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往生湖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415
  第66章 往生湖

    雨後清晨, 濕潤的風拂麵,裹著幾分草木清香,頗添涼爽。

    “折竹, 我們還是走吧。”

    商絨抱著雙膝藏在山石底下, 有些不安地望著那身著侍衛衣裝的少年:“近來摘星台常有工匠出入,若是我們被發現了可怎麽辦?”

    此時的天色青灰暗淡,蒙蒙霧氣籠罩整片往生湖,摘星台在她身後,高聳且巍峨, 如濃墨般輪廓模糊。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一起來。”

    少年靠在樹蔭底下,擺弄著漁線上的細鉤, 抽空抬起眼簾瞥她:“若出了事, 你替我擔著,好不好?”

    “折竹。”

    商絨皺起眉。

    “你不願意啊?”

    折竹放下魚竿,歪著腦袋湊近她, “怕他們再將你關起來?像之前那樣對你?”

    商絨一下抬頭。

    天色還較為濃黑時, 他便捏著她的臉將她喚醒, 興衝衝地要她跟著他一塊兒出來玩兒, 那時商絨還未醒透, 隻見少年亮晶晶的一雙眼, 她有一瞬以為自己還在蜀青, 下意識地便說好。

    純靈宮無人知她悄無聲息地被折竹帶了出來, 她今日也未曾梳發髻, 而是他給她編的發辮, 發尾係著他劍穗裏抽出的竹綠絲線。

    “為了條魚, 應該不至於吧?”

    折竹雙手抱臂:“何況你如今已非當日的孩童, 又有什麽好怕的?”

    商絨不說話, 隻見他又擺弄起那根魚竿,她忽然想到自己寢殿一側生在山石縫中的幾根野竹,日前好像便少了一根,那今日他手裏這根……

    她抬起頭:“這竹竿,你是從哪裏尋來的?”

    折竹雖疑惑她為何忽然問起這個,卻也還是道:“你寢殿外便有,我順手就折了兩根。”

    “兩根?”

    商絨的眸子大睜了些。

    “之前那根不知丟哪兒了,我也懶得找,”折竹覺得她怪怪的,停頓片刻,又問:“怎麽了?”

    商絨抿起唇。

    隔了好一會兒才悶悶地說:“你一點兒也不明白。”

    “剩下那根,你不許再碰了。”

    折竹不明所以,但見她說得認真,他便也頷首:“知道了。”

    “你明明不用魚竿也能抓來很多的魚。”商絨坐在他身邊,柳枝綿長輕輕晃,嫩綠的濃蔭如蓋。

    “那是為了給你吃。”

    折竹將漁線一拋。

    “現在不是嗎?”

    商絨盯著水麵。

    “也是為了給你吃,但最重要的,”折竹將魚竿塞入她手中,他氣定神閑,微揚唇角,“是為了和你玩兒。”

    商絨從沒釣過魚,自握住魚竿後便一直僵著身體,“可是我……”

    “這裏的魚很笨。”

    她才開口便被少年打斷,隨即她察覺到他的靠近,她一下側過臉,他輕柔的呼吸這樣近,如此冷淡的光線裏,少年的眼睫又濃又長。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但我們還是要小聲一點,這樣它們才會上鉤。”

    商絨耳熱,一下轉過臉,握緊魚竿,一心一意地盯住波紋微漾的湖麵。

    誠如折竹所言,這裏的魚已習慣了每日的魚食投喂,見了魚鉤帶餌便爭先恐後地一擁而上,她並沒有等待多久,便覺漁線一動。

    她的眼睛亮起來,忙喚:“折竹!”

    折竹才咬了一顆糖丸在嘴裏,乍見她眼中的神采他不免有一瞬的發怔,很快,他握住她的手,往上一拽。

    那魚有些肥碩,破開水麵的聲音一響,水滴如雨朝他們兩人灑來。

    兩人幾乎同時閉了一下眼睛。

    落在石上的魚不斷擺尾,少女與少年四目相視,兩張沾著水珠的臉。

    少年眨動一下眼,水珠在烏濃的睫毛間揉開不見,他將那條魚取下,放進她麵前的藤編兜裏,“你今日若能釣滿十條魚,我便送你一樣東西。”

    “是什麽?”

    商絨望著他。

    少年的眼底漾開一絲狡黠的笑意,紅潤的唇瓣輕啟,嗓音淡薄:“秘密。”

    “可我們吃不了十條魚。”

    他越是這般神秘,商絨便越是忍不住好奇,但她垂著腦袋去瞧藤編兜裏的那條胖魚,又有些猶豫。

    “讓夢石吃。”

    折竹滿不在乎道。

    商絨從不敢想,自己有一日會在處處是規矩的禁宮裏,與一個少年躲在山石底下的樹蔭裏,偷偷地釣魚。

    濃重的霧氣散去一些,漸漸地,朝陽橙黃耀金的顏色點染雲層,落了片淺金色的光在湖麵。

    天色仍舊灰蒙蒙的,那層光影還很淡,卻令商絨想起她與身畔的少年不分晝夜趕路的那段時間。

    她也曾在馬背上,與他共看朝陽。

    第二條魚上鉤,折竹方才將其收入藤編兜子裏,卻聽見了一陣步履聲,他抬頭迎上商絨緊張的神情,一指抵在唇上朝她搖頭,隨即將她帶入樹蔭之後的那片假山縫隙中。

    他身上沾著露水,鬢發有些濕潤,此時眼睫半垂著,仔細聽著那就在上方近處的步履聲,而縫隙狹小,商絨幾乎整個人都被他擁在懷裏,竹葉的清香盈滿她的鼻間,商絨仰著臉,隻能望見他的下頜。

    如此寂靜的一刻,她幾乎能聽清他胸腔裏那顆心髒沉穩跳動的聲音。

    那聲音遠了些,商絨見他探頭往一側望去,便也小心翼翼地隨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人已從上頭的石徑上走下來,去了那橫穿往生湖的橋下。

    商絨隱約看見了他的臉。

    折竹發覺懷中人的神情有異,便低下頭來,極輕的氣音輕擦她的耳廓:“你認識他?”

    這距離並不算遠,商絨的聲音也小小的:“好像是息瓊哥哥。”

    息瓊哥哥。

    折竹垂下眼簾,定定地看她。

    商絨仍在注意著那橋下的動靜,並未發覺麵前的少年神情有異,隻瞧那橋下火光閃爍,她便忙道:“折竹你看。”

    折竹側過臉,輕輕一瞥。

    那青年此時已在橋下背對著他們,那碎石堆裏卻燃起了火光,竟是在燒紙錢。

    “蘊宜入摘星台前,皇伯父已應允大駙馬與蘊宜和離,如今蘊宜出了事,皇伯父不想息瓊哥哥去尋大駙馬的事端,便不許他出宮,他也因此,沒能去大公主府吊唁。”

    商絨看著那道孤清的背影:“蘊宜是他的親妹妹,他卻不能送蘊宜最後一程。”

    “大真人說,燒紙焚香恐引冤魂相聚,所以皇伯父自登基後,便禁止在宮中私自祭奠亡靈。”

    這座禁宮經受過太多血腥洗禮,皇權的每一次更迭,也不知多少性命葬送於此,而淳聖帝登基前夕更是如此。

    折竹輕睨那藏在橋下的商息瓊:“如此說來,他這麽做,豈不是正好違背了你皇伯父的旨意?”

    他已敏銳地覺察出了點什麽。

    果然,下一瞬,雜亂的腳步聲在上方臨近。

    那朝陽將出未出,天色尚未變得明亮,烏雲便又籠罩而來,悶雷聲響,掩去諸多聲息,但商絨也聽到了那些腳步聲。

    “你要做什麽?”

    折竹洞悉她的舉動,準確地攥住她的手腕。

    “折竹,皇伯父本就對息瓊哥哥不滿,如今他沒有了母後,又沒有了親妹,若一再惹怒皇伯父,恐將惹來禍端。”

    商絨望著他,輕聲道:“他並不像其他哥哥姐姐那樣疏遠我,欺負我,他是幫過我的。”

    她眼見那些人要順著假山石徑下來,便有些著急:“折竹,你快放開我。”

    點滴的雨珠砸下來,黑衣少年隱在一片半暗不明的陰影裏,他認真凝視她的臉,指節一鬆。

    他靜默地看著她提裙跑向那石橋底下的背影,柳枝婆娑,小雨變得綿密起來,他的唇角微翹。

    目光再落在那些道士的身上,神情幽冷一片。

    商息瓊在橋下暗自垂淚,卻聽一陣步履聲,他當即轉過臉,正見那一身煙青羅裙,梳著烏黑發辮的姑娘彎腰進來。

    “……明月?”商息瓊驚愕地喚。

    情勢緊迫,商絨不欲與他解釋,探足壓滅碎石堆上的火焰,未燒幹淨的紙錢浸入水中,她將他推到那片蘆花遮掩住的淺水裏,匆匆道:“息瓊哥哥,你別說話。”

    話音才落,她轉過身去,那群身著藍灰道袍的道士正好找了下來,卻還沒發現橋底有人。

    商絨怕他們發現折竹,立即走出去。

    為首的道士摶雲聽到動靜轉頭,才看清那女子的臉,他便吃了一驚,立即跪下去:“明月公主。”

    其他正欲往假山那邊去的道士聞聲,便也都回轉身來,陸陸續續地跪下。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

    商絨藏在寬袖間的手掌已被汗濕,但聲線卻還算鎮定。

    “回稟公主,貧道奉命取水灌太平缸。”

    摶雲恭敬地答,但他眼風一掃,似乎在橋下發現了點未滅的火光,他一怔,立即抬首:“公主您難道在此……”

    他話還未盡,卻聽商絨道:“昨夜下了整夜的雨,怎麽太平缸還沒有滿嗎?”

    “摘星台上少水,缸裏的水今晨拿來應了急,貧道不敢讓太平缸空著,這便忙帶人再來取水。”

    摶雲說道。

    “又下雨了,你們還取水嗎?”綿綿的細雨落在商絨發上,她的目光掃過摶雲身後那些提桶的道士。

    摶雲見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而那橋下的火光湮滅,他心中思慮一番,也不敢對公主不敬,便想著等大真人入宮來。

    於是他俯身:“不知公主在此,貧道等人不敢打擾。”

    雨霧繚繞,商絨靜看著摶雲帶著那一眾道士順著石徑上去,她一直緊繃的脊背鬆懈了些,隨即轉身跑到橋下去。

    蘆花裏,商息瓊抬頭望向她。

    “明月,多謝。”

    他喉間微動。

    “你為什麽要到這裏來?在自己宮裏總比在這裏安全。”商絨將他從淺水裏拉出來。

    “這裏是蘊宜離世的地方。”

    商息瓊從橋下出來,衣袍滴答著泥水,他在朦朧雨霧裏仰望那座摘星台:“我不能去她的靈堂,便隻好在此送她走。”

    商絨目送商息瓊離開後,便往假山裏鑽,濕潤滴水的柳枝搖晃,山石縫中躲雨的黑衣少年並未被雨水沾濕一寸衣袂。

    “方才那道士一定以為是你在這裏祭奠亡靈,”

    折竹抱臂,倚靠在山石上,“說不定,他還會告訴淩霜。”

    “我知道。”

    商絨低聲應。

    “你皇伯父也會知道,不怕嗎?”他問。

    “曾經我不願學的,不願接受的,在證心樓裏都已領受過了,道經千卷我已熟記於心,對我來說,那些已經不是要拚命才能記得住的東西,皇伯父若要罰我,那就罰好了,”商絨的鬢發濕潤地貼在耳側,“是你與我說的,他們既認定我是大燕的祥瑞,那麽即便我不聽話,也沒有人敢輕易傷我。”

    她已不是過去那個孩童。

    無論是已逝的薛淡霜,還是如今站在她麵前的這個少年,他們想要告訴她的,便是這樣一個道理。

    “對嗎折竹?”

    她期盼地望他。

    霧氣浮動,雨聲沙沙的,折竹無聲審視她那一張不沾煙火的明淨麵龐,他的唇角微彎:“嗯。”

    “走吧。”

    他看一眼山石外朦朧的煙雨。

    商絨見他將一旁的藤編兜子拿起來,那根竹竿被他藏在了山石縫隙裏,她再往一眼柳樹旁的水麵。

    隻有兩條魚,她是不是得不到他的禮物了?

    “這兩條魚很肥,勉強可抵四條,”

    少年仿佛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般,他泠泠的嗓音裹在這片綿密的細雨裏,“剩下六條,你可以用別的來抵。”

    “什麽?”

    商絨對上他漆黑的眼眸。

    折竹微微俯身,用衣袖擦了擦她被雨水沾濕的臉:“商息瓊年長你幾歲?你那麽喚他。”

    “九歲。”

    商絨不知他為何這樣問,卻還是乖乖地答。

    少年近在咫尺的一張臉,眉眼漂亮得不像話,他纖長的眼睫底下,那顆小痣透著一分的冷感。

    “哦。”

    他淡應一聲,卻又好整以暇,循循善誘:“那你該如何喚我?”

    陰雨天,霧連綿。

    隱秘的山石縫隙中,商絨懵懂地望著他片刻,被少年眼中的神采弄得心亂如麻,她的臉頰隱隱發燙,不知是意會了些什麽,垂著眼睛躲開他的目光,結結巴巴地說:“那是要成親的,可我,可我是不能成親的……”

    折竹愣住。

    他原本是因她那一聲“息瓊哥哥”而耿耿於懷,又思及自己也年長她一歲,卻未料她此刻心中所想,與他的心思南轅北轍。

    成親的女子,要喚自己的丈夫作什麽?

    折竹隻一想,就耳熱。

    他匆忙撇過臉去,迎向潮濕的水氣,輕哼一聲:“你皇伯父還不準你吃往生湖的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