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舊夢
作者:卻話夜涼      更新:2022-10-25 21:30      字數:7118
  生命如流沙般,從指尖一點一點消逝。

  慕雲月捂著胸口,無力地靠在車壁上。朔風吹得她嘴唇枯白,濃睫搭落下來,隨料絲燈裏的火苗細細輕顫,宛如風雨中絕望掙紮的蝶,美好又脆弱。

  車簾起伏不定,雪粒子從縫隙間鑽入,攜來道邊細碎的交談。

  “這仗總算打完了。你都不知道,我這大半年是怎麽熬過來的?要再拖一個月,我們一家老小可就都得上閻王殿點卯咯。”

  “嗐,還不都是他慕家造的孽。誰能想到,堂堂一個鎮國將軍,竟會通敵叛國?也忒不是東西,對得起他祖上滿門忠烈嗎?得虧婁大人英明,早早就把叛軍剿滅,否則就憑咱們盧龍城那幾麵破牆,如何抵擋得住大渝的千軍萬馬?”

  “要我說,這頭一份功勞還得是咱們陛下的。要不是他禦駕親征,咱們這會子可都得被大渝擄去做奴隸。”

  那個年長的聲音似在回憶往昔,語氣頗為感慨。

  “遙想十一年前,大渝興兵來犯,陛下也像今日這般,親自披甲掛帥。那時他才十六,前路還長著呢。”

  “大家都勸他三思,偏他不惜命,說什麽‘吾既為王,食民之膏血而生,自當殫精竭慮,以吾之犧牲,換國之昌盛,誓與北境共存亡’。”

  “說完他就衝進敵陣,一人獨挑七員悍將,連取七人首級懸於馬前,那風采,那氣魄……嘖嘖,真真是英雄出少年。把大渝那位常勝將軍嚇得,都不敢說話!老夫當時還在後頭,跟著一塊搖旗助威過。”

  眾人聽得熱血沸騰,恨不能現在就隨那位少年天子,去沙場馳騁一番。

  忽有人問:“就是不知那位慕夫人現在如何?”

  “父兄接連叛變,母親也畏罪自盡,整個慕家就剩她一人。聽說婁大人已經大義滅親,將她攆出侯府。她又身中劇毒,這冰天雪地的,怕是熬不過去。”

  “嗬,這就叫報應不爽,活該!早年她嫉妒家中妾室美姬比她得寵,害死多少人?就這麽死了,還便宜她了!”

  ……

  馬車拐過最後一道彎兒,直奔城南一座荒廢的祠堂而去。

  路邊的說話聲也逐漸消散在風中。

  “姑娘,他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才會這樣說,您別往心裏去。”

  馬車內,蒼葭倒了盞熱茶,遞到慕雲月手中。指尖觸及她如何也溫暖不起來的肌膚,她心尖也似被冰冷的刀尖劃了一下。

  慕雲月笑了笑,也的確沒將這些放在心上。

  人們隻會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旁人解釋再多,都是無用。

  慕家祖上有從龍之功,盧龍城便是蔭封授爵時得來的一塊封地。論條件,其實一點也不好。

  這裏地處西北邊陲,一無良田可耕,二無礦石可采,氣候還極為惡劣,一年到頭都見不到幾次太陽,根本住不得人。可偏偏,這裏又是北頤同西北諸國矛盾的緩衝要塞,乃兵家必爭之所,一旦失守,後果不堪設想。

  高祖皇帝為何將此地交予慕家?理由從這兒,也可見一斑——

  他是希望慕氏能替他守住這道西北防線,護北頤子民安居樂業。

  而慕家也的確不負他望,以世代子孫血肉,鑄成了北頤永不潰敗的城牆。而這片荒蕪破敗的土地,也在慕家世代經營下,成了如今各國商貿文化互通的樞紐之地。

  北頤人可在這裏安居,無家可歸的外族人也可來此處樂業。所謂血脈淵源、民族矛盾,一碗酒便可說開。誰也不會視誰為異類,街頭上照麵,還會相視一笑,頷首請對方先行。

  可就在半年前,大渝興兵南下,把一切都毀了。

  城外狼煙四起,城內民不聊生。大家都寄希望於汝陽侯府,願他們戰無不勝的慕家軍不日便能凱旋,再次給他們帶來穩定繁榮。

  可最後盼來的,卻是七萬人絕塵而去,隻有不到五千人負傷歸來,將帥皆亡,朝野震蕩。

  婁知許拖著鱗傷之軀請命於鞍前,狀告慕世子通敵叛國,於千峰嶺一役中,以增援為名,行伏擊之實。慕侯爺知而不阻,害北頤軍大敗。

  種種罪狀,罄竹難書,每一樣都有通敵信函和戰俘口供為證,慕府內亦抓到不少細作,可謂鐵證如山,辯無可辯。

  一夜之間,慕家就從人人敬仰的忠良世家,淪為過街老鼠,人人得而誅之。

  民怨成鼎沸之勢,北境又戰火連天,北頤百年基業危在旦夕。沒有人能救慕家,更沒有人能救北頤。

  直到兩個月前,紹乾帝衛長庚親自率兵出征,方才使民心歸附,山河無恙。

  可汝陽侯府還是沒了。

  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隨手就被從紙上拂去,從始至終都沒有人在意。

  大家都忙著慶祝,從帝京到盧龍,煙火放了三天三夜,慶功的醴酒把頤江都給釀透。可那幾封通敵密函究竟是真是假?那些戰俘細作又究竟是何人手下?卻沒一個人肯過問。

  他們隻想慶賀。

  用一個真相未明的案子,就能將百年帥府推倒;造一段真假難辨的流言,就能把世代忠魂全部抹殺,任人踐踏。仿佛他們為這個國家流的血,根本不是血,丟的命,也不過草芥。

  起初,她還會同那些人爭吵,非要為父兄討個說法。可現在,她卻是連張口解釋都懶得。

  “快到了嗎?”慕雲月偏頭去瞧窗外。

  才出聲,喉間便爬起一串奇癢。她由不得攥緊狐裘,佝僂著猛烈咳嗽起來。

  蒼葭忙幫她拍背順氣,摸出帕子給她擦嘴。

  素白絹麵一沾到她蒼白如紙的唇,瞬間鮮紅一片,縱橫的經緯間還嵌著幾塊發黑的血塊。

  蒼葭瞳孔驟然縮起,努力克製住眼淚,卻壓不住聲音裏的哭腔:“姑娘還是回去吧,不過審問一個人,奴婢可以的,您何必親自跑一趟?為那起子醃臢折損自己身子,不值當!”

  慕雲月卻搖頭,“有些路必須我自己走,有些仇隻有我能報,誰也代替不了。”

  她氣若遊絲,聲音卻無比堅定。

  陽光叫窗上的竹簾篩成一道道金色的細線,在她臉上流轉。蒼白的麵容和清澈的雙眼顯得尤為不搭,但也意外地耀眼,仿佛天上驕陽也隻是她的陪襯。

  蒼葭捏緊帕子。

  她是慕家的家生子,自幼跟隨慕雲月,對她再了解不過,凡是她打定主意,哪怕天塌下來也不會更改。

  唇瓣動了又動,蒼葭到底是歎了口氣,把勸說的話都咽回腹中。

  盧龍城南麵那座祠堂,原是城中百姓為祭奠慕家世代在北境拋頭顱,灑熱血,而特地籌錢興建的。早年也是香火鼎盛,訪客如織。

  小的時候,慕雲月還曾隨母親過來祭拜過,得了好些瓜果點心,都是城中百姓感念她父兄對北境的付出,專程送給她的。

  而今是在沒有這些了,就連這座祠堂裏,也隻剩一片及膝的荒草,和斷壁頹垣。

  鍍金銅像不知何時被人搬走,置物的木架也傾倒在地。香燭牌位四散而落,印滿腳印和蛛網,有幾個還摔成了兩節。黃幔從梁上扯掛下來,在北風中無力飄搖,儼然一座“鬼屋”,連烏鴉都不肯打這兒經過。

  明宇老早就在祠堂裏等候。

  他是慕老侯爺留給慕雲月的暗衛,對慕家忠心耿耿。等人的當口,他已經把祠堂收拾出來個囫圇,牌位也重新擺放妥當。

  見慕雲月過來,他躬身行禮道:“姑娘。”

  此言一出,縮在他身後一直咒罵不停的女子也跟著一頓。但也僅是片刻,她就更加大聲地吵嚷起來。

  “慕雲月!我便知道是你!怎的?離了侯府,後悔了?想讓阿許接你回去?做夢!你便是殺了我,我也是現如今開國侯府正兒八經的侯夫人。識相點就趕緊把我放了,否則阿許必讓你血債血還!”

  木架底下,南錦屏被五花大綁丟在地上,朝她齜牙咧嘴。

  平日最愛幹淨的人,眼下卻蓬頭垢麵,衣衫髒亂,倒跟這“鬼屋”十分呼應。

  慕雲月不合時宜地在心裏感歎,忖著那句“正兒八經”,又忍不住譏笑出聲:“婚內通奸,無媒苟合,這也能叫‘正兒八經’?”

  南錦屏頓時啞了聲,卻還不肯認輸,一雙眼死死瞪住她。

  蒼葭不悅地皺起眉。

  慕雲月卻跟沒看見似的,猶自踱步進屋,揀了張已經被明宇擦幹淨的帽椅,施施然坐下。

  這些年她追隨婁知許,經曆了許多,也改變了許多。

  從前最是心直口快的一個人,路見不平,定要上去插一腳。看誰不爽,也是張口就懟,從不讓自己受半點委屈。如今卻也在時光裏磨平了棱角,學會了低眉淺笑,學會了算計人心,像一個標準的深宅婦人那樣,和別人虛與委蛇。

  身上緋紅的綾羅綢緞,不知何時褪了鮮豔顏色。頭上的金銀飾物,也簡化到隻剩一支固定發髻的玉簪。慕家出事後,她更是連玉簪也收了起來。一支草標,一襲紗質長裙,便是全部。

  可美人就是美人,縱使歲月蹉跎,劇毒纏身,那通身的風華氣度依舊不減。坐在一片廢墟之中,也似高居名門深宮內,悠然地品茗賞花。

  “你是聰明人,我為何抓你,你心裏應當清楚。”

  慕雲月撫著裙上褶皺,聲音溫淡:“婁知許勾結大渝,謀害汝陽侯一事,你知道多少?”

  南錦屏笑起來,揚起下頜不屑道:“慕大小姐不是聰慧過人嗎?怎麽這點小事還要來問我?”

  說完,她又誇張地“啊”了聲,眼角眉梢堆滿譏誚,“我差點忘了,慕家就是叫你的‘聰慧過人’所害,才會一步步走向今日的淪亡,哈哈哈——”

  她放聲大笑,顴骨染上癲狂的紅。

  蒼葭氣得渾身發抖,明宇也皺緊了眉。

  慕雲月卻波瀾不驚,猶自平靜看著她,像在看一隻垂死掙紮的落水狗。任憑南錦屏如何挑釁,她都不為所動。

  南錦屏是她父親昔日部下的女兒,舉家皆死於戰火。父親可憐她孤弱,收她為養女,同她一塊吃住。

  她至今都還記得,南錦屏初來家中時,父親對她的囑托:“屏兒的爹在戰場上替為父擋下致命一箭,犧牲了。咱們慕家欠她太多,還不清,阿蕪今後要善待於她,知道嗎?”

  因這一句,慕雲月視她為親妹。

  有什麽好吃的、好喝的,先拿給她;得了衣裳首飾,也要分她一半。誰要是敢取笑南錦屏沒爹沒娘,慕雲月必讓他後悔出生在這世上。為此,她還得罪了南縉的郡主,險些丟了一條命。

  可這一片赤誠純善,最後隻換來南錦屏爬了她夫君的床,同他聯手構陷慕家,以及她親手喂給自己的毒藥。

  真真是穿腸劇毒啊!連呼吸都似淩遲。偏還是個慢性毒,不折磨她到體無完膚,還死不了。

  慕雲月輕嗤,撫著狐裘上被風吹亂的絨毛,溫聲道:“看來妹妹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她朝蒼葭遞了個眼神。

  蒼葭點頭,從懷中摸出一個精巧的青花瓷瓶,拔掉木塞,清冽如蓮香的氣息便隨風徐徐飄來,沁人心脾,一聞便知是世間稀有之物。

  南錦屏卻一瞬白了臉色,尖叫著往後挪,“美、美人鉤!你……你從哪兒弄來的?”

  “這不得問妹妹你嗎?”慕雲月冷笑反問,“美人鉤,乃世間奇毒之首。妹妹千辛萬苦尋來的好東西,姐姐怎好獨自受用?必要與妹妹分享的。”

  蒼葭拿著瓷瓶上前,明宇也跟過去幫忙。

  南錦屏叫得更加大聲。

  美人鉤是什麽毒,沒人比她更清楚,隻要沾上一滴,性命便任由閻王拿捏。饒是慕雲月那樣身體康健的人,都沒能扛得住,她又該如何保命?

  死亡的恐懼霸占了四肢百骸,南錦屏身上每一塊骨頭都在戰栗,不知周身疼痛為何,隻知拚命往後躲。手腕腳腕被浸過水的麻繩勒破了皮,磨出了血,她也不願停下。

  明宇鉗製住她動作,蒼葭將瓷瓶舉到她嘴邊,她再無路可退,終於哭出聲:“我招我招!我什麽都招!”

  “婁家有條密道,直通城外那座廢棄的城隍廟,婁知許就是靠它和大渝聯係的。密室裏有他們之間往來的書信,你派人過去找找,應該能找到。”

  “我知道的就這些了,求求你別殺我,別殺我……”

  慕雲月看向明宇。

  他立刻心領神會退出門,縱身翻過圍牆,直奔遠處的城隍廟。

  南錦屏被嚇得不輕,嗚嗚咽咽地哭著跪好,朝慕雲月不住磕頭。

  慕雲月不發話,她便不敢停,愈發用力地將腦袋往地上撞,仿佛無知無覺,哪還有半點適才的囂張?

  沒多久,她便磕得頭破血流。淚珠和地上的髒灰還有鮮血混雜在一起,糊了她滿臉。本就不及慕雲月驚豔的臉蛋,變得狼狽不堪。

  慕雲月這才開口:“你該跪的不是我。”

  聲線宛如屋簷下的冰棱,直刺人心。

  南錦屏渾身一顫,知道她想說什麽,不甘地咬緊牙關,末了,也隻能轉過身,朝著那滿滿一整麵牆的牌位,深深叩首。

  沉重的一聲“咚”,透過冷硬的磚地響徹整座祠堂,像是對彼岸的一種告慰,許久不曾彌散。

  謄錄好口供,天色已晚,彤雲在遠處密密搭建,又要下雪了。

  慕雲月讓蒼葭押著南錦屏先行離開,自己則留在這間祠堂,想再多陪陪家人。

  自打六年前,她固執地追著婁知許到北境,就跟家裏斷了往來,過年過節都不曾回去。原以為隻要再等等,她總能等來父親的原諒,這樁親事也終於會得到父母的祝福。到時,她就能像從前一樣,繼續和家人們共享一輪明月。

  熟料再見麵,就已是陰陽永別。而造成這一切,還偏就是……

  “婁知許……”

  慕雲月閉上眼,輕歎出聲。

  真是一個令人又愛又恨的名字,就連念出來,都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苦澀。

  她不由蜷縮起來,如初生嬰兒一般躺在蒲團上,不知不覺便昏睡過去。夢裏亦真亦幻,竟是回到了十一年前,她第一次遇見婁知許的時候。

  那年,她十二歲。

  盧龍城正值隆冬,千裏冰封,萬裏雪飄,枯草上都墜著冰珠。

  父親和兄長奉命駐守北境,年節也不得歸家,母親便帶著她來盧龍城探望。原本一切都進行得十分順利,直到回京的路上,大渝兵馬忽然壓境,她為保護母親,不慎落入敵軍手中。

  盧龍城本就易守難攻,有那位少年天子和她父親一道坐鎮,就更加固若金湯。

  敵將便想拿她做人質,威脅父親開城投降。為了讓她乖乖配合,他們當著她的麵,把其餘俘虜一一絞殺。鮮血倒映出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將她的裙擺染得通紅。

  慕雲月生於帝京繁華地,長於錦繡芙蓉堆。自小沒吃過苦,也沒受過傷,生活裏隻有胭脂水粉,詩酒花茶。最大的煩惱,也不過是叫夫子罰抄幾頁書,挨幾頓訓。

  如此近距離地麵對死亡,她還是第一次,心裏自是害怕不已。

  可她到底出生將門。

  為國而死,本就是將門之女應有的覺悟。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撞開看守她的兵卒,奪過他腰間的彎刀。當著所有敵軍的麵,把敵軍將領狠狠痛斥一頓,抬手就要抹脖自盡。

  便是這時,一聲駿馬嘶鳴震破長空。

  大家還未看清楚是什麽,一道銀色閃電便呼嘯著衝入營地,恍若長/槍之戟,赫然劈開大渝玄黑軍潮。

  “上馬,我帶你回家。”

  他逆著光,朝她伸出手。

  太陽在他背後升起,銀甲與金芒融為一體。

  白玉麵具將他從其中區分開,慕雲月雖看不清他的臉,然麵具底下露出的下頜和薄唇,卻極是流暢漂亮,丹青難繪。身處敵營,也如出入自家般淡定從容。

  袖口拂過她鼻尖,還散著淺淺冷梅香,仿佛另一輪驕陽,灼灼照耀她心上。

  所謂情竇初開,就是那麽一瞬間的事。

  為了那一瞬,她也付出了一生。

  這些年,她追在婁知許身後,再難都不曾離開。婁家的債,是她拿自己嫁妝填的;婁知許的仕途,也是她四處求人打點的;就連他惹上官司,也是她動用慕家的關係,才幫忙擺平。

  一路風刀霜劍,她陪著他從一個無名小將,一步步成長為如今的一品君侯,大權在握,威震四方。

  可到頭來,卻落得這樣的收場……

  慕家出事那會兒,她也曾放下所有驕傲和自尊,求到婁知許麵前,希望他能念在多年夫妻情分上,出麵查明真相,替慕家說句公道話。

  那天正是臘八,雪下得極大,足可埋膝。

  下人們早早就鑽進廡房烤火吃餃子,門上的看守也都得了熱騰騰的臘八粥,隻她拖著病歪歪的身體,跪在書房前,小腿和膝蓋深深紮進雪地裏,像是被千萬根針同時紮著,痛到麻木。

  而他卻在裏頭和南錦屏尋歡作樂,暖爐美酒,高床軟枕,好不快活,終於肯從溫柔鄉裏出來,也隻是冷冷往她臉上甩了一封休書。

  她憤怒,她不甘,提起最後一絲力氣衝向他們,厲聲質問,自己這些年到底算什麽?!

  他卻是毫不猶豫地拔劍護在南錦屏麵前,一字一頓,厲聲嗬斥:“別總拿這些年壓我,我可沒逼你陪我吃苦!”

  漆深的鳳眼居高臨下睥睨她,仿佛在看一隻螻蟻。

  那一刻她才終於明白,自己這一生有多可笑。

  這段時日,她時常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麽,能讓一個人在短短幾年間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卻始終想不明白。

  或許這就是老天爺對她的懲罰吧?

  不辨善惡,與狼為伍,總得付出代價。

  慕雲月自嘲地牽了下唇角。

  困意越來越重,夾雜著刺鼻的煙臭味,她禁不住咳嗽起來。意識模糊間,她恍惚聽見有人在喊她,語帶哭腔,聲嘶力竭。

  是蒼葭。

  慕雲月吃力地睜開眼,但見火舌衝天,滾滾黑煙充斥整座祠堂,猶如一條粗壯的黑龍,在這不大的空間內橫衝直撞,生生將這片被火光映亮的祠堂重新拽回黑暗中。

  走水了!

  怎麽會?!

  來不及多想,她忙撐著木架站起身。大火焚出的毒煙,引得體內毒素亂竄,她才站起來,便大口大口咳血。眼前一黑,又跌坐回去。木架也被帶倒,壓在她身上,疼得她“嘶嘶”直抽氣。

  看來這輩子應該就到此為止了吧?

  也挺好。

  橫豎證據已經找到,餘下的事蒼葭和明宇能幫她辦妥。衛長庚是個明君,隻要證據確鑿,他會幫慕家沉冤昭雪。

  她沒什麽好擔心的。

  況且她本就是黃土埋脖的人,過了今天沒明天,能跟自己的家人死在一塊兒,也不失為一種圓滿。就讓她黃泉路上,再去向父親母親請罪吧。

  慕雲月欣然閉上眼。

  快了,就快要死了,馬上就能解脫了。

  她已經聽見彼岸的召喚聲,像極了小時候,母親常給她哼唱的歌謠。那樣溫和,那樣柔軟,同母親的懷抱一樣,她都舍不得離開。連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也忍不住停在窗邊欣賞。哥哥笑話她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奶娃娃,可扭頭還是事事都幫她扛,為她撐起一片天……

  “月兒!”

  震耳的吼叫將她從思緒中拽回,慕雲月茫然看去。

  竟是婁知許。

  他居然來了,瘋了似的要往祠堂裏衝,三個護衛合力才勉強將他攔住。

  衝天火舌中,他漆黑幽深的雙眼叫火光映得通紅。平整幹淨到沒有一絲褶皺的衣衫,也被灼出幾個大洞。

  他一向克製冷靜,相識這麽久,慕雲月還是第一次見他這般失態。

  也是,對於南錦屏的事,他總是上心的。想來是回府之後找不到人,以為還在她手上吧?

  慕雲月譏諷一笑。

  曾經她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走出當年那段初遇。可眼下再次見到婁知許,她突然發現,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

  年少時的感情,就像爐子裏的香,有一點火星便會燎原千萬,不計後果,也不問緣由,隻想著怎麽才能燒得濃、燒得旺,仿佛永遠不會止息。可一旦燒成屑,化作灰,便是再猛烈的火,也不會再複燃。

  時間就是那團焚香的火。

  讓她在最美好的年紀遇見他,品嚐到情愛的滋味,如烈酒過喉,轟轟烈烈;最後,也終於在那日積月累的雞毛中,將她對他的所有眷戀都消磨殆盡。

  她早就已經不愛他了,隻是不甘心。

  現而今就連這點不甘,也被他親手斬斷,若有來生,她隻求與他再無瓜葛。

  頂梁的立柱轟然倒下,慕雲月坦然地閉上眼。

  火海外傳來婁知許歇斯底裏的呐喊:“月兒——”

  才剛響起,就被另一道嘶吼聲霸道地覆蓋:“阿蕪——!”

  這一聲包含了太多,她分辨不清,隻覺比婁知許更焦急,也比他更強烈,仿若一把利劍,要為她劈開這滔天烈火。

  慕雲月還沒反應過來,人便落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力道之大,幾要將她揉進自己骨血。

  清淺的冷梅香自他袖口散出,讓人想起皎皎月光下,皓皓雪色間,那二月嶺上紅梅滿山盈穀的盛況。

  不是婁知許。

  卻清楚地帶著記憶裏的那份熾熱,像太陽一樣,再次照耀她心房。

  慕雲月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