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秋夜白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730
  第68章 秋夜白

    火星子劈啪作響, 暗淡的光線鋪滿一窗。

    少年麵前那一碗熱湯麵的熱霧上浮,清淡的香氣聞著竟也令人頗有食欲,他捏起來瓷碟裏那個白胖的麵桃咬了一口。

    香甜的紅豆內餡令他不自禁地微彎唇角:“那我們說定了, 我就當我是七月十九這一日的生辰。”

    其實, 長壽麵也沒有什麽好吃的。

    他師父的廚藝很差勁,他也從沒將自己的生辰當回事。

    “好吃嗎?”

    湯汁是那位嬤嬤調的,商絨並不知是什麽味道,見他低頭吃了一口麵,她便好奇地問。

    “嗯。”

    折竹淡應一聲, 唇角卻微翹。

    他在市井巷陌吃過很多湯鮮味美的麵食,這一碗清淡有味, 卻算不上有多美味, 可他還是吃得很開心。

    “折竹,生辰吉樂。”

    忽的,折竹聽見她的聲音。

    他握筷的手一頓, 抬起眼簾。

    雨絲斜飛入窗, 細微的水珠在她烏黑柔軟的發上, 她擁有一張白皙無暇的臉, 濃淡相宜的眉, 一雙柔亮清瑩的眼。

    她周身浸潤在這般朦朧的光線裏, 倒真似孤高的月, 半點不沾塵。

    濕潤的風吹著折竹纖長的眼睫微顫, 他看起來似乎仍是這般冷靜又沉穩的少年, 然而他眸底碎光流轉, 終究泄露幾分並不平靜的底色。

    他一點兒也不知該如何回應她這般認真的祝願, 他從未如此刻這般不知所措過。

    他的心緒仿佛被裹在那片煙雨裏, 被衝刷得濕漉漉的, 他極不自在的,將麵桃遞到她的麵前:“要不要吃?”

    “這是給你的壽桃。”

    商絨看到了裏麵的紅豆餡,她其實有點想,卻又猶豫。

    “很甜的。”

    折竹輕抬下頜。

    商絨禁不住少年這般沉澈嗓音的循循善誘,她張嘴,綿軟的白麵裹著香甜的紅豆餡,一口下去,熱熱的,又香又甜。

    折竹喂給她吃第二口,心甘情願地讓她吃掉所有的紅豆內餡,又彎著眼睛看著她說:“你過生辰應該不止有這一個壽桃才是,怎麽你卻像是沒吃膩似的。”

    “我過生辰時那些壽桃都點了胭脂似的,紅紅的,一個個堆成一座小山,看起來特別好看,但我沒吃過幾回,那時也並不覺得有什麽好吃。”

    商絨喝了一口他遞來的水,又慢吞吞地繼續道:“但是這會兒和你在這裏,我又覺得它是好吃的。”

    宮中萬般精致糕點應有盡有,而壽桃不過是生辰宴上的一種點綴,從沒有人在乎它究竟好不好吃。

    她以前也不在乎。

    但今日這個卻不一樣,她想了想說:“也許是因為它是我親手捏出來的。”

    雨聲沙沙,折竹滿腹的心事就這麽被她隨意撥弄,可他看著她,她似乎一點兒也不知道她這番話,這副神情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匆忙撇過臉,喉結微動:“你還真是……”

    後半句的話音不知為何淹沒於唇齒。

    “什麽?”

    商絨沒聽清。

    晶瑩的水珠從簷瓦如簇滴落,那影子映在少年烏黑的眼眸裏,他靜默地看了片刻,才回過頭來:

    “我說,你總是知道如何讓我高興。”

    他的聲音裏藏了一分莫名的氣悶,那是被人攥住整顆心,並隨著她的字句或神情而忽喜忽悲,忽上忽下難以自控的,既煩惱,又歡喜的感受。

    但這到底,是他最喜歡,最難忘的一個生辰。

    回到寢殿中,商絨終於見到她心心念念的,要用往生湖的魚才能交換的禮物,原來是一盞小小的燈籠。

    用竹篾編的,四麵裹著薄薄的絹紗,點綴著幾隻竹蝴蝶,燈籠底下墜著好多漂亮的金玉珠子。

    與他玉葫蘆上的那一串很像。

    “這畫的是什麽?”

    商絨始終看不出那絹紗上的彩墨究竟是什麽輪廓。

    “蝴蝶啊,不像嗎?”

    少年咬著糖丸,歪著腦袋與她相視。

    “……”

    商絨看著那一團顏色,實在說不出“像”這個字,但是他的竹編小蝴蝶卻雙翅輕盈又漂亮。

    “還剩三麵,你可以自己畫。”

    折竹一點兒沒覺得不好意思,他伸出一根手指撥弄小燈籠,底下墜著的珠子碰在一塊兒丁零當啷地響。

    他驕傲地問她:“是不是比那盞曇花燈好看得多?”

    燈籠裏沒有放蠟燭,那麽小巧精致的一盞,掛在窗前便隨著清風搖晃,那些竹蝴蝶也隨著這一陣風而細微顫動,商絨輕輕點頭:“嗯。”

    她仍舊記得那一日的瓢潑夜雨。

    記得她在河岸找了許久,方才找到一片濕透的,不夠完整的燈籠紙。

    她原以為再不會有了。

    折竹聽見她的聲音,心滿意足地仰望掛在窗上的竹燈籠,卻聽她又忽然問:“你用的是我的竹子?之前那根並沒有丟,對嗎?”

    “隨處長的野竹,你那麽珍視做什麽?”

    折竹垂下眼簾來看她。

    商絨不答他,抱著雙膝與他坐在蒲團上。

    “今夜若不不下雨,你等我回來,給你抓螢火蟲放進燈籠裏玩兒。”折竹一點兒也不在意她的沉默,又自顧自地說道。

    “你要去哪兒?”

    商絨終於開口。

    “我師父有個師弟在玉京,之前得了一點他的消息,想去探個究竟。”折竹也並不瞞她。

    商絨聞言,心知他師父的事自然重要,便道:“那你一定要小心。”

    天色暗淡下來,夢石借著去星羅觀進香的由頭,帶著折竹出了禁宮,彼時仍有小雨,馬車在一處昏暗的舊巷裏停下,夢石掀簾去喚那才下了馬車的少年:“折竹公子,萬事小心,若有我可幫襯的,千萬要與我說。”

    雨絲落在少年烏黑的發髻,那一葉銀簪被雨水濯洗得更為清亮,他扯唇,淡聲道:“你我之間,我一向是不會客氣的。”

    夢石瞧著那脫去侍衛衣裝的少年走去巷尾的身影頎長而清瘦,極濃的水霧很快掩去他的身形,他放下簾子,在馬車中坐定,對隨行的侍衛道:“走吧。”

    晦暗的天色裏,街上行人甚少,折竹循著印記穿街過巷,在一間酒肆前站定。

    “公子,那紅葉巷的堆雲坊是賣酒的,這便是堆雲坊賣的最好的酒,”薑纓說著,指向桌上的酒壇,“玉京大大小小的酒肆,少有不賣這個的。”

    折竹視線停駐在那酒壇紅紙之上,“秋夜白”三字墨色渾厚。

    記憶裏,那斷了臂的中年男人臨著瀑布躺在一方巨石上,仰頭灌了幾口酒,露出快慰的笑容來看著他:“小子,什麽宮廷玉液都比不得這一壇秋夜白,雖說這酒是極費銀子,但架不住你師父我有人脈,人家有求於我,我自然天天有這好酒喝,你也不必太擔憂咱們會吃不起飯,再不濟,還有你元喜師叔讓咱們兩個吃白飯。”

    “公子?”

    薑纓見坐在對麵的黑衣少年久無反應,便小心翼翼地道:“這堆雲坊,您真要去嗎?”

    他心中始終有些不大安寧。

    當然作為殺手,他們這些人的心也少有真正安寧的時候。

    “去,當然要去。”

    折竹端起麵前的酒碗來,輕嗅一下,果然酒香清冽,不似凡品,難怪那老酒鬼心心念念,時常痛飲。

    他本不該在此時,當著旁人喝酒,他極強的戒心從不允許他在任何人麵前有暴露自己弱點的可能,但此刻,他想起那個酒鬼臨終前的模樣。

    心中終究好奇,他試探著,抿了一口。

    但也僅僅隻是這一口。

    “隻不過,我不該這樣去。”

    他沾了一分酒意的嗓音低靡而不可測。

    夜裏雨勢仍不見大,細細的雨絲飄飛,落在簷瓦的聲音很輕,街巷點綴著燈籠的火光,如今正是消夜的好時候。

    紅葉巷裏,多的是賣光了酒又忙著再來買的酒肆的跑腿。

    就近消夜的攤子並不少,巷子裏充斥著酒香與食物的香氣,一名臉色蠟黃,眼尾與頰邊擠著幾道皺痕,弓腰駝背的中年男子提著一壇子酒,像是喝醉了似的,搖搖晃晃地往前走。

    堆雲坊的酒已經賣罷,小廝才掛了牌,要關門,卻聞到極濃的酒氣臨近,隨即一道影子從他身邊擠進了門去。

    小廝愣了一下,忙喚:“誒你是誰啊?”

    “酒……”

    那中年男子的聲音壓得極低,有些含混發啞,他像是醉得連話都說不清楚了,朝小廝晃了晃手裏的酒壇子。

    “咱們堆雲坊的酒可不散賣,你快出去!”小廝不是沒見過這樣的醉鬼,這紅葉巷裏多的是,他也沒多少工夫與這醉鬼糾纏,便要上前將他拽出去。

    中年男子一邊與小廝推搡,一邊狀似不經意地打量起這酒坊內的情形,樓梯上忽而傳來沉重的腳步聲,他半睜著眼,在那樓梯轉角的牆壁上看見多道人影,隨即一名身姿嫋娜的赤衣女子下來。

    “掌櫃的,是個酒鬼。”

    小廝朝那中年女子道。

    “這位爺,我們這裏是不賣散酒的,您還是快些走吧。”那女子手執一團扇,麵上帶著敷衍的笑。

    “他……他說有。”

    中年男子好似神情恍惚般,晃了晃腦袋。

    “您可莫再糾纏,否則奴家便要報官了。”

    女子根本無心聽他說些什麽,話罷便要小廝將他打發出去,卻見那男子顏色發暗的手掌裏靜躺著半塊玉章。

    “有……”他的聲音嘶啞。

    女子一見這玉章,神情立即變得不一樣了,她當即問道:“這東西是誰給你的?那少年在哪兒?”

    中年男子尚未說明這東西是如何來的,更沒說什麽少年,可這女子卻脫口而出,他被胡須遮掩的唇隱隱一揚,卻一下調轉方向,伸出手指來指去好一會兒,最終停在對麵那條燈火昏暗的窄巷:“那兒。”

    “給他拿一壇酒。”

    女子得到想要的答案便匆匆對小廝說了一聲,隨即便趕緊上樓去,而中年男子則暗自用餘光輕瞥她的背影。

    小廝取了酒,接了他的錢。

    這一刻,樓上似乎有些冰冷器物的輕微聲響。

    中年男子搖搖晃晃地出了門,在滿巷的熱鬧裏,誰也沒發現他很快隱於一片黑暗的角落。

    “公子。”

    薑纓在簷上見到那道身影便低喚一聲。

    折竹一邊撕掉臉上的胡子與麵具,一邊將剛得來的那壇秋夜白放在一旁,他捧了瓦中積蓄的雨水慢條斯理地清洗著手上塗抹的檀色妝粉。

    “薑纓,人來了。”

    忽的,少年聽清前麵那條窄巷裏紛雜的聲音,旋即在高簷上站起身來,夜風吹拂他玄黑的衣袂,白皙的指骨上滴答著水珠,他麵無表情地抽出腰間的軟劍:

    “那個女人留著,其他的,都殺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