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3章 番外六 碧落
作者:水心沙      更新:2022-10-08 22:04      字數:4658
  第493章 番外六 碧落

    六百年前,我曾距離素和甄所犯的錯,隻差一步之遙。

    那是在她死去的第七個晚上。

    頭七夜,還魂夜。

    我堅信那天晚上她必然會回來,回來取一隻狐狸欠她的債。

    可是直到那個夜晚結束,我終究沒有等來那道熟悉的身影。

    黎明的晨曦徐徐劃破蒼穹時,我站在無霜城最高那層樓上。

    四周呼嘯著的是千萬年冰雪所化成的風,身上照耀著的,是自無霜建成後再未出現過的陽光。

    它一點一點穿透了籠罩在城樓上的無盡霜霾,也一點一點抹去了我的全部希望。

    梵天珠還是寶珠?

    她曾是給過我選擇的。

    我選擇了梵天珠。

    所以她帶走了除梵天珠之外,我與她之間所有的一切。

    如此果決。

    果決到我從未想過有一天,她會因此消失得這樣徹底。

    從此這樣的清晨再無一人能陪我看霜起霜落。

    從此身旁再無一人會笑吟吟喚我一聲狐狸。

    從此身旁再無一人能洞穿我一身恣意自在之下,藏著的是怎樣一副麵孔。

    她真的丟棄了我,如同她輕易丟棄了自己的命。

    但那也是我的命。

    我怎會一直都感覺不出來。

    麵具戴久了,人也真的就麻木了,麻木到直至心髒上被刺入致命的一刀,才會後知後覺地隱隱作痛。

    而我該怎樣去平複這從此後無處不在的痛?

    而我該怎樣做,才能重新找回我的那一條命?

    而我該怎樣才能將她重新帶到我身邊?

    上窮碧落下黃泉。

    我找遍天庭,尋遍地府。

    直至看到冥王手裏那本囊括三界的生死簿,它是斬斷我最後一絲妄念的劍。

    萬念俱灰。

    在那天之前,這個詞是我從未體會過的一種感受。

    在那天之後,我體會到了。

    原來這種感受,便叫絕望。

    一如她孤身離開之前曾望向我的最後一眼。

    曾經看不懂的那一眼。

    看懂的時候,一切為時已晚。

    梵天珠還是寶珠?

    我該如何才能讓她知道,我要的從來隻是林寶珠。

    於是那個黎明,我瘋了。

    地府一百六十道幽冥刑的痛也無法治愈的瘋。

    遂令我瘋狂地控製了時間。

    我知道,時間除了永遠往前,並非萬古不變。有一種方式能令它逆天而行,往後溯洄。

    那種方式叫做時空折疊。

    我妄想用時空折疊所造成的時間回溯,穿越回她丟棄我之前的那一天,在一切錯誤還沒來得及鑄成之前,力挽狂瀾,將那些曾被我以過多自信和狂妄所輕易丟棄的所有,拯救回來。

    這樣做必然違背天道。

    違背天道勢必遭到天譴。

    可既然已丟失了我的命,還有什麽是我所需要顧忌的?

    幾乎快要這麽做時,終年沉默的時間忽然開了口,緩緩問了我一個問題。

    他說,時間折疊能創造時空穿越,亦能造成時空扭曲。碧落,你能承受她因時空的扭曲而被粉身碎骨,碎裂成時空中的塵埃,這一後果麽?

    我不能承受。

    一次自負的選擇已令我徹底失去了她。

    我怎能承受第二次錯誤所可能導致的更為可怕的惡果。

    哪怕那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斷不能允許發生。

    於是懸崖勒馬。

    於是將僅剩一點希望轉化作恒久的等待。

    於是有一天,當我真切看到自己在時間折疊所造成的時空扭曲中,一點點被撕裂,一點點被吞入時間的塵埃時,那曾經用地府一百六十道刑罰也無法治愈的瘋,終於一點一點自我愈合了起來。

    我終究沒有再負她。

    哪怕那聲再會,可能是再也無法相會。

    被時空碾碎的過程裏,一切都是混沌的。

    我在那片混沌裏做過很多夢。

    我夢見三萬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在天宮無數旖旎的仙影中,是個連衣服都不懂得穿上的異類。

    難得一見的佛珠,佛祖的寂滅造就了她最初的誕生,她是原始而純粹的。身上唯有的一些教條來自靈山羅漢,那些東西令她不倫不類,但好在並未封閉她追逐自由的天性。

    直至她被關進落嵐穀學習壓製她那些天性的規矩。

    那是我第二次夢見她。

    她依舊是個孤獨的存在。無論是天宮的瑤池邊還是落嵐穀的仙穀內,無論身邊有多少身影來來往往,她總時獨自一人。

    孤零零坐在落嵐穀的樹下,孤零零看著那片將她與一切自由自在隔離開來的天幕。

    直至那隻同樣孤獨的鳳凰與她越走越近。

    鳳凰叫她寶珠,她叫我狐狸。

    她說碧落是天的,狐狸是我的。

    說完那句話後的不久,她因為對情字的一知半解,而讓自己身陷萬劫不複的囹圄。

    第三次夢見她,是在那座醉生夢死的狐仙閣裏。

    她一身少年的裝扮,看著四周來來往往的妖精魅怪若有所思。

    我有意把她引到了我的房裏。

    三萬年時光和無數次的輪回,令她早忘了曾經與她同闖天幕的狐仙,她眼裏隻有此時作惡多端為禍一方的妖狐。

    她有模有樣地迎合著我的曖昧,卻又在察覺到我真的想對她做些什麽的時候,紅著臉落荒而逃。

    她依舊是三萬年前的那個梵天珠,卻也有些不太一樣。我看到她身上若隱若現的痕跡,那是大天羅漢用她殘留於世的元神之殼所打造的東西。他用那東西困住了她和他的輪回,鑄就了一場又一場悲哀的宿命。

    愚蠢的和尚,可悲的珠子。情之一字再次化成了她無法脫困的囚籠。

    可笑,每個人都義正言辭要她參悟大乘,每一個卻又都成了束縛她參透大乘的荊棘。

    第四次夢見她,我也變成了那一片曾令我不屑一顧的荊棘。

    她踩在那片荊棘上與我相伴,走得鮮血淋漓。

    她卻好似從無痛覺。

    所以有時候忍不住,我會背她一下。

    她喜歡附在我背上咬我的耳朵,一邊叫著我的名字。

    她很少叫我碧落,她說碧落是天的,所以她固執地叫我狐狸,無論是三萬年前,還是三萬年後。

    她說,狐狸,梵天珠還是寶珠?

    我說,我隻要梵天珠。

    她說,如果那是我的命呢?

    我說,那就給我你的命。

    她聽後愣了愣,然後笑了,如同以往無數次聽我與她說笑時的樣子。

    “狐狸,”然後她摸摸我的耳,在我耳邊對我道:“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是的,不好笑。

    最終我把這句笑話變成了現實,我要了梵天珠,也要了她的命。

    曾經是我教會她,欲要改命,先要破命。

    後來在失去她的那數百年光陰裏,我不斷地嚐試著能打破命運的萬般方法,隻為能更改回我與她那段似乎再無挽回可能的命。

    於是再後來,再次夢見她時,隻剩了一場又一場噩夢。

    夢裏她不再對我笑,不再咬著我的耳朵叫我狐狸,甚至不再認得我。

    她用陌生的眼神看著我。

    她叫我碧落。

    她拔出那把我讓她用來為自己破命的龍骨劍,一次又一次地要來取我的命。

    “小白!”

    最後一次夢見她揮劍斬向我的時候,我同當初的她一樣,固執地對她重複喚出這個曾經隻屬於狐狸和她的名字。

    劍在我心口尖停頓了一瞬。

    她看著我。

    然後朝我笑笑。

    她問:小白是誰,誰是小白?

    然後,那把劍徑直往我心髒內刺了進來。

    粉碎的身體裏還會有心髒麽?

    我不知道。

    隻知道那一瞬間我從噩夢中驟然醒來,心髒的位置尖銳地疼。

    疼到我無法再將自己埋入那些夢裏。

    事實上,也確實再也無法將自己埋入夢裏。

    因為我醒了。

    真正的醒了。

    有人將我從扭曲的時光中抽離了出來,有人令我那副已被時光碾壓得支離破碎得身體重獲組合,有人救活了我。

    那個人是誰?

    逐漸恢複清明的視線裏映出那道身影時,我瞬息了然。

    遂問他,“這次的代價是什麽?”

    他有些訝然。繼而朝我笑笑:“你可真聰明,碧落。不如你再聰明地猜猜,我這次救你的代價是什麽。”

    “瘟疫,戰爭,緊跟在這兩者後麵的,將是氣候災變。”

    他再笑:“說下去。”

    “紅老板被封印,這一切顯然不是因他而起。血羅刹出世,天降橫災,看似無關,卻是相輔相成息息相關。人世間眼看要遭逢前所未有的動蕩,而,一界不寧,則三界將受牽連。冥王大人,如此前提之下,您是需要有個合適的人在人間替您——或者說替三界出麵,為那場即將橫生於世的天災以及那個難以控製的血魔,行個製衡的手段。”

    “說對了。”

    “但以我眼下這破敗之身,即便能僥幸存活,又哪兒來的餘力能幫您。”

    “嗬,碧落,你好貪的心。”

    “冥王何出此言?”

    “當初暗將至高修為藏匿在那條狐尾中,若不是你現今變成這副狼狽的樣子,幾乎瞞過了我的眼睛。你是那時就做了準備,打算有朝一日利用這力量一走了之,帶著那顆梵天珠從此銷聲匿跡,對麽?”

    我沉默。無需回答,隻安靜聽著他繼續往下說。

    “那你曾經的堅持呢,是否還依舊是你的堅持?”

    我依舊沉默。

    他依舊無需我的回答,看著我淡淡一笑,便繼續再又說:

    “佛祖寂滅之時,你是他身邊的最高護法,這秘密至今知曉的人已寥寥無幾。當初有傳言,佛祖是因你的失職而被迫以身獻祭,才將血魔封印。不論真相如何,由此令你受到牽連,被革職困於天庭數萬年,卻是真實。那之後,無論是當初斷龍脈建無霜,亦或者對梵天珠的執意獲取,背後所藏的真實目的,你自是心知肚明。現如今,無論你初衷如何,現又怎樣,饒是你有私心和盤算,我亦有我的預測與打算。因此現給你這個機會,隻是想換你一句答複,碧落,我既順應了你的盤算,你可願將這筆人情,回饋給我的那份打算?”

    我自是無法拒絕冥王的交易。

    哪怕從此之後,我不再是真正意義上的自由之身。

    冥王做事從不做虧本的買賣,他不會憑白賦予我性命,亦不會憑白返還給我修為。

    萬事都有相應的代價作交換,他賦予我重生,我便以自由去回饋給他所需要的製衡。

    自此,我終在五年之後回到了她的身邊。

    隻是近鄉則怯。

    林寶珠,那個決絕丟棄了自己的記憶,忘了自己是梵天珠的林寶珠。在經曆了那麽多的事之後,在重新獲得了梵天珠的力量之後,她會仍還是五年前那個傻傻的,總追隨在我身邊,總依賴著我的那個林小白麽?

    回歸人間的最初那一刻,看著空蕩蕩的店麵,問著自己這個問題,我竟是恐懼的。

    從未有過的恐懼,唯恐她看到我的第一眼,是我陷於時光碾壓中那些噩夢的重現。

    我無法想象她以夢中那種眼神看我時的樣子。

    我無法想象她揮劍朝我刺來時的決絕。

    我無法想象從她口中聽到那一句:‘小白是誰,誰是小白。’時的肝膽俱裂。

    那是遠比身體的支離破碎更為可怕的酷刑。

    因此當聽見她推門而入,逐漸走近我的腳步聲時,我幾乎無法抑製自己全身的顫抖。

    這是六百年來我終將不得不去麵對的宣判。

    以至她一遍遍將我當作客人勸我離開時,我一度完全無法作出回應。

    直至她終於看到我的臉。

    那張我還未來得及恢複,就迫不及待投奔向她的臉。

    我語無倫次。

    不知道那一刻自己嘴裏究竟在說些什麽。

    隻看到她在安靜很久後,突然哭了。

    眼神被淚水浸泡得細碎。

    她用力抱緊我,哭著叫我狐狸。

    這一刻,麵上的冷靜和我心裏那塊壓迫了整整六百年的巨石,一同碎得幹幹淨淨。

    我依舊是林寶珠的狐狸。

    林寶珠依舊是狐狸的小白。

    我不知道究竟是她仍沒有把過去徹底記起來,還是同過去某一時的我一樣,在戴著麵具演一場精湛的戲。

    深陷其中,我分辨不出來,也不願去分辨。

    或許有一天時間終會給我一個最確鑿的答案,無論是以什麽樣的方式。

    就如很久之後的某一天,小白拉著我的手同我一道逛著街。

    街上有一家店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則是被那家店上的一塊廣告牌吸引了過去。

    廣告牌上是一則關於時間的宣傳句子:

    ‘不溯過往,隻向未來。’

    我對著那行字看了許久,然後將目光從廣告牌轉向底下正背對著我,跟其他人一起擁擠在櫃台前的小白。

    不確定這是個巧合,還是某種有意的牽引。

    始終問不出口,無論過去多少年,對於這個問題,我終究是怯懦的。

    隻能目不轉睛地繼續靜望著她。

    直到她轉過身,笑嘻嘻指著店裏那排躺在玻璃罩內五顏六色的蛋糕,朝我揮揮手:“狐狸狐狸,買一塊吃吃。”

    多少複雜的念頭,在那一刻,在她那張被陽光勾勒得分外柔軟的臉廓上,在蛋糕千變萬化的鮮甜滋味裏,戛然而止。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