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定會
作者:
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290
第70章 一定會
豐蘭小心地將榮王妃扶上馬車, 回頭瞪了一眼撐傘的秋泓,示意她不許入內,見秋泓垂眼後退兩步, 她這才滿意地高抬下頜, 轉身入了馬車。
“王妃,您何必留著秋泓那個丫頭,她在王爺身邊也不知如何編排您呢,奴婢瞧著她是個心大的,隻怕很不知足呢。”
豐蘭跪在榮王妃身前, 一邊用帕子小心擦拭榮王妃繡鞋上的泥水,一邊說道。
自秋泓被發現是榮王身邊人後, 豐蘭便一直對其尤為警惕。
“豐蘭, 你知道我很不喜歡你這張碎嘴。”
榮王妃摸索著腕間的玉鐲,閉目養神。
“王妃,”
豐蘭忙低頭, “奴婢隻是怕她在王爺身邊待得記不住自己的身份, 若是將來有一日……”
她沒敢說下去, 隻因眼前的繡鞋一抬, 踩上了她的手指。
豐蘭痛得厲害, 匆忙抬頭, 對上榮王妃那張清傲出塵的臉。
“整個玉京, 誰會那麽不長眼地攀附榮王府?”榮王妃垂著眼, 一身林下風致, 然而腳上的力道未減, “誰若是跟我們王爺扯上關係, 說不定哪日就得跟著他一塊兒死, 榮王府可沒有什麽一輩子的榮華富貴。”
她諷笑:“也隻有我與王爺這兩個神憎鬼厭之人, 才能做得這一世夫妻。”
豐蘭後頸冷汗涔涔,半句不敢多言,隻好匆忙轉了話頭:“那,那您真不去純靈宮,看看公主麽?”
榮王妃終於鬆了腳,理了理寬大的衣袖,“我想給明月留一夜想想清楚,待得天明,我再看她要不要與我這個母親實話實說。”
“但那鶴紫,你可叫人與她說清楚了?”
榮王妃睨著跪在自己腳邊的豐蘭。
“王妃放心,既是您的命令,那小宮娥焉敢不從?一旦發現公主寢殿內有任何不屬於宮中的東西,明日一早您進宮時,她便會報給您。”
豐蘭連忙說道。
馬車輕輕搖晃,冒雨出宮,秋泓與其他幾名侍女侍衛一路跟隨馬車,手中的傘早已沒什麽作用,風斜吹著雨迎麵,待馬車終於停在榮王府大門外時,她渾身都已被雨水濕透。
在階前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秋泓看著等在府門口的一行人簇擁著榮王妃進門,她在門外等了些時候,才走進去。
夜雨瓢潑,榮王妃沐浴完畢,豐蘭在一旁替她擦發。
榮王妃在鏡中瞥一眼身後站著的數名女婢,發現少了一人,她徐徐開口:“秋泓呢?”
豐蘭回頭一瞧,便皺起眉來:“王妃,奴婢看那死丫頭是又去王爺院裏了!”
“肖神碧!”
豐蘭話音才落,那迎著閃電冷光的窗紗上映出一道人影來,緊接著便是這一聲喊。
“是王爺?”
豐蘭心中詫異,王爺已多少年不出澧蘭院了,怎麽今夜……
榮王妃也從未聽榮王這般喚過自己的大名,她秀眉一挑,隨即揮退豐蘭,站起來,轉過身。
榮王進門來,一身道袍被雨水漂濕,他發髻間的木簪還有如簇的水珠落下:“你為何要請旨撤換長定宮的侍衛?”
榮王妃不緊不慢,朝豐蘭等人抬手,隨即豐蘭便帶著一眾人出去,將門合攏。
“你聽到什麽了?”
滿室燈火發黃,映著榮王滄桑的麵龐。
“王爺心中想的是什麽,我便聽到了什麽,”榮王妃氣定神閑,兀自擦拭自己一縷濕潤的發,“若非如此,我也不知道王爺你竟還有在淩霄衛安插眼線的手段,原來你不是不在乎明月的安危,而是一直都有自己人替你著急啊。”
“可我與王爺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你怎麽還防著我?”
榮王妃唇邊的笑意極淡:“明月最初流落南州時遇上的不是夢石,而是一個與她年紀相仿的少年,這件事,你合該與我說的。”
“本不是重要的事,她如今已經回來了,我與你說這些做什麽?”榮王的手鬆了又緊。
“若真不重要,王爺你又為何要人去查那少年的底細?”
榮王妃的神情冷下來,她笑一聲:“說不定,明月從南州到蜀青,身邊不止有那夢石,還有個來曆不明的少年。”
“王爺,純靈宮怎會忽然鬧刺客?”
榮王妃盯著他,“你不要告訴我,你真信了是那胡貴妃的好兒子商息蘋的惡作劇,商息蘋到如今也不願承認此事,而經那次事後,夢石便請了旨要他自己的侍衛去護衛純靈宮。”
“你說,他究竟是要護衛明月,還是要送什麽人去明月的身邊?”
榮王妃字字珠璣,卻磨得榮王太陽穴隱隱作痛。
“明月,明月……”
榮王扶著頭,“你一口一個明月,她有她的名字,你喚過嗎!”
榮王妃始終冷靜地凝視他:“王爺別忘了你我為她辛苦籌謀來的這一番身世,她隻有做公主,做陛下心裏在意,疼愛的公主,才能夠好好地活下去,她回宮時陛下默許胡貴妃對她驗身你難道不知其中真意麽?明月是不能有瑕的,她絕不能觸犯禁忌。”
榮王搖頭:“情愛是人之本能,神碧,你半生不也為他所苦麽?且不說那少年是否真在絨絨身邊,絨絨又是否對他真有情,即便有,你難道還不知其中的滋味麽?何苦,何苦……”
“就是因為我知道。”
榮王妃側過臉去,燭光映在她眼底,一片幽幽暗暗的恨意灼燒著,又變得愈加迷茫起來,“所以我不要她受這個苦。”
“女人為何一定要有一個男人寄托一生的情與愛,怨與憎?”她兀自輕笑著,“我已經在囹圄裏出不去,但明月,我絕不容許她與我一般,那個小子,我必是要找出來,殺了的。”
“你可有去純靈宮看她?她與你說什麽了?”榮王卻無心聽她說這些,他自聽了秋泓說出的第一句話後便往這邊來,此刻他正是心急如焚。
“我請了旨便回來了。”
榮王妃轉過臉來,見他那副焦急擔憂的模樣心中便有些怪異,“我給她一夜的時間想一想,有什麽話,明日再說。”
榮王一聽,他雙目微瞠,立即道:“快!你快進宮去看她!馬上去!”
“王爺這是做什麽?”
榮王妃蹙起眉,大抵是想到什麽,便冷聲笑:“如今又沒有陛下的人在,你何必又吃那讓人發瘋的東西,趕緊回去吧。”
她說罷,轉身便要往內室裏去。
“肖神碧!你怎知她不苦?!”
身後傳來榮王的怒喊,榮王妃步子一頓,回頭見榮王踉蹌後退兩步,一副眩暈難以支撐的模樣,她才要上前兩步,卻聽門外一陣雜聲,隨即秋泓如一道風般掠入房中,又極快地將房門合上,上了門栓。
竟還是個會武的。
榮王妃站定,冷眼看著秋泓跪下去扶住倒地的榮王,又將一隻瓷瓶打開來,將瓶口湊近榮王的鼻間,讓他嗅聞。
“她在證心樓過的什麽日子你難道不知嗎?”榮王已許多年不曾這般激動過,“她眼睜睜地看著別人因她而受折磨,證心樓裏因她死去的三個宮娥,她一記就是許多年!你隻當她是懦弱,是與我一般的心慈手軟,不堪大用!可我問你!”
榮王的眼眶裏泛起淚意:“善良這兩個字,究竟錯在何處!我當年若下手殺了他,如今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便就是我,那麽你呢肖神碧!我若殺了你心愛之人,你會不會比現在更恨我!”
“商明毓!”
榮王妃被他刺痛。
“當年我不要你生下她,是你一定要生她的,”榮王的眼眶憋紅,也許是壓抑了太久,也許是太怕失去自己的女兒,“肖神碧,她若不痛苦,就不會輕生,你與我做她的父母,便是她此生最大的不幸了……”
輕生?
榮王妃的臉色變了又變,她立即走到榮王麵前去,揮開一旁的秋泓:“你說什麽?商明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麽?”
“王妃。”
秋泓跪在一旁,見榮王抿緊嘴唇閉目流淚,她便心一橫,開口道:“公主才回宮時,得知薛家滿門被陛下下旨斬首消息,當夜便割腕自溺。”
窗外雷聲大作,閃電短暫照徹室內又很快暗下去,榮王妃腦中轟鳴,她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
“母親,我能回家嗎?”
“母親,您可記得我的名字?”
耳畔滿是那日,那個臉色蒼白,病弱不堪的小姑娘的聲音。
“明月,我們送你入宮,是為了讓你活著,尊貴地活著,而不是像現在這般柔弱可欺,你的尊嚴,你的榮耀都要靠你自己去保護,我隻盼你再長大些,別再如此軟弱。”榮王妃想起那日自己說完這番話後,她的女兒就變得很安靜,連那雙眼睛都沒有神采了。
越回想,榮王妃便越發覺察出商絨那時的異樣。
“請您代我……向父王問安。”
榮王妃幾乎是被記憶裏她最後這句話給刺中,她不敢置信般,望著麵前的榮王。
原來那本不是問安,
而是……
“商明毓!你為何不說!為何瞞我!”榮王妃揪住他的衣襟。
“說了又如何?”
榮王睜起眼來看她,“神碧,你此時心中可在想,她終究還是像我,像我一般軟弱?”
“她能活到現在,必是有牽絆住她的人,但那個人絕不是你,也不會是我這個她連什麽模樣也記不起的父親。”
榮王握住她的手腕:“神碧,這是你第二次毀掉她的希望了。”
豐蘭等人立在外頭的回廊裏,此時疾風驟雨,他們也聽不清房中的動靜,豐蘭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敲敲門,卻聽房門一聲響。
“王妃?”
豐蘭抬頭,正見一身單薄衣裙,披散濕發的榮王妃快步出來。
“叫人備馬車,我要入宮!”
榮王妃的語氣從未如此焦急過。
豐蘭被她這般情態嚇得什麽也不敢問,連忙喚了人去備馬車,此時秋泓從裏頭拿了外衫出來,豐蘭走上去搶來,忙幫榮王妃穿上,又在外頭披了件披風。
她正要扶著榮王妃走,卻不防榮王妃卻揮開她,側過臉去對那秋泓道:“你跟我來。”
“是。”
秋泓立即撐傘跟上。
豐蘭僵在原地,眼睜睜地瞧著那秋泓扶著榮王妃往雨幕中去。
——
雨水滴答打在車蓋,馬車靜停在無人的巷尾,數名侍衛撐著傘守在馬車外,而車內的夢石則一臉凝重:“是淩霜,商息蘋如今正被禁足,胡貴妃有意討好父皇,近些日一直在抄寫道經,淩霜手底下的道士日前去過胡貴妃宮中取她抄寫的經文,想來他一定是從商息蘋那裏知道了些什麽。”
商息蘋便是胡貴妃的第一個兒子,商息照的親哥哥。
“他故意將此事透露給榮王妃,是想逼我徹底與簌簌劃開界限,”夢石滿心焦急,他看著坐在對麵那個渾身濕透的黑衣少年,“折竹公子,你不能再入宮了,隻怕榮王妃的人也在找你,你千萬躲好,我要趕緊回去,我不確定榮王妃是否又會對簌簌說些什麽,我怕她再受刺激,若是她又……”
話音止住,他再說不下去。
卻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回 進宮,去看她的那日。
已經試過輕生的人,是不會再對死亡有任何恐懼的,他唯恐商絨心中那點好不容易積蓄起的火苗又被今夜這一場暴雨給澆熄。
然而少年一言不發,鬢邊的淺發是濕潤烏黑的一縷,隨著窗外吹來的夜風輕輕晃動,更襯他白皙的麵容透著一種沉靜的冷感。
“不。”
他垂著眼半晌,聲線泠泠:“她不會的。”
“公子何以如此篤定?”
夢石一怔。
夜雨滴答如斷線的珠子般,少年輕抬起一雙漆黑清亮的眸子,盯住他:“我在她身邊,不是隻為了陪著她玩兒的。”
“隻要我還能握得住這手中劍,我便會一直護著她。”
“但這世上並非所有的事都能由旁人為她一力承擔,正如她所說,她有她不得不麵對的事,誰也幫不了她。”
“她若舍不得從前南州到蜀青的冬與春,舍不得外麵不曾被她親眼見過的闊達天地,”
雷聲在高簷之上發出悶響,閃電的光掠入窗來,少年濃密的眼睫投在眼瞼下的陰影時濃時淡,“她會等我的。”
“一定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