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最動聽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4836
  第64章 最動聽

    “你與那小公主在這林子裏待了大半夜, 便隻是說話?”

    第十五指著自己眼下的一片淺青:“就因為這個,我便在對麵的山石上枯坐了一夜?”

    “誰讓你不睡覺?”

    折竹奇怪地瞥他一眼。

    第十五揉了揉眼皮低聲笑:“小十七,你殺人殺得比我多, 可這世上的有些事卻不及我懂得多。”

    折竹懶得搭理他, 隻徑自整理著侍衛外袍,將一枚腰牌懸在腰側,那是長定宮侍衛的腰牌。

    “你找出陳如鏡的藏身地了?”第十五收斂起不著調的笑容。

    “嗯。”

    折竹將軟劍藏好,漫不經心道:“那些餅鋪與桐油店的位置勾連起來就變得很有意思,正好我師父當年與我說起過, 他與陳如鏡是因一局殘棋相識。”

    當時折竹年紀尚小,他雖曾見過那局棋, 但要通過陳如鏡留下的零星幾點來還原整局棋並解開它, 的確也費了他一番工夫。

    “難怪,”

    第十五手中折扇一展,他輕輕搖晃起扇子來, 唇邊又浮出一抹笑, “就算樓主疑心你是你師父與不知名的女人生的, 她也仍那般看重你, 小十七可真是聰明至極。”

    苗青榕為情所苦, 卻終究不是個為情所縛之人, 否則, 她也不會心中尚有一個難以忘懷的妙善, 又與十一勾勾纏纏。

    “十五哥, 你應該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

    折竹輕抬眼簾。

    “若能尋得我父下落, 我一定將東西交給你。”第十五頷首, 又是一笑。

    “那好, 今日你我一起去。”

    折竹扯唇, 麵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此事若成,你便不必再回來。”

    夢石今日要往大公主府吊唁,折竹與第十五與長定宮侍衛隨行,馬車出了宮門過了禦街,他們二人便與夢石分道。

    窄巷裏一棵老槐枝繁葉茂,濃蔭如簇。

    黑衣少年在那片陰影裏,斑駁的碎光映在他的側臉,透著幾分冷感,他稍稍一一抬眼,聽清院子裏氣弱的咳嗽聲。

    “添雨,去瞧瞧是誰來了。”

    那聲音透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死寂。

    薑纓等人靜立在少年身後,聽見臨近門口的腳步聲,他們警惕地摸向劍柄。

    那道掉漆的木門打開一扇來,那年輕女子一張麵容欺霜賽雪,更襯她額角一道疤痕顏色發紅。

    她一雙狹長的眸子既柔且媚,略略打量一番那門外的黑衣少年的一張臉,便笑道:“義父,是個好俊俏的小公子。”

    緊接著,她的目光又流連於少年身旁的第十五,她又細又彎的眉輕挑起來:“哎呀,這位公子也有一副好相貌呢。”

    薑纓感覺到她朝自己看過來,他頗有一種被蛇信舔舐的寒意,卻見她隻淡淡一瞥,便側過身去。

    ……?

    薑纓摸了摸自己的臉。

    “客人們,我義父請你們進去呢。”添雨稍稍低首,一縷淺發從她耳後落到頰邊,風姿無限。

    “姑娘生得也是十足的風流啊。”

    第十五跟在少年身後邁上階梯,卻在經過那女子身邊時,側過臉來,朝她微微一笑。

    兩人一時相視,卻是同樣的皮笑肉不笑。

    擁擠的院子裏滿是苦澀的藥味,一名須發皆白的老者躺在椅子上,此時正值盛夏,他身上卻蓋著一張厚毯。

    強烈的光線之下,那老者自少年進門時便一直凝視著他,一身黑衣更襯他膚色冷白,身姿頎長如青竹,窄腰間的銀蛇軟劍凜冽泛光。

    “你便是元濟的愛徒。”

    陳如鏡幹裂的唇微揚:“你可知你這柄劍,是我所贈?”

    張元濟便是妙善隱退江湖,還俗後的化名。

    “他說過。”

    折竹頷首,淡聲應。

    “在蜀青我就見過你,”陳如鏡說話時呼吸聲很沉重,“你的手段狠,整個造相堂都為你所滅。”

    “可你逃了,不是麽?”

    折竹一撩衣擺,在一旁坐下。

    “我隻是個做賬的,聽見些風聲,自然跑得快些,”陳如鏡笑一聲,胸腔裏的雜音渾濁,“何況我一見你的劍,便知你的身份,我自然也要開始謀劃一二了。”

    “你能從造相堂逃脫,又能做出幾大門派圍攻櫛風樓的局,”折竹懶散地靠在椅背,嗓音帶了幾分刻意的費解,“怎麽又落得這步田地?”

    “自然是被人逼的。”

    陳如鏡頗有些無奈:“你師父死了多少年,我便躲了多少年,若不是再躲不住,我也不會費盡心思引你來玉京。”

    “看來,你見過那封汀州送到劉玄意手中的信。”

    折竹心思一轉,盯住他。

    陳如鏡並不否認,喚來添雨為他們上了茶,才道:“隻怕那辛章並非是什麽汀州人士,而是來自雲川。”

    雲川?

    乍聽這兩字,第十五的臉色稍變。

    折竹故意不提及辛章這個名字,是為試探陳如鏡,此時聽他準確地說出此名,又提及雲川,他麵上卻也波瀾不顯:“何以見得?”

    “六年前,你師父來玉京托我尋他天機山的師弟妙旬,他說他隻知妙旬在玉京,卻不知其究竟安身何處,那時我在玉京尚有一分家業,些許人脈,便應下此事來,哪知他人還沒出玉京,便被人追殺。”

    “誰?”

    “季羽青。”

    陳如鏡才提及這個名字,第十五當即失了他的君子風度,折扇一合,他走上前,不敢置信:“你再說一遍,是誰?”

    陳如鏡此時方才仔細打量起這秀雅的青年:“你識得季羽青?”

    院內蟬聲焦灼,那添雨頗有興致地盯住第十五,纖纖玉指輕扶鬢邊絹花。

    “他便是季羽青之子。”

    折竹扯唇,眼底冷極。

    陳如鏡滿臉訝然,他先瞧著麵前這青年,目光又隨之挪去那黑衣少年的臉,神情複雜,低聲喟歎:“你若想問我季羽青的下落,便是白來這一趟了,他雖追殺元濟,但重傷元濟的卻不是他,因為在元濟受傷前,他便已經失蹤了。”

    “他為何要殺張元濟?如今張元濟已死,我父下落不明,憑你紅口白牙,隻管胡說?”

    第十五說著,手中折扇內薄刃探出,添雨神色一凝,迅速上前,紅袖一掃,短刃既出,與之相抵。

    “公子好生奇怪,”

    添雨殷紅的唇微揚,“要來問我義父的是你,不信他所言的也是你,怎麽?你父親害了人還說不得?”

    嬌柔的嗓音,言語卻帶刺。

    “季公子,你也瞧見我這副模樣了,我已沒幾天可活,卻也不想就這般為了些與我本無甚幹係的事不明不白的死,我說謊沒有任何意義,你父季羽青是雲川青霜州程叔白的弟子,當年他叛出師門離開雲川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我與他也不過是在棋院偶然結識,至於他為何來玉京,又為何要追殺元濟,我比任何人都想知道。”

    陳如鏡話至激動處,他劇烈咳嗽了好一陣,又順了半晌的氣,才勉強道:“我因此不明不白地被人追殺好些年,我已經躲得累了,如今,我已是什麽都不怕了,隻想要個真相。”

    “好計謀啊陳如鏡。”

    一直不動聲色的黑衣少年忽而嗤笑一聲:“為了這個真相,你竟甘願用自己的命做賭。”

    “我猜如今,原本死盯著你的人,”

    折竹站起身,猶如點漆的眸子輕抬起來:“應該很快就要發現我了吧?”

    “你師父說你少年早慧,我已見識到了。”

    陳如鏡清臒的麵容上露出一個笑:“我已經是快死的人了,但為一件我本不知情的事而死,是否太窩囊了些?孩子,你說是吧?”

    他故意在那裏留了隻有這少年才能解得開的謎題,表麵是為躲避那些追殺他的人,但實際上,這不過是他引這少年相信他知道張元濟重傷真相的手段。

    今日一過,那些追殺他的人,便會發現張元濟在世間還有一個徒兒,到時萬般算計與殺機,終將湧向他眼前這少年。

    “你來之前,未必沒有猜到這個結果,但你還是來了。”

    陳如鏡說了太多的話,人已越發顯出疲態,但他定定地望著這少年:“你師父與我是摯友,我相信他並非有意將我牽扯進這旋渦之中,所以我甘願詐死,躲藏這幾年,隱瞞元濟還有你這個徒兒的事實。”

    “但是折竹,”

    陳如鏡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你在蜀青追問造相堂堂主有關辛章的事時,我便知,你有心為元濟報仇,你既有此心,我當成全於你。”

    “誰害了元濟,誰便是害我的真凶,你若能替他報了仇,便也算替我出了氣。”

    陳如鏡說著,又喚一聲:“添雨。”

    添雨立即將短刃收入袖間,隨即從自己的發髻裏取出來一枚小小的私章走向折竹:“小公子,給你的。”

    她麵帶笑意,神情曖昧。

    然而還沒走近那少年,便見他筋骨漂亮的手握住腰間的靈蛇劍柄,銀光一閃,晃眼一瞬,添雨手中玉綠色的印章便已被那軟劍薄刃挑去。

    這般不解風情,足令添雨一怔。

    “我這樣做並非是要置你於死地,而是隻有他們發現你,知道你,你才會有機會接近那個真相,這枚印章是當初我遣人尋妙旬時,妙旬主動找上我的人,要我帶給元濟的,隻是我尚未將它交給元濟,元濟便已經出事了,他當時執意要回業州,而我又開始莫名其妙被人追殺,這東西便一直留在我手裏。”

    陳如鏡如釋重負般:“好了,此時他們還找不到這裏來,你若要留些時間自己想想清楚,便趕緊走吧。”

    第十五失魂落魄般跟著折竹走出院門,他為尋父甚至甘願隱姓埋名入櫛風樓,可即便是眼線遍布大燕的櫛風樓,也尋不到一個季羽青。

    身後的院門合上,第十五忽見身前的少年停步。

    “小十七可是對我起了殺心?”第十五苦笑。

    老槐樹的濃蔭底下,那少年聞聲,麵無表情地回轉身來:“你我就此分道吧,十五哥。”

    第十五一怔。

    陳如鏡的武功雖在江湖中也頗排得上號,但他也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棋癡,當年他母親入玉京尋父未果,隻在陳如鏡的棋院裏找到一個行囊,其中有一本棋譜,那上麵皆是陳如鏡與名手對弈過的棋局。

    而那時,第十五的母親在玉京尚未來得及向他打聽他父親季羽青的下落,陳如鏡便忽然暴斃了。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陳如鏡,卻終究還是白忙一場。

    “你當初發現我的身份時,你我便做了交易,你助我脫離櫛風樓,我便將這東西給你。”第十五伸出手,掌中靜躺著一個小巧精致的銅製魯班鎖。

    那每一塊方正的銅塊又由更小的銅塊組合而成,其上鏤刻繁複的文字與紋飾,可以任意移動,排列組合。

    “但因陳如鏡的突然出現,我便又要你替我問出我父的下落,此事,原是我的不是,而今你我雖好似不能再做一路人,但這樣東西,我合該給你。”

    第十五一如往常那般笑盈盈的:

    “你今日既肯放過我,那我也該說話算話一回。”

    黃昏雷聲轟隆,烏雲很快遮蔽起夕陽,陰沉暗淡的天色籠罩四方宮牆,被炙烤得滾燙的玉京下雨了。

    “若是昨夜下的雨,說不定摘星台的火也就早早地撲滅了。”

    守在殿門外的宮娥望著打在地麵的一滴又一滴濕潤的痕跡,說道。

    “是啊,聽說那證心樓燒沒了,大殿也被燒著了,這下星羅觀的道士們再入宮清醮,也沒地方了,隻怕要等重建摘星台以後才行。”

    另一名宮娥也接著話頭說下去:“這樣才好呢,我們公主便不用日日去摘星台了,那些采露宮娥也能歇些時候。”

    “慎言。”

    鶴紫抱著公主要的東西跑回來便聽到她們這些話。

    “鶴紫姐姐。”

    幾名宮娥立即喚她一聲,再不敢多說,隻推開殿門讓她進去。

    “公主。”

    鶴紫進殿,見商絨在案前習字,她行了禮,起身瞧了一眼,竟不是什麽青詞道經,滿紙皆是一行詩句。

    “夜深知雪重,時聞折竹聲。”

    鶴紫念出來,即便她不通文墨,也露出笑,道:“這詩句真美,瞧著就像能聽見聲兒似的。”

    是下雪聲,也是積雪壓斷竹枝的聲音。

    “是很好聽。”

    商絨垂眼看著紙上的字痕,輕聲道。

    “公主,這些都是我才從膳房裏拿回來的糕點。”鶴紫將食盒放下,便恭謹地退出門去。

    商絨才擱下筆,便聽見內殿裏有些響動。

    她立即起身,掀簾跑入內殿裏,正見那滿窗煙雨,而少年倚靠在窗邊,他的眼眉與無法皆被雨水沾濕了些,眸子黑得發亮。

    “我聽見了。”

    他說。

    什麽?

    商絨起初並未反應過來,她走近他,少年的聲音裹在一片淅瀝清脆的雨聲裏:“你喜歡我的名字。”

    商絨的臉頰發紅。

    可是她仰望他,拉著他冰涼的手指,示意他低頭來聽她的悄悄話。

    少年果然乖順地俯身。

    商絨看著他半垂下來的濃密眼睫,她好似受到某種蠱惑,抓緊他的指節,抱住他親了一下他的嘴唇。

    “第一次聽時,你不說,我也知道是這兩個字,那時我就覺得很好聽。”

    她認真地說。

    他的名字,是這世上最動聽的聲音。

    這樣近的距離,她眼見少年的耳垂燙紅起來。

    可是他的睫毛顫動一下,側過臉去,薄唇抿起一條線來,隔了會兒才平靜似的:“哦。”

    “你的耳朵……”

    商絨自己的臉還紅紅的,卻好奇地伸手去戳他的耳垂。

    折竹一下往後躲開了些。

    他的耳垂紅得滴血,可滴答雨聲裏,他迎向商絨的視線,卻又不自禁臨近她,灼熱的呼吸輕拂,滿懷期盼地問:

    “簌簌,能再親一會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