

  然後,該是睡夢裏遇到了什麽不太好的事,她睫毛突然劇烈一顫,皺著眉頭就要轉醒。

  祁文晏抬手撫在她腦後,輕輕揉了兩把,她呢喃了一句什麽,就重又慢慢安靜下來,又繼續安穩的睡了。

  祁府這邊,廚房給熱了幾樣飯菜送去祁文晏的院子,交給風臨。

  風臨是去馬房親自喂了他和祁文晏的坐騎之後才匆忙趕回來的,本來看著屋裏黑燈瞎火,以為祁文晏是直接睡了,又聽說是他自己讓廚房送的夜宵,就過去試著敲門。

  沒聽見裏麵有響動,而房門卻是虛掩的。

  他覺得奇怪,推門進去,掌燈一看,床榻上被褥整齊,明顯也沒動過。

  他自己剛才是從前院過來的,並沒有遇到祁文晏,於是就狐疑的往後院來尋人。

  風臨是隔著老遠,剛走到回廊盡頭就看到這邊坐在亭子裏的兩人的,於是就很識趣的未曾走近打擾,自己先回了院子裏等著。

  祁文晏回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

  彼時,風臨坐在門檻兒上都已經打了個盹兒,聽見腳步聲,連忙打著嗬欠站起來:“主子。廚房送了飯菜過來,您要吃的話,屬下就拿去再熱熱。”

  “不吃了。”祁文晏大步進了門,臉上依舊平淡沒什麽特殊的表情,但是聽這流暢輕快的語氣,可見他當是心情不錯。

  風臨隱隱猜到該是為了什麽,卻也還是繼續裝傻,隻悶聲跟著他進了屋子,把桌上沒動過的飯菜端走。

  祁文晏脫了朝服,正待要洗漱,卻突發奇想叫住了他:“哎,明天……你去給我聘隻貓吧?”

  “啥?”風臨瞬間完全清醒,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直想先透透耳朵,不確定的道:“主子您說要什麽?”

  祁文晏臉上卻沒有半分玩笑的意思,他垂眸擎著自己的右手打量,仿佛在回味某種真實的觸感體驗,很認真的思索著道:“就是那種背毛光滑,不要太病懨懨的,但家裏能養住,不會隨便跑丟的。”

  風臨:……

  “行……行吧,明日屬下就去辦。”

  風臨渾渾噩噩出了屋,祁文晏倒是心滿意足,洗洗睡了。

  另一邊的長寧侯府,顧瞻也將祁歡送到了家門口。

  祁歡見著家門口光禿禿的,並不見楊青雲的座駕和隨從,一時也不確定是天色太晚,楊氏將他留宿在了府上,還是他送了楊氏他們回來就直接走了。

  顧瞻翻身下馬,又過來親手將她扶下來。

  祁歡於是不再胡思亂想,隻仰頭看向了他道:“一起進去吧,今天晚上我母親應該睡不著,一起聽聽她是怎麽說的。”

  顧瞻眸中閃過一絲愉悅的笑意,卻是搖了搖頭:“今天這麽好的揭短機會,世子夫人在禦前都沒吭聲,想來八成是家醜了,別說現在咱們還沒成親,就算已經成了親,也得有分寸,這種時候我也不宜在場。”

  他知道不合時宜,拒絕了是一回事,但祁歡主動邀請,這卻是個態度問題,說明她沒把他當外人。

  兩個人麵對麵的站著,祁歡手指扣住他腰帶,百無聊賴的勾著玩兒,仍是笑得沒什麽正經:“今天晚上多虧了你出人出力,事情進展才會這般順利,我母親是個知恩圖報的人,而且我們跟那邊的恩怨明顯還沒完呢,後續少不得還得要你幫著遞刀子,你就算跟我一起去見她,母親她也不會避諱你的。”

  在這一點上,顧瞻的態度甚是堅決,依舊沒答應。

  祁歡倒也不是非得拉著他一起進去,她純粹就是分開的時間太長,想找借口跟他多膩歪會兒,於是拉著他繼續磨嘰:“而且我是個什麽德行,母親她也很清楚,即使你不跟進去當麵聽,她也知道我回頭就會跟你說。”

  “由你跟我說,和我進去當麵聽她說,這還是不一樣的。”顧瞻笑道,自然也看的出她的真實意圖。

  祁歡依舊還有些依依不舍,又磨蹭了一會兒這才悻悻的道:“那好吧,你今天回來,肯定是快馬加鞭的連日趕路了,回去休息吧,等休息好了咱們再見。”

  話是這麽說,她卻依舊沒鬆手,也沒從顧瞻麵前退開。

  顧瞻於是抬手,將她圈入懷中抱了抱,又埋首在她額頭印了一個吻:“那我走了。”

  祁歡仰著頭與他對視,過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嗯。”

  顧瞻這才放開她,上馬離開了。

  祁歡那會兒在宮門外就想問他高長捷靈柩回京的事,當時被打斷了,這會兒她其實有機會再問的,但見顧瞻也沒主動提起,她心裏大概就猜到高雲澤該是就快扶靈回來了,他不說,隻是不想提早就給她造成困擾。

  所以,她也就忍住了,沒問。

  目送顧瞻離開,祁歡也轉身進了府裏。

  福林苑和二房那邊的幾人,都是回府就回了各自的院子,然後就再無走動,祁歡把馬交給門房小廝牽去車馬房,自己回棲霞園,直接去了安雪堂。

  楊氏那院子裏果然還亮著燈火,但已經沒什麽響動了。

  祁歡於是放輕了腳步往裏走,試著推了下房門,房門虛掩,她便直接開門走了進去。

  雲娘子守在外屋,見她進來,立刻站起來。

  祁歡才剛要問她楊氏的情況,隔著屏風,裏屋的楊氏已經開口叫了她:“是歡姐兒回來了?”

  “是!”祁歡於是衝雲娘子笑笑,直接進了裏屋。

  楊氏已經洗漱過,麵色蒼白虛弱的靠著迎枕坐在床上。

  祁歡四下掃視一眼:“陳大夫過來給您看過了嗎?怎麽父親和表哥他們也都沒在?”

  “我沒什麽事,就沒叫陳大夫來。”楊氏道,顯然是狀態不好,便靠在床頭,直接也沒動。

  她唇角扯出個虛弱的笑容;“天色晚了,雲哥兒我就打發他直接回去了,你父親明日還要上衙門,剛剛我也打發他回外院書房睡了。”

  她的麵色平靜又釋然,扭頭看了眼門外的方向,又問祁歡:“顧家那個小子沒跟你過來?”

  “他說今天天色晚了,怕打擾您休息,就先回去了。”祁歡道。

  看楊氏這個樣子,也有點不忍心這麽晚折騰她,祁歡就幹脆沒往她床上坐,歎了口氣道:“母親您今日受了刺激,看上去也甚是疲累,要麽您也先睡吧,休息好了,有什麽話咱們明天再說。”

  他們和楊成廉一家的恩怨,一開始祁歡確實好奇到抓心撓肝,可是楊氏不說,她忍了這麽久,反而耐性好多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兒。

  楊氏見她如此,也就點了點頭:“也好。我今兒個確實精神不濟。”

  頓了一下,看著麵前的女兒,她卻又神色複雜的直接紅了眼眶,“今日在宮裏,也是多虧了你,否則……也是我把事情想簡單了,不該瞞著你,險些釀成大禍。你也受累,回去先休息吧。”

  她今夜確實不宜談論此事,情緒沒有完全回穩,激動起來就容易發病。

  祁歡回她一個安撫的笑容:“好。”

  她轉身出來,又囑咐雲娘子:“母親今日受了刺激,有舊疾複發的風險,今夜勞雲姑姑辛苦,一定多注意一些她房裏的狀況,若是有什麽不妥的,盡管去叫我。”

  “奴婢省得的。”雲姑姑頷首,將她送出了門去。

  祁歡又看向旁邊廂房:“辰哥兒睡了?”

  雲娘子道:“也是熬著,夫人回來之後才去睡的,大小姐放心吧,這裏有奴婢在。”

  今天宮裏這一場大戰,看似打的都是口水戰,但實則心理壓力巨大,祁歡的確也是有些透支,一鬆懈下來,感覺腦袋都空了。

  她回房,甚至都沒力氣洗澡,直接將就擦了把臉,然後倒頭便睡。

  本來想睡到自然醒,好好補回了精氣神兒,結果次日才一大清早,府裏卻鬧騰起來。

  雲兮過來喊她:“大小姐快起身看看吧,老夫人那裏又喊打喊殺的撒潑,嚷嚷著要殺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