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想什麽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855
  第85章 想什麽

    明月公主新喪未過, 星羅觀半數的道士都在皇陵明月公主墓前為其日日誦經,整個玉京城更是皆披縞素。

    未料想,蒙受皇恩二十載的淩霜大真人一夜之間死在了星羅觀。

    先是蘊宜大公主撞柱, 再是摘星台起火, 明月公主與蘊貞公主死於星羅觀臨清樓的一場大火,二皇子息瓊懸梁,再到如今,大真人也喪命於火災。

    玉京城中人心惶惶。

    “觀主,我已告誡過底下人, 他們絕不會出去亂說。”摶雲一身白袍,微微伏低身體。

    “如今陛下病重, 隻怕已無暇顧及星羅觀中事, 師父去了,宮中卻至今沒有人來。”青年跪坐在蒲團上,閉著雙眼。

    “要變天了, 觀主。”

    摶雲低聲說道。

    青年聞聲睜眼, 看清案台後漆黑的棺槨, 他側過臉來, “那麽你以為你做的選擇, 便是對的麽?”

    “觀主……”

    摶雲張張嘴。

    “我並非要責怪你什麽,”青年再轉過臉, 案台上的香斷了一截香灰落入爐中, “如今星羅觀已不可能獨善其身, 總是要走出這一步的。”

    “將觀中的女弟子都打發了吧, 她們……”青年一頓, 有些喑啞的嗓音裹了幾分憐憫, “在這觀中也算受足了苦。”

    星羅觀的女弟子比之禁宮中的采露宮娥, 有過之而無不及。

    “是,我會將她們的名冊送至無極司消除道籍。”

    摶雲垂首道。

    “請太子殿下放心,星羅觀與殿下共進退。”

    青年沒有回頭卻仿佛洞悉了摶雲心中所想般。

    摶雲總算鬆了一口氣,恭恭敬敬地行了禮,轉身提著衣擺走出殿門去。

    油燈擺滿整個燈架,金光燦燦的大殿內,三清塑像俯視著底下一片繚繞的香火,青年孤身一人跪坐在蒲團上,聽見身後一陣輕盈的步履聲。

    他又睜眼,卻沒回頭。

    紫色的衣袂擦過他的衣袖,滿殿香火的味道也遮掩不去她走過他身邊時那一縷淡香,那女子立在一旁端詳他臉頰上多出的一道鞭痕,那鞭痕猙獰蜿蜒,蔓延到了他的脖頸,沒入嚴整的衣襟底下。

    “你不是說,你有萬全之策,不會被你師父察覺麽?”第四雙手抱臂,扯了扯紅唇。

    “對你是萬全,對我不是。”

    青年垂著眼簾,嗓音清淡。

    “那你怎麽連傳信讓我來救你也不會?”第四上前兩步,蹲在他身前。

    她的呼吸臨近,迎麵拂來,青年寬袖下握著拂塵的手一緊,他忍受著她如此近距離地打量,一言不發。

    “白隱,不是說了,你我兩個是露水姻緣,見了陽光就會被曬得幹幹淨淨,”第四的指腹輕觸他臉頰上那道結了血痂的傷疤,“不要自作多情眷顧太多,你看,破了相的是你,疼的是你,多傻啊。”

    她甚至還笑得出來。

    她指間的溫度太冷,冷得令人心中發寒,白隱抬眼看她,語氣平靜:“我若不是我,你也不會找上我,不是嗎?”

    第四臉頰的笑渦消失。

    這個道士從沒出過星羅觀,他足夠單純,像一張白紙,但是第四最初引誘他,也僅僅隻是一時興起。

    並非他所以為的,蓄謀已久的利用。

    但第四沒有反駁他。

    反正,什麽理由都一樣。

    第四站起身,繞到案台後抽出彎刀來,白隱見狀,立即道:“你要做什麽?”

    “你這麽好的一張臉被這老東西給毀了,就是死了,老娘也得讓他身上沒一塊好肉。”第四說著便將彎刀抵上那棺槨。

    “不必了。”

    白隱製止她,“他是被燒死的,燒得焦炭一般。”

    燒死的?

    第四轉過臉來看他,他仍跪坐在蒲團上,那張她很喜歡的臉上那道疤十分紮眼,越是看,她心中便越是生氣。

    白隱有些難堪,忍不住側過臉,想要躲避她的視線。

    哪知那女子從案台後走來,俯下身來,一隻手捏住他的下巴,油燈搖晃的火苗在他眼底跳躍,她的吻落下來,唇齒糾纏。

    白隱瞳孔微縮,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腕。

    第四殷紅的唇脂幾乎都蹭在了他沒什麽血色的唇邊,這般氣質清淡溫和的道長,猶如沾了俗塵的白雪般,她有點著迷。

    可惜的是,他臉頰的那道疤。

    “拂柳……”

    他的呼吸有些難以自持,但他才喚出這個,他取給她的名字,卻聽她道:“我欠你的,用這個還你。”

    她將一枚銀菱花飛鏢塞入他手中,又觸摸著他的臉,“若再遇危及性命之事,你憑此物去敬山茶樓,自會有人助你。”

    隻這一句,白隱將要脫口的話淹沒於咽喉。

    晚秋風冷,枯葉落入門檻來,白隱回頭迎向那一片爛漫明淨的光線,指節收緊,掌心被菱花飛鏢尖銳的棱角刺破,他喉結微動,低聲道:“你走吧。”

    第四沒了新紅的口脂作點綴,那一張臉仍舊冷豔非常,她輕瞥他片刻,毫不猶豫般,站直身體朝殿外走去。

    她的身影融入那片耀眼的光線裏,血珠順著白隱的指骨流淌下來,他回過頭,仰望三清道祖的金身塑像。

    如今的星羅觀已不是淩霜大真人的星羅觀,第四來得輕鬆去得也輕鬆,她回到藏身的宅院時,正見那位小公主坐在院中的石桌前擺弄魯班鎖。

    她總是在擺弄那個奇怪的魯班鎖。

    第四不走正門,飛身躍上房簷又很快落在小公主的麵前,見她嚇了一跳,第四噗嗤一笑:“公主,小十七都受傷了,你怎麽不在房中陪著他,卻在這兒擺弄這麽個破玩意兒?”

    商絨看她滿額是汗,便放下魯班鎖,倒了一杯茶推到她的麵前,說:“我也想的,可是我在裏麵他睡不著。”

    第四見了那碗茶,先是愣了一下,隨即便也坐了下來,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又問:“這個魯班鎖究竟有什麽玄機?難不成裏頭有什麽藏寶圖?”

    在第四心中,沒有什麽比錢財更好的東西。

    “沒有藏寶圖,”商絨搖頭,一邊拆解魯班鎖,一邊說,“隻是折竹的心結。”

    第四一聽,便失了不少興致,“不過是他師父的事,如今隻要殺了那半緣,不就自然而然解開了?”

    “是,也不是。”

    商絨想了想,又說,“他是因為他師父才想解開這個魯班鎖,想了好多年,雖然他說如今已經用不著打開它了,但我覺得,他背著這個執念很久,若能打開,我還是想幫他打開。”

    第四的手掌貼在碗壁,她看著麵前的這個小姑娘,烏黑潤澤的發辮落在一側肩前,發尾係著的竹綠絲線很像是折竹劍上的穗子。

    第四忽然安靜許多,商絨不再擺弄魯班鎖,問她:“拂柳姐姐,白隱觀主還好嗎?”

    “命還在,隻是破了相。”

    第四隨口答。

    “破了相?”商絨吃了一驚。

    “是啊,很長的一道疤。”

    第四說著,又想起那青年白皙麵容上結了血痂的疤痕。

    “你等我一下。”

    商絨收好魯班鎖,起身走上階去推開那道房門。

    第四一手撐著下巴,看著她貓著腰輕手輕腳地進去,不由輕笑一聲,杏眼彎如新月。

    沒一會兒,商絨出來了。

    她合上門,快步朝第四走去,將手中的一個小小的瓷盒遞給她:“這是宮中的藥膏,可以去腐生肌,他是新傷必然管用。”

    藥膏是夢石給的,但對她腕上的舊疤作用並不大。

    第四看著那瓷盒,伸出手去卻又懸在半空,隔了會兒,她收回手,眉目冷豔:“我已經沒有必要去見他了。”

    “為什麽?”

    商絨坐在她身邊。

    “我與他的事可跟你與小十七之間不一樣,等小十七報了仇,再將他承諾我的財寶分給我,我便要離開玉京了,若沒有殺人的任務,我是不會再回來的。”第四當著她的麵抽出彎刀來擦拭。

    “因為他破了相?”商絨想不出別的理由,隻能試探著問。

    第四聽了忍不住捂著嘴笑了好一會兒:“人與人相識的第一麵,看的不是臉是什麽?難道公主你不為小十七的皮相所迷?他啊,那樣一副好相貌,若不是他比我小了六七歲,手段狠,心眼兒又多,哪還等得著你。”

    “他的臉若是壞了,你還願不願意和他在一塊兒啊?”第四說著,故意問她。

    “我記得他的樣子,那他就永遠都是好看的,”

    商絨幾乎沒多加思慮,她捧過那本道經來翻了一頁,“反正,他還是折竹。”

    第四有些笑不出了。

    她心裏沉甸甸的,微揚的眉也壓下去:“可我不是小十七,他可以活著出櫛風樓是因為樓主待他不同,但我可沒有誰眷顧。”

    “我沒必要為了一個男人,而去闖那鬼門關。”

    她又飲一口茶,喟歎一聲,“如今這般日子不好嗎?我才懶得找那些不痛快。”

    商絨抬起眼簾來看她片刻,還是將那個瓷盒塞給她,說:“你若不給他,就自己留著吧。”

    “謝了。”

    第四也不推辭,大約是手癢,她忍不住摸了摸商絨的腦袋,揉得她頭發亂糟糟的。

    午後秋陽爛漫,灑了滿簷。

    第十五跟在薑纓身後入院,身邊還有一個年輕女子,她額角有一道顏色發紅的痕跡。

    她便是陳如鏡的義女添雨。

    “第十五,怎麽這副模樣了?”第四一見第十五,便嘲笑起來。

    “我什麽模樣?”

    第十五哼笑,“不還全須全尾的麽?”

    石階上那道門“吱呀”一響,第十五才與第四嗆了一聲,但抬眼瞧見門內走出來的那白衣少年後,他臉上的笑意都收斂起來。

    “十五哥。”

    少年睡眼惺忪,聲線裏裹了分才清醒的沙啞:“我找你那麽久,你在何處躲清閑?怎麽躲了幾月,又忽然不躲了?”

    商絨看著他走下來,在她身邊坐下。

    “小十七,我若不躲,也沒這機會今日來見你,你在純靈宮的消息的確是我說出去的,”第十五苦笑,他拱手朝折竹俯身,“是我,對你不住。”

    “淩霄衛的指揮使賀仲亭以我父親的消息相要挾,你知道我這幾年所為皆為尋父,真相離我那樣近,我實在放不開手,所以便告訴了他一些關於你的事,但多餘我的什麽也沒說,更不曾透露你的長相或來曆,但奇怪的是,賀仲亭竟也沒有問。”

    折竹聽了他這番話,垂著眼簾半晌不言。

    竟然是賀仲亭。

    可既然是賀仲亭,那為何這消息沒有入皇帝的耳,卻偏偏傳入了榮王府?

    一時間,折竹似乎意識到了些什麽。

    “那麽你父親的消息呢?他告訴你了?”他抬眼看向第十五。

    “我父親……已經死了。”

    第十五嗓音幹澀許多,“他說,當年皇帝問雲川程氏要一樣寶物,但程氏卻說那寶物遺失了,我父親為利祿所動,在青霜州為賀仲亭暗查寶物下落,但他才來玉京,還沒來得及將消息帶給賀仲亭便被程叔白給殺了。”

    程叔白便是他父親季羽青的師父,也是青霜州程氏中人。

    “那究竟是什麽寶物?”

    第四聽見這兩字便眼睛發亮。

    第十五瞥她一眼,如實說道:“是赤色太歲。”

    太歲,赤者如珊瑚,白者如脂肪,黑者如澤漆,青者如翠羽,其中赤者為上品,光明洞徹如堅冰。

    百年難遇,傳聞以其入藥,可得長壽。

    商絨一聽,便知她的皇伯父為何如此執著於此物。

    “你為何回來?”

    折竹又問第十五,他才不信第十五是因什麽愧疚之心才回來玉京。

    “我原想去雲川尋程叔白,但半途得知,他已隨雲川主程遲來了玉京。”第十五說道。

    “第十五,難道你想殺程叔白?他可是青霜州第一劍仙,這樣的心思你也敢動?”第四嘲笑他。

    “我知道我殺不了他,我隻不過是想向他求證賀仲亭所言是否句句屬實。”第十五白了她一眼。

    第十五與那名喚添雨的女子來了又走,第四也沒了影子,院子裏隻剩下商絨與折竹兩個人。

    折竹不說話,商絨也不知他心中在想些什麽。

    風拂過耳。

    折竹偏頭,發現她乖乖地坐在身邊,手中擺弄著那個魯班鎖。

    “怎麽還在解它?”

    明明,他已經告訴過她那個秘密他已經不好奇了。

    “為了證明我很聰明。”

    商絨抬起頭,說。

    她在騙人,折竹知道。

    但他輕笑一聲,沒有戳破她,斑駁的樹影在他肩上搖晃,他雋秀的眉輕揚,眼底光影漾漾:“要是解不開也不許哭。”

    “你是說我笨嗎?”

    商絨皺了一下眉,瞪著他。

    折竹原本想說“不是”,但他想起早晨那會兒她真站起身拿了東西從房中出來,他翹起的唇角往下壓了壓,“嗯”了一聲,懶懶地道:“有時候有一點。”

    商絨不說話了,也不理他。

    “你不服氣嗎?”

    折竹歪著腦袋湊到她麵前:“那你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此時我在想什麽?若是猜對了,天黑了我帶你去消夜。”

    “吃飯。”

    商絨不假思索,他一覺睡到午後,還沒用過午飯。

    折竹搖頭:“不對。”

    “想你師父?”

    “我想他做什麽?”

    “那,想妙旬的事?”

    “他的事不差這一刻。”

    那還能是什麽?

    商絨有點苦惱,為什麽折竹可以輕易洞悉她的心事,可是此刻她望著他這雙漆黑純澈的眸子,卻什麽也看不出來。

    “折竹,我好像還不夠關心你,不像你對我那麽那麽的好。”

    她的聲音有點悶悶的。

    折竹一怔,未料她會這樣說。

    他有點開心,再凜冽的風也吹不散他耳廓的溫度,看她垂著腦袋,他伸出雙手捧起她的臉來,親了一下她的嘴角。

    “我在想這個。”

    他的聲音輕快而歡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