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足夠了
作者:山梔子      更新:2022-10-14 09:30      字數:3637
  第44章 足夠了

    滴雨輕墜少年紅透的耳垂, 那麽晶瑩冰涼的一顆水珠蜿蜒往下,順著白皙的頸側無聲沒入衣襟。

    商絨指腹輕觸他腕骨的溫度,滿盞暖黃的燭燈照見斜飛入室的雨絲, 他半垂眼簾來與她目光相觸, 隻一刹,她慌忙鬆手。

    悶雷聲動,窗紗上映出一片時而晦暗時而明亮的光影,她匆忙躲開少年的目光,卻聽見他忽然說:“好像, 也足夠了。”

    什麽?

    商絨尚未聽明白,便被他伸來的手拉著站起身來。

    “折竹……”

    隻不過脫口一聲“想”, 她的心便比這滿耳的風雨還要亂, 她的臉頰燙紅,無措地喚他一聲,偷偷抬起眼:“你的臉……”

    紅紅的。

    少年的指節又如含羞草般蜷縮一下, 他徑自在床上躺下去, 掀起錦被來往身上一蓋, 側過身背對她道:“我困了。”

    “可是你的頭發……”

    商絨還惦記著他的頭發是濕潤的, 若是這樣睡, 明日頭疼又怎麽辦。

    “商絨。”

    少年極為靈敏地轉身來抓住她的手, 僅僅隻是指節與她相觸, 他的眼睫便不由顫動一下, 他看著她:“睡覺吧。”

    商絨看他起身背對她自己擦發, 她便隻好聽他的話轉身繞過屏風回到簾子後去, 在自己的床上躺下來。

    夜雨嘈雜, 少年再聽不見她的響動, 他胡亂擦了擦頭發便躺下去, 發絲濕潤而微冷,卻正好緩解了他耳廓的溫度。

    燭燈的影子在一扇屏風上搖搖晃晃至闌珊,他不知靜默地盯了有多久。

    她說想。

    那算不算是,她也喜歡他?

    春雨淋漓的夜,少年擁著被子,翻來覆去。

    商絨偶爾會聽到一些窸窣的聲響,但裹在雨聲裏並不清晰,雨落如珠,好似灑了她滿枕,燭焰不知何時燃盡了,她的眼皮漸漸壓下去,夢裏也是濕漉漉霧蒙蒙的,她又坐在那棵枯樹上,身畔的少年衣袂殷紅如流霞。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半夢半醒,她又被一根手指戳了戳臉頰,她極為艱難地半睜起眼,他的身影有些朦朧不清。

    “商絨。”

    可他的嗓音仿佛永遠如此清澈而滿懷朝氣。

    “和我去蜀青城嗎?”

    他說。

    “嗯……”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隻顧應他。

    昨夜睡得遲,就算少年用濕潤的布巾擦拭她的臉頰,她也還是沒能醒幾分神,整個人仍舊迷迷糊糊的,在鏡前粘麵具時,打著瞌睡便打到了他的懷裏。

    鼻間滿是他身上的淡香,商絨勉強睜起眼睛,抬起頭對上他的目光,她後知後覺地坐直身體。

    晨光漫漫,案前的一簇山花被昨夜的雨水打濕,掉了零星幾片花瓣,他一如往常那般朝她勾勾手,她便知要給他遞上黛筆。

    “我們去做什麽?”

    商絨與他共騎一匹馬行至小石橋上,才想起來問他。

    “有人請我吃飯,”

    折竹慢悠悠地說,“我想帶你一起去。”

    “誰?”

    商絨仰起頭,望見他的下頜。

    “造相堂的堂主。”

    “他回來了?”商絨麵露一分驚詫,“可他,為什麽會請你吃飯?”

    “自然是為了保命。”

    折竹眼底笑意淡去許多。

    造相堂堂主請的那頓飯在午時,商絨與折竹抵達城中後,先是在久源樓看了一折新戲,才慢吞吞地往海雲軒去。

    造相堂堂主已在樓上等了多時,他坐立不安的,時不時用汗巾揩手擦額,隻聽得那道門一聲響,他抬起頭定睛一望。

    門外是一對兒少年少女,大約是他們膚色的對比有些強烈,那堂主打眼一瞧,便是一愣。

    “小公子。”

    這是他第一回 真正得見這少年。

    思及這一個多月來造相堂損失的人與錢財,他滿心駭然,忙站起身來相迎。

    “堂主果真大方。”

    折竹瞥了一眼那桌上熱氣騰騰的珍饈美食。

    “既是宴請公子,小人自然不敢怠慢。”

    造相堂主垂首。

    商絨與折竹在桌前落了座,但那堂主卻仍站在一邊,不敢輕易坐下。

    “為何不坐?”

    折竹一手撐著下巴,挑了挑眉。

    “是是是。”堂主抹了抹額頭的汗,小心地坐了下來。

    他身形頗為高大,麵目也有些凶相,一雙眼睛也十分銳利精明,但商絨看他此刻像是一尾病蛇似的,被人拿住了七寸,戰戰兢兢,渾身都寫滿了懼意。

    “公子也知,造相堂雖曾在天伏門手中,但如今門主已死,小人絕不敢尋櫛風樓的仇。”造相堂主端起一杯酒來,見少年抬手便想往前敬一敬,卻見他拿起來筷子夾了一隻蝦肉到身邊那個姑娘的小碗中。

    造相堂主一時有些尷尬,隻好堪堪收手,自己抿了一口酒,又接著道:“往後造相堂與天伏門再無任何瓜葛,還請公子您高抬貴手。”

    “隻三兩句話,便想保你全家性命?”

    折竹捏著酒盞,似笑非笑。

    “小人明白公子想知道些什麽,”造相堂主已在手下人那裏見過了那封被揉成紙球的信件,“那信件的確經過小人的手,但小人也並不清楚那信上落款的‘辛章’究竟是何人,隻因其承諾的報酬極為豐厚,小人當時將此事報給門主後,便是門主一直在與之聯係。”

    造相堂隻窩在蜀青做些造神佛塑像的生意,但天伏門所有暗藏的產業都終歸要為造相堂所用,明麵上是市井生意,背地裏,則是江湖生意。

    天伏門主劉玄意,便是憑著買賣消息來斂財的。

    “小人隻知,那信是汀州來的,”說著,他小心翼翼地凝視那少年,“以及,門主死於您之手的前一夜,小人曾聽他提過一句,說辛章要來蜀青,隻怕如今,他已在路上。”

    從汀州到蜀青,足有三個月的路程。

    折竹半垂眼簾,若有所思。

    “還有一事,或可與公子交換小人與家人性命。”造相堂主實在看不透這少年的神情,他心中懼意實在難捱,也不再藏著掖著,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商絨見他將那信件小心地推過來,她隻瞧了一眼那力透紙背的字痕,便見身側的少年擱下酒盞,捏起那薄薄的一張信箋來。

    “此信上所說的,年約十六七,腰纏銀蛇劍,自南州方向往容州去過的少年,想來應該便是公子您。”

    造相堂主說著,又仔細觀察起少年的表情。

    “看來,這便是你去容州的理由。”

    折竹輕抬起一雙眼睛,冷冷地睨他。

    “公子,小人此前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接下了這樁生意,但如今小人是半點念頭都不敢動的。”造相堂主忙站起身來。

    折竹將那信箋隨意往桌上一丟,他敏銳地察覺到了些什麽:“說說看,找你買我行蹤的,是誰?”

    “是一個年輕人,約莫二十來歲,”造相堂主仔細回想起那人的模樣來,“看著不像是混江湖的,倒像是……”

    “像什麽?”

    “像吃官家飯的。”

    造相堂主如實回道。

    他做了多年買賣消息的生意,這雙眼睛早已練得毒辣許多,是不是江湖人他從其行為舉止便瞧得出來。

    當日那青年一股子傲氣,或坐或站都姿儀嚴整,像是受過訓的,一看便不是普通江湖人的做派。

    商絨本在解折竹買給她的九連環,乍聽造相堂主這一番話,她手上一顫,一個不注意便被其上玉片鋒利的棱角劃破指腹。

    折竹聽見九連玉環碰撞出清脆聲響,他側過臉正瞧見她指腹上接連冒出的血珠。

    他輕皺了一下眉,攥住她的手腕,從她袖間抽出她的帕子來,往她指上一裹,隨即轉過臉,正好撞見造相堂主也在盯著商絨看。

    隻被這少年薄冷的一雙眼盯住,造相堂主便冷汗涔涔,不敢再看。

    “堂主心中一定在猜些什麽。”

    折竹眼底全無一絲笑意。

    造相堂主隻覺這少年嗓音裏都裹著刺骨的寒涼,他連忙搖頭:“不,小人不敢。”

    “飯既吃了,話也說了,”

    折竹牽著商絨的手站起身來,“那我們便先告辭。”

    “公子……”

    造相堂主看他們二人走到房門處,他猶猶豫豫地開口。

    但才喚一聲便被少年打斷。

    “放心。”

    折竹並未回頭,漆黑的眸子冷冷沉沉,語氣輕飄飄的,意味頗深。

    隨即那道門開,造相堂主眼看著他們離開,他在屋中站立許久,稍微一動,雙腿便癱軟在地,後背已被冷汗浸透。

    春陽爛漫,照在商絨身上卻是冷的,周遭人聲很多,她卻根本無暇去聽。

    在臨水的短廊上,折竹按著她的肩在廊椅上坐下來,將買來的藥塗在她指上那一道細長的傷口上。

    她仿佛才回魂一般,一點兒也顧不上自己手上的傷,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折竹,一定是他們……”

    是淩霄衛。

    他們一定在容州發現了些什麽,說不定,是杏雲山上的事,說不定,還有容州城劫獄的事。

    “鬆手。”

    折竹的嗓音稍冷,凝視她指腹上又一顆顆冒出來的血珠。

    商絨下意識地鬆了手。

    “哭什麽?”

    他見她的眼眶很快就憋紅了,他便伸手輕輕地撥弄一下她的睫毛,看她忍不住眨動眼睛,他又提醒她道:“你還戴著麵具。”

    商絨知道自己不能弄濕麵具,可她看著他,欄杆底下的粼粼水波搖晃,映在他的側臉,她的眼眶還是忍不住濕潤起來。

    “折竹,我不想連累你。”

    她伸出手,緊緊地抓著他的衣袂,輕輕搖頭,“我害怕。”

    “怕什麽?”

    “怕你,”

    她很努力在隱忍鼻尖的酸澀,“怕你因為我而被他們發現。”

    她原也聽過的,

    淩霄衛是天子耳目,他們做事一向狠絕,是宮娥都不敢與她多提的人。

    她原以為,

    這天地很大,遠非是那四方宮牆,他們也許找不到她。

    可是,可是……

    少年才欲啟唇,卻不防她忽然撲進他的懷裏,如同一隻蝸牛失了自己的殼,隻能拚命地往他懷裏躲。

    這一刻,他心如擂鼓。

    一聲聲,一陣陣,可他低下眼睛,看著她烏黑的發頂。

    她這樣近,

    也不知聽見了沒有。

    “商絨。”

    他輕拍她後背的動作已經不那麽僵硬了,烏濃的眼睫微垂著,對她說:

    “跟我走,離開這裏,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