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正文完
作者:卻話夜涼      更新:2022-10-25 22:35      字數:4804
  漱玉山莊後院, 柴房。

  婁知許被五花大綁,丟在柴火堆當中,形容枯槁, 遍體鱗傷。

  上一頓飯是什麽時候吃的?他已經不記得了。下一頓什麽時候能夠吃上?他更是完全不知道, 隻曉得每天盯著門上鏤雕的菱花,巴望那抹夢中的倩影, 能出現在他眼前。

  哪怕所有人都讓他不要再癡人說夢,她是不會再施舍他半個眼神, 可婁知許渾然不相信。

  那麽深的感情, 怎麽可能一朝說放下便放下?那些人沒有體驗過, 又怎麽可能知曉?之所以這麽告訴他,不過是被衛長庚蒙蔽, 以為衛長庚和她當真恩愛不疑。要麽就是盲從衛長庚的命令,妄圖讓他放棄。

  呸!白日做夢,他的阿蕪他的妻,他怎麽可能放棄?又憑什麽放棄?

  或許就是這份執念,終於感動上天,那扇緊閉的門扉後頭, 終於出現了他期盼已久的身影。

  “阿蕪……阿蕪!”

  婁知許雙眼放光, 欣喜若狂,仿佛餓了幾天的野犬看見骨頭似的,掙紮扭動著就要撲上去, 都忘了自己身上還有傷。

  看見隨後進來的衛長庚,他又霍然停下, 眸光又冷了下來, “他過來做什麽?你我之間的事, 作何要他這個第三人在旁邊站著?”

  說著, 他看向衛長庚,嘴角又挑起一抹譏誚,“想來皇帝陛下應當也不願看見我和阿蕪在這裏你儂我儂吧?”

  赤/裸裸的挑釁!

  衛長庚兩手都不禁緊攥成拳。

  慕雲月在袖底握住他的手,安撫地捏了捏,沒用什麽力道,他滿手的戾氣卻頃刻間化作繞指柔。

  “陛下是我的夫君,也是我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我的事,他為何不能過來旁聽?”慕雲月撫著微微隆起的小腹,反詰道。

  聲音溫和恬淡,同她本人給人的感覺一樣。

  婁知許卻隻覺得她櫻紅的唇,裏頭冒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綿裏藏針,針針刺人。

  “什麽叫他是你的夫君,他明明……”

  “婁公子可還記得,你第一次遇見我的場景?”

  婁知許正要質問她說這些話是什麽意思,慕雲月便毫不客氣地出聲打斷,問的還是這麽一件積年的往事,沒頭沒尾。

  婁知許麵露惘然。

  衛長庚也疑惑地看向慕雲月。

  慕雲月雙眼卻異常清明,見婁知許不回答,她又啟唇催問一遍:“婁公子可還記得。”

  婁知許雖仍有不解,但畢竟這是他這麽久以來,難得能和她說話的機會,他如何肯錯過?於是柔聲笑起來,道:“自然記得,關於你的事,我怎麽舍得忘記?”

  “那應當是五年前,哦不,現在應該是六年前了,咱們都在盧龍城。外頭狼煙四起,我奉命去押解糧草,途中正好遇上你,就把你救了回來。”

  他聲音帶起幾分懷戀,仿佛陷進什麽美好的回憶之中,陰鬱的眉眼也隨之溫柔如水,“現在想起來,這便是所謂的緣分吧?連老天爺都在為我們牽線搭橋。”

  然慕雲月聽完,卻渾然不覺感動,平靜的目光甚至淬起幾分冰寒,靠著指甲掐入掌心的疼痛,才努力克製住,沒有衝上去打人。

  “阿蕪?”婁知許惶惑地看著她,想關切一句,“你怎麽……”

  卻再一次被打斷,語氣也驟然從詢問轉為質問:“那婁公子可否詳細說明一下,你究竟是如何‘救’的我?”

  柴房裏安靜下來,誰都沒有說話。

  殘陽照進來,在雙方中間劃下一道不可跨越的紅線,浮沉上下翻飛,暗處看去尤其明晰。

  婁知許不知她為何突然間變成這樣,然兩世鑽營官場鍛煉出來的敏銳嗅覺,還是叫他生出了警覺,沒敢再隨便開口,隻打太極般地含糊道:“我是如何救的阿蕪,阿蕪難道不知道嗎?自然,是拿命拚回來的。”

  慕雲月提了下眉梢,也不驚訝,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如此一般,扭頭朝門外的蒹葭睇了眼。

  蒹葭頷首進門,將手裏的漆盤放在雙方中間的地麵上。赤紅的餘暉渙漫其上,正映出盤中一副白玉打造的麵具上。

  衛長庚垂眸看去,心尖由不得蹦了蹦。

  婁知許心裏還是茫然,麵上卻不顯山不露水。慕雲月問他,可認識這張麵具,他也篤定地點頭,沒有半分猶疑。

  直到慕雲月問:“那這副麵具,和六年前你戴的那副,有什麽不同?”

  婁知許才僵住,兩片唇瓣動了動,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慕雲月提唇輕嗤,也不著急戳穿他,扭頭問衛長庚:“這麵具是我前兩日依照記憶畫出來,讓人重新打造的。婁公子既然不知它和當年那副有哪裏不同,那陛下可知道?”

  或許是盛夏時節的夕陽餘暉太過刺眼,她眸中有晶瑩在閃爍,聲音也隱約變得哽咽。

  衛長庚莞爾笑開,張口想調侃她兩句“有什麽好哭的”,自己眼眶也控製不住泛起熱意,深吸一口氣,才勉強平複下來,回答道:“那麵具的左上角應當有一個極小的豁口,是當年,我隻身衝入敵營的時候,不慎被他們的長矛劃到所致。”

  聲線已極盡可能地平靜,可仍舊有些發顫。

  慕雲月由不得“噗嗤”笑出聲,嗔道:“呆子。”

  鼻子卻越發酸澀。

  世間緣分,還真是個有意思的東西。自己追逐了一輩子都沒法追上的人,其實並不是她心中所念之人;而真正需要她踏破鐵鞋尋覓的人,竟然就在眼前。

  “婁公子,這一回……我大概真要跟你說一聲抱歉了。”慕雲月長歎口氣,悵然也釋然地說道。

  婁知許心底升起不好的預感,倉皇著臉,搖著頭,不住喊:“不!不!我不聽!我不聽!”

  想捂住耳朵,奈何雙手都被繩索捆綁,根本動彈不得,他隻能扭動身子拚命往後躲,像蛆蟲一樣。好不容易結痂的傷口又再次磨破皮,流出血,他也渾然不顧。

  可慕雲月還是開了口,在他無盡哀求的目光中,用最平靜的口吻,平靜到近乎憐憫,給他們這段本不該存在的孽緣,徹底畫上句號。

  “我當年一見鍾情的,並不是婁公子你;而是單槍匹馬,九死一生,將我從敵營中救出來的那個少年,也是如今和我結發為縭的夫君,我腹中孩子的親生父親。”

  “因我當初錯認恩人,平白擾了婁公子這麽多年的清淨,是我不好,還望婁公子莫怪。”

  慕雲月頷首致歉,這一次特別真誠。

  可此情此景,越是真誠,就越是剜人心肺!

  “不!不——”

  婁知許咆哮著,額角青筋根根暴起,仿佛要把自己的三魂七魄都吼出來。

  怎麽可能?這怎麽可能?他籌謀了這麽久,忍辱負重了這麽久,怎麽可能是這樣的結果?!

  無論在采石場受怎樣的責罰,被北鬥司追殺時如何落魄,叫拓跋赫羞辱又是怎樣的不甘,他都可以忍,隻因他知道,她心裏是有他一塊地方的。縱使如今她仇毒了自己,至少當初她給他的那份情還是真的。

  可現在,她卻告訴他,自己這唯一一份支撐也是假的,隻是她當初認錯了人?

  從始至終,他都隻是別人的替代品,且那人還是衛長庚……-

  “當初她一見鍾情的人,是我,不是您。”

  心底像是有什麽東西徹底崩塌了,昨夜他嘲諷衛長庚的話語,倏爾化作無數巴掌,“啪啪”全都打回到他臉上,痛啊,真痛啊,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似灼了火一般!

  慕雲月和衛長庚都已經轉身離去,婁知許還訥訥愣在原地,一動不動,像是被抽幹所有精氣,除了皮囊還在,整個人都是空的。

  天樞留在柴房裏善後。

  想起衛長庚離開前特意睇來的眼神,天樞聳了聳肩,將匕首插回去,重新從摸出一瓶化屍水。

  這玩意兒可厲害,隻需小小的一滴,十個彈指內,渾身肌膚便會腐化;一盞茶便可見骨,等熬到一炷香,就什麽也沒有了。

  “這麽一小瓶可是千金難求,婁公子能用上,也是上輩子積了大福。”

  “您放心,剩餘落火雷的位置,北鬥司已經全部查明,即便您不招供,帝京也不會有任何損失。您就放心去了吧。”

  邊說,天樞邊撥開瓷瓶的封口,將藥水倒了下去。

  山裏風聲疏狂,任何一絲慘叫都被淹沒得了無痕跡,很快,也就真的了無痕跡。

  從柴房裏出來,慕雲月和衛長庚就在庭院裏閑逛。

  不知道要哪裏,也不知道要做什麽,就這般沉默著,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雲彩在天邊堆疊,時間也仿佛凝固。

  也不知過了多久,慕雲月才終於開口:“你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嗎?”

  衛長庚揚了揚劍眉,含笑問她:“要我說什麽?”

  “就、就說些……”慕雲月張了張口,卻是啞然。

  該說些什麽呢?換成她,她也不知道。

  認錯人了?多荒謬的理由啊,從前她隻在話本子上見過這樣的橋段,如今卻是真真正正發生在她身上。且她因著這樁烏龍,平白搭進去一輩子,想想都覺得荒唐!可笑!

  可偏偏,又都是真的……

  慕雲月無奈地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偷瞥衛長庚,嚅囁問:“你……當真不生氣?”

  “我應該生什麽氣?”

  “就是生氣我居然、居然……”慕雲月咬著唇,不知該如何說下去,一張臉漲得通紅。

  衛長庚歪頭打量,不禁失聲笑了下。

  要說不生氣,那自然是假的。因著這麽一樁烏龍,平白耽誤了那麽多年,甚至還搭上了一輩子,的確該好好生一場氣。

  可仔細琢磨這裏頭的細節,他難道就半點沒有不是嗎?

  適才慕雲月問起當年之事的時候,他也聽得雲裏霧裏,直到那個麵具出現,也直到婁知許說出那句“我奉命去押解糧草,途中正好遇上你”,他才恍然大悟。

  當初,他隻身一人衝入敵營,雖成功把小姑娘救出,但也引來不少追兵。

  小姑娘當時餓了許久,體力不支,已經昏倒,而他自己也已是強弩之末。再這麽逃下去,他們兩個都要完蛋!

  他便把小姑娘暫且藏在慕家軍出入城池的必經之路上,自己隻身去引開追兵。倘若他能平安回來,就把小姑娘帶回去;若是自己不幸遇難,她也能被路過的慕家軍救走,橫豎她都會是平安的。

  應當就是那時候出現的問題吧——

  婁知許押解糧草路過,順手就把她帶了回去。而她醒來之後,就很自然地以為,是婁知許把她從敵營救了回來。哪怕她主動問起,是不是婁知許救了她,婁知許也的確能說是。

  畢竟冰天雪地裏頭把她帶回去,也是救她一命,婁知許沒有撒謊。

  聽著很不可思議,但也確然都符合常理。

  老天爺可真是會作弄人啊。

  而當時他在幹什麽?

  似乎是見她平安無事了,也就專心忙自己的事,沒再多管其他。等一切都忙活完,他琢磨著是不是該去告訴她那天發生的事,她滿心滿眼已經被婁知許霸占,再騰不出半點地方給他。

  然後他又做了什麽?

  彼時年少氣盛,眼裏揉不得半點沙子,見她無意,他也就冷笑著甩了下袖子,就把手裏預備送給她的杏花都給扔了,一枝不落。

  至於她為何會突然喜歡上婁知許?那天的事,她究竟知道多少?他都懶得再多問。

  可偏生感情一事,才是世間真正容不得半點含糊的東西。

  小姑娘對他有偏見,而他又太過傲慢,也不夠勇敢。於是那乍看不過一點微不足道的缺失,就這麽在那日積月累的嫌隙之中,終於變成難以逾越的溝壑,將他們徹底隔絕。

  等他後悔了,想回頭的時候,悲劇已然釀成,再也無法挽回。

  想到這,衛長庚由不得閉上眼。

  “其實這樣,也沒什麽不好。”沉默中,他忽然開口。

  慕雲月詫異地看他。

  衛長庚笑了笑,吐出一口濁氣,釋然道:“世間愛侶那麽多,有多少能做到真正白頭到老,恩愛不疑?那些沒經過生死磨難的,隨便一陣風,就直接吹散了。不像我們,有過那樣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曆,日後便是想分開都難。”

  “況且我這人你也是知道的,以前脾氣臭得很。倘若前世那時候,咱們倆就在一塊兒,你怕是忍不了我太久,就要跟我老死不相往來。能在經曆了那些風風雨雨,徹底成長之後,再和你攜手並肩,阿蕪,我真的很高興。”

  他偏頭一笑,眼裏露出少年人的青澀和坦蕩。

  哪怕到現在,他心裏想的,依舊是要和她在一起。

  慕雲月微有哽咽,又問:“那你後悔……當年去救我了嗎?”

  “不後悔。”衛長庚沒有半分猶疑,語氣平和也堅定,“哪怕重來一千遍、一萬遍,我也一定會去救你。”

  就像當初,他明明氣她怒她嫁給婁知許,發誓再也不管她的事,可聽說她在婁知許身邊過得很不好,危在旦夕,他還是忍不住趕了千裏的路,頂風冒雪,將她帶回自己身邊。

  在他們遇見的那一刻,一切就都已經注定。

  無論她身處何地,相隔多遠,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奔向她,擁抱她,如鯨向海,如鳥歸林。

  山海有多遠,花開又幾遍,都不及她一眼驚鴻的一麵。

  慕雲月終於忍不住,哭著擁入他懷中。

  衛長庚笑著捏她鼻尖,啐她“小傻子”,卻也沒有推開她。

  黃昏的光線金燦而遼闊,隨暮風將他們輕柔裹挾,五月的燥熱如此溫柔。就像她遲到了那麽多年,他依舊會為她的到來,而歡呼雀躍。

  作者有話說:

  終於寫完了,好激動啊啊啊!

  番外容我休息幾天,番外27號開始更。這兩章紅包也等更番外的時候一起發。

  番外內容大概就是兩人養崽日常,還有歲歲和世子、哥哥嗬嫂嫂兩對副cp的故事,會標注清楚,不喜勿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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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裏那句“山海有多遠……一眼驚鴻的一麵”出自遊戲《仙劍奇俠傳七》主題曲《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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