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好不好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5358
  第54章 好不好

    榮王府書房內。

    “奴婢已為公主止住了血, 但她如今氣虛體弱,既不肯吃東西,又不肯用藥, 隻怕……”

    隔著一道簾子, 秋泓略有遲疑的聲音落在簾內那中年道人的耳畔。

    “她這是心病,”

    案前滿卷經文,他坐在書堆中,頹然自倚,青灰的寬袖下, 手指緊握又鬆懈,“薛家的事一出, 我便知她會受不了……”

    薛淡霜比商絨年長三歲, 自小便常常入宮陪伴商絨,她們二人算得是一起長大的摯友,既是摯友, 薛淡霜又是因何要毒害她?

    當初薛淡霜橫死宮中, 淳聖帝卻並未遷怒於薛家其他人, 反觀此次, 薛淡霜親弟薛濃玉刺殺商絨不成, 淳聖帝便大發雷霆, 將薛家滿門抄斬。

    榮王心中早已有了猜測。

    薛淡霜未必真有心毒害商絨, 卻徹徹底底地背上了毒害公主的罪名, 也許從那時起, 商絨心中便已背上了枷鎖。

    如今才回玉京, 她又得知薛淡霜滿門血親再因謀殺她的罪名而死了個幹淨, 那薛家的每一條人命都成了淩遲她的利刃。

    “王爺, 不若請王妃入宮?請她勸勸公主吧……”秋泓也實在擔憂公主。

    “你還不知王妃的脾性麽?”

    榮王輕輕搖頭:“她本不是會輕言細語哄人的, 她若得知此事,隻怕更會更覺她的女兒軟弱不知上進。”

    “公主自戕茲事體大,若傳出去,各方流言蜚語四起,終究不好。”

    秋泓正欲說些什麽,卻聽門外的侍衛喚了聲“王妃”,她便立即轉身,那道身著耦合衫裙的身影邁入門檻之際,她便雙膝一屈,跪了下去。

    豐蘭與幾名女婢簇擁著榮王妃進門,榮王妃瞥見脊背直挺,麵向她而跪的秋泓,唇角一扯,卻沒半點笑意:“喲,跪我做什麽?要跪,便跪你的真主子去。”

    “王妃恕罪。”

    秋泓垂首。

    “神碧,”

    榮王在簾內,“何苦怪她,她也隻是奉了我的命。”

    “我不怪她,難道還能怪王爺你?”

    榮王妃也不掀簾,隻隔著簾子去瞧那道在案前端坐如鬆的側影:“我竟不知王爺在我身邊還有這樣一個眼線,當初明月在南州失蹤,我也不見你有多少反應,我遣豐蘭去跟著淩霄衛尋人,你也沒叫這秋泓一塊兒跟著去。”

    榮王妃淩厲的目光輕掃秋泓,“怎麽昨晚你聽了明月要我代她向你問安,便忍不住將你這藏在我身邊多年的人給拋出來了?”

    榮王妃敏銳地察覺出其中的異樣。

    秋泓昨夜私自拿了她的玉牌入宮,究竟為何?

    “如你所說,她這麽多年來頭一回問我,我也合該問一問她。”

    榮王閉起眼,心平氣和地打坐。

    “也是,”

    榮王妃嘲諷似的冷笑一聲,“你也隻敢在我身邊安插個人替你瞧上幾眼。”

    榮王一言不發,恍若未聞。

    “你我多年井水不犯河水,我也沒有處置你的人的道理,”榮王妃說著,再瞥向跪在跟前的秋泓,“便讓她繼續留在我院中吧,放心,我若進宮,一樣帶著她。”

    榮王與榮王妃貌合神離,分居兩院多年,這本不是什麽秘辛,他們二人言語間的疏離,此時房中的女婢早已是見怪不怪。

    “隻是我今日來,不單是與你說此事,”榮王妃說著,一雙妙目輕睨簾中人,“你可知,你皇兄最初娶的那位元妻柳素賢?”

    “你為何忽然提起她?”

    這個名字,於榮王,於榮王妃都是不陌生的。

    昔年,榮王還是楚王府的世子,他母親早逝,父親隻有一位側妃,那便是淳聖帝的生母林氏,淳聖帝本是庶子,但因楚王那時已纏綿病榻許久,怕自己說不清何時便去了,出於憐惜之意,便將林氏抬為正妻,讓淳聖帝從庶子成為了嫡子,如此也好有個郡王的爵位。

    哪知先帝春闈時騎馬摔傷,不治身亡,又並未留有血脈,這皇位便稀裏糊塗地落到了楚王頭上。

    可惜他還未坐上那個位子,便病重離世。

    淳聖帝才承襲郡王位時,從母命娶了淮通柳氏素賢。

    “當年你的人在南州截殺他夫婦二人,柳素賢身懷六甲,為保他而甘願赴死,誰都以為,她與她腹中的孩兒已死在亂劍之下,卻不想,今日有一位自稱是柳素賢血脈的殿下忽然出現了。”

    榮王妃說著,瞧見簾內的人驀地睜眼,她便牽唇又道:“王爺可知有趣的是什麽?那位殿下便是在明月流落民間時與她從南州到蜀青,照顧了她一路的人。”

    榮王近乎失神般,定定地望著書卷上的字痕良久,才歎:“神碧,你也很恨我吧?”

    “我恨你做什麽?”

    榮王妃哼笑一聲,細細彎彎的眉一揚:“你知道,我最恨的人是他與柳素賢,否則你我也不會走到一處,做這夫妻。”

    “柳素賢還真是陰魂不散,她死了,她的兒子卻命長,如今,竟還與我的明月牽扯起來,你說,他究竟是真心與明月親近,還是憎恨你,當年害得他母親慘死?”

    榮王聞言,麵上未動,一手卻攥住案角。

    “王爺,當年你一時仁慈,可想過今日這般如履薄冰戰戰兢兢苟活的滋味?”

    榮王妃孤清的眉眼不帶絲毫溫情,“你要如何是你的事,但我絕不容許明月有一丁點兒像你。”

    榮王妃說罷,便命豐蘭將秋泓身上的玉牌取回,隨即轉身走出書房。

    “王爺!”

    秋泓久未聽見簾內有動靜,她轉過頭便見榮王已伏趴在案上,也顧不上腿麻,她站起身便進去熟練地拿來金針要替他施針,卻發覺他並未昏迷,隻是枕著手臂,雙目凝著渾濁的影子,動也不動。

    “秋泓,若純靈宮中傳信,我會去要王妃的玉牌,”

    良久,秋泓方才聽見他疲憊的,頹喪的聲音:

    “你一定要守著絨絨,別讓她……再做傻事。”

    ——

    榮王妃說要再入宮探望,然而盛夏熾熱的日光在重重宮巷裏這麽郎朗耀眼地灼燒了大半日,她也始終沒有踏足純靈宮。

    商絨早已習慣她的食言,以往會因此而失落難過的心緒在今日卻再也沒有半點波瀾。

    清晨時淳聖帝命人送來了許多的賞賜,他亦親自過來探望商絨,商絨不肯讓太醫診脈,他也不氣惱,惦念她許是因為胡貴妃替她驗身一事心中屈辱,他心中不免愧疚,自然想彌補更多。

    也是那時,商絨才知胡貴妃被禁足兩月。

    黃昏正用晚膳的時候,夢石提了食盒再踏進純靈宮中,鶴紫等人被他揮退,殿內便隻餘下他與商絨兩人。

    一道圓窗外重樓飛閣樹影婆娑,天邊燒紅的流霞融化了一半的夕陽,剩下另一半將圓未圓,餘暉落來,滿眼滿身。

    “簌簌,我保證每一樣都是你愛吃的菜。”

    夢石將食盒內的菜一道道擺上桌案,又倒給她一杯清茶。

    四葷一素一湯,糖醋魚,白切雞,紅燒肉,白灼蝦,最後一道炒時蔬,以及一碗山藥排骨玉米湯。

    商絨垂著眼睛望著,遲遲不動筷。

    夢石拿起筷子學著當初在竹林小院中那少年的舉動,挑起一塊魚肉在湯汁裏裹了裹,才夾到她碗中:“吃吧。”

    她盯著小碗裏裹滿紅色濃鬱的湯汁的魚肉,好一會兒,終於還是忍不住到捏起筷子。

    幾月不曾見過葷腥,熟悉的味道一入嘴,卻不知為何,鼻尖越來越酸,她本能地抿緊嘴唇。

    “夢石叔叔。”

    即便他如今已名正言順成為她的堂兄,商絨也仍下意識地這樣喚他。

    她說:“您別讓他來,求您了。”

    夢石才端起的茶碗轉瞬放下,他凝視對麵這個小姑娘消瘦蒼白的麵龐,那些壓在心底的,酸澀的情緒一時又湧上來,他想開口,卻又沉默。

    半晌,他才道:“我做好打算回玉京時,便與他見過麵,他與我說,他一定會來。”

    “也是他讓我入京後,先去星羅觀。”

    如今太子位空懸,夢石自決定來玉京時,便也決心要爭一爭那位置,若不能爭,他又回來做什麽?豈非空負這段離奇的身世。

    他曾過得渾噩,又從未到過玉京,並不知京中風雲變幻,而折竹出身櫛風樓,樓中眼線遍布大燕,自然也知朝中因太子之位而分出的兩方派係。

    他們扶植自己心儀的皇子多年,又如何肯因夢石這麽一個半路殺出的文孝皇後的血脈而輕易放棄?

    若要不受排擠,若要從這兩方勢力的博弈中另辟蹊徑,淩霜大真人便是最好的選擇。

    “皇帝信道,而你出身白玉紫昌觀,這最適合造一個‘宿命’之說給他,”那日,折竹撥弄著浴桶裏的水聲,與他說,“淩霜大真人既喜歡《太清集》這樣的東西,想必寵信他的皇帝自然也對這宿命輪回頗為信服,你母親是因他而死,聽聞他當年登位後便立即追封你母親為文孝皇後,第二任的劉皇後死了都沒你母親冥壽的排場大,可見他對你母親並不一般。”

    “他若知你大難不死,且有汀州名觀的道法機緣,你說,他會不會很高興?”

    “可道士是不能入朝的,自然也不能插手朝中事,我即便拉攏了淩霜大真人,又有何用?”

    夢石當時還有些遲疑。

    “那大真人雖不能插手朝中事,可我不信玄風當道,朝堂裏就沒有為討皇帝歡心而上趕著信道寫青詞的。”

    氤氳熱霧裏,折竹聲線低靡:“雖是些牆頭草,可也都是人精,夢石,你既然敢回去,就要想一想,該用什麽辦法才能讓那些人聽話。”

    夢石才要提桶出門之際,卻又聽那少年道:“她既與你原原本本地交代了你的身世,想必你也應該知道了她的父親榮王正是當年害死你母親的人。”

    “皇權爭鬥,原本如此。”

    夢石沒回頭,“我若說我不怨,那便對不住我的母親,但簌簌何其無辜,我不會將上一輩的恩怨算計到她的頭上。”

    “但願你記得你今日所言。”

    少年望向他,聲音極輕:“否則,我一定殺了你。”

    明明他還年少,但夢石卻早已領略過他的心計與手段,愚鈍之輩才願與他為敵,何況……夢石此時回過神來,再度看向麵前的商絨,他忽然道:

    “簌簌,我知道在你心中這裏一點也不好,你知我不願拘束,所以才甘願為我留條後路,但是今時不同往日,往日我不知自己的身世,無法改變任何我想改變的事,故而隻能順其自然,但如今卻不一樣,我並非是單純為你來到這裏,所以你不必因此而難過。”

    “你曾問我,我漂泊多年哪裏才算是我的根,哪裏又是杳杳的根,”夢石說著,見她抬起眼來,便對她笑了笑,“我如今要告訴你,我要讓玉京成為我的根,我要讓這裏成為杳杳的根,讓你,在這裏也可以自由自在。”

    天色暗下來,殿外一片燈影鱗次櫛比。

    漆黑的內殿裏,鶴紫靠做在床邊打瞌睡,自公主割腕後,她便恨不能時時守在公主身邊,寸步不離。

    夏夜炎熱,商絨身上隻蓋著一張薄被。

    “我要讓你在這裏也可以自由自在。”

    她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夢石的話,一雙眼盯著那片映有暖黃燈火的窗紗。

    玉京的酷熱持續了半月,夢石作為方才歸來的皇子,本有許多事要做,卻仍不忘每日都來純靈宮中探望商絨。

    每日午時的一餐,總是夢石提著食盒過來與她一道吃,誰也不知他是在偷偷給她帶葷食。

    淳聖帝也樂得他們二人如此親近,又知商絨自回來後便斷斷續續地病著,故而這半月內,他也並不準淩霜大真人往純靈宮送青詞道經來讓她抄寫。

    今夜玉京難得的下起雨來,消去幾分白日裏的暑氣。

    商絨在窗前坐著,下巴枕著放在窗欞的手臂,聽著清脆滴答的雨聲,去望那倚靠山石的幾根零星的竹子。

    清清幽幽,挺拔傲直。

    在南巡前,住在這宮中十幾年,她從未留意過自己的殿外原來還有幾根竹。

    “鶴紫。”

    她忽然開口。

    一直守在一旁的鶴紫忙應聲:“公主,奴婢在。”

    “這裏,我想要一整片竹林。”

    雨珠沾濕商絨白皙纖細的手指。

    鶴紫疑惑,不知公主為何忽然要什麽竹林,但她仍舊溫聲說:“公主想要,奴婢便尋人為公主移栽。”

    商絨輕輕地“嗯”了一聲,又不說話了。

    “能快一些嗎?”

    好一會兒,她又說。

    “能,一定能。”鶴紫這半月來,從未見公主對何人何事如此迫切難待,她不忍看這小公主低垂眼眉又變得安安靜靜,便連忙應她。

    商絨聞聲,又認真地去觀滿窗夜雨。

    若她擁有整片竹林,在這裏每日看上一看,是不是也算見過他?

    夜漸深,鶴紫服侍公主沐浴,換上一身單薄雪白的寢衣,便鋪好床,請公主睡下。

    而她則照舊在一旁的小榻上淺眠。

    雨夜淅瀝嘈雜,商絨原本便睡不好,每一夜她都要花費許久的時間去煎熬,才能睡上一會兒。

    今夜,也沒有什麽不一樣。

    她伴著一盞孤燈睜著眼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寢殿靠後的那扇窗傳來細微的聲響。

    是鶴紫沒有關好窗?

    但再聽那聲音,又並非像是被風吹出的拍打聲。

    她坐起身,卻聽吱吱呀呀地響,這一次,真的是風,簾子也被那一陣風吹開,搖曳如粼波。

    昏黃的燈影照見一隻指節蒼白的手撐在窗欞,商絨吃了一驚,正欲喚鶴紫,卻見忽然被閃電照徹的窗外,是少年濕潤的眉眼。

    幻夢一般,淋漓的雨聲急促而盛大,那黑衣少年輕盈地落入窗內,被雨水浸濕的發尾與袍角都在滴答著水珠。

    他的臉蒼白又俊俏,如同一隻從海水裏出來,方才幻化成人形的海妖。

    他的步履幾乎沒有聲音,被吹開的簾子眼看便要落下掩去他的身形,商絨唯恐這是再見不到他的一場夢,便掀開被子要下床。

    但她的腳還未落在地麵,卻見他掀開簾子進來,隨即雙指在躺在小榻上的鶴紫頸間一點,方才被響聲驚動就要睜眼的鶴紫頃刻又陷入昏睡。

    潮濕的雨夜,少年臨近她榻前,帶著混合竹葉清香的水氣。

    “折竹?”

    商絨仰望他,不敢置信般,喃喃。

    “嗯。”

    黑衣少年無聲審視她消瘦的臉。

    這一瞬,商絨仿佛因他的聲音而找到夢境與現實的界限,她不顧他渾身濕透,撲進他懷裏。

    她像個小孩一樣哭,起初還抿緊嘴唇忍著,後來就忍不住嗚咽出聲。

    折竹不說話,卻已能十分輕柔地輕撫她的腦袋,即便她將他抱得再緊,也許已弄破他布滿傷口的後背,他也一點兒都不在乎。

    鶴紫在一旁熟睡,夜雨落了滿窗。

    商絨哭了很久。

    “你過得好嗎?”

    她抽噎著,卻不知自己緊抱著他的雙手沾滿的不是他身上濕潤的雨水,而是他的血。

    “好。”

    折竹與她相擁,輕聲道:“你呢?”

    燈影搖晃著,拉長了兩個人的影子。

    商絨在他懷中抬起頭,迎上他那雙漆黑漂亮的眸子,她想對他笑,卻又不知怎麽才算是笑。

    她說:“我也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