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5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作者:水心沙      更新:2022-10-08 22:04      字數:14058
  第485章 青花瓷下 一百零一

    “說起來,還好我有遠見,去年趁著形勢還好早早把那三套商鋪脫手用去還貸款,不然現在租不出去又賣不掉,真要一屁股債了。但就是老周給的那套房,就是上回我跟你說的……寶珠?寶珠?你有在聽麽?”

    眼前兩隻手在我眼前搖來擺去半天,我飄遠的思維才被林絹重新拉了回來。

    最近她特別喜歡來我這裏吃點心,每次來必念叨著她的幾套房產和存款,明明生活無虞,但我卻要被她念出抑鬱症了。

    說來這也是拜近兩年的疫情所賜。

    誰也沒想到,在我回來的第二年,整個世界會因為一場突然而來的肺炎病毒而翻天覆地,人心惶惶。

    很多實體店都開不下去了,病毒傳染性和傳播性之強,強到人人自危,原本熱鬧的街市常常空空蕩蕩,大商場尚且勉強維持運轉生機,街頭巷尾的小店則難以度日。周圍好多店鋪已經關門或者易主,如林絹手裏的三套商鋪,若不是她有先見之明,在疫情剛起那會兒心生警惕,隨後在形勢稍微好轉時立刻將它們轉手,如今再想脫手就難了。本來多賺錢的東西差點成了賠錢貨,每每說起,林絹總不免帶著劫後餘生的歎息。

    不過相比於更多無聲湮沒於這場疫情的災民,她已是很幸運無憂的了。

    這場疫情對於經濟的影響真可謂是核輻射一般,譬如我家這一帶,自去年到現在,大商場門庭日漸冷落,而街對麵十多家商鋪,現在除了兩個小超市,就隻剩術士家的花燭店還正常開著,畢竟是不缺錢的主。

    我的小店也依舊還維持著營業。

    白天與黑夜,店裏的燈光與術士家的交相照應。

    自然不是因為我跟他一樣不缺錢,而是不繼續開下去的話,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活著。

    不知不覺,我回來已經快四年了。

    四年前的那一天,我一心以為自己死定了。

    血流失到超出身體負荷的極限是種什麽樣的感覺?基本上就是沒有感覺。身體很冷,思維很沉,整個世界對我來說仿佛像是定格了一樣,什麽都是混沌,連疼痛也是。

    劇烈疼痛的‘消失’會讓大腦失重,並處於一種極為渴求睡眠的狀態。

    所以那時候意識清醒下的最後一眼,我完全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直至醒來睜開眼,看到周遭熟悉又不那麽熟悉了的一切,我仍以為那是自己被困於死亡中的幻境。

    我怎麽可能會回到家裏了呢?在那樣一種隻剩下絕望的世界裏,命尚且不保,又哪來的奇跡能讓我回到二十一世紀。

    所以,必定隻是在做夢。

    誠如素和寅所言,世事一切,皆為一場大夢。果然這樣的話,要人死之後才能徹悟。

    失去意識前一刹,前塵往事如走馬觀花,得到過,失去過,開心過,痛苦過。眼睛一閉,什麽都沒有了,如煙消雲散的狐狸。

    一切都是空,空得連哭都是哭不出來的。

    然而很快,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在夢裏。

    隨著人越來越清醒,我越來越意識到,我依然還活著,也確實是回來了。

    彼時我看到的那道人影不是我的幻覺,是有人在我離死亡隻差一線之隔的距離及時趕到,力挽狂瀾將我救了下來,並帶出了那個世界。

    救我的那個人,是被我攆走的鋣。

    說來好笑,這個冷麵冷心的麒麟,嚴苛如程序般執著於對梵天珠的忠誠,對於我這個無用的轉世中的異類,總拿著諸如‘不再管你’,‘另擇明主’之類的話威脅我。

    可是試圖突破那道主仆界限的是他。

    放棄我偏又逾越界線來救我的,也是他。

    若說程序,他一定是個中了病毒的程序。

    狐狸說,京城林府宅中有盞唯有我可點燃的天燭,燃燒過後可從中取得鎖麒麟。鎖麒麟能打開麒麟眼,麒麟眼一開,能打開一道時空之門,雖然非常短暫,但當初鋣就是用那個方式把我從法陣月影雙連裏救了出來。

    所以麵對紅老板的時候,我是想拚一下的,拚了所有力量想獲得一個去京城拿到鎖麒麟的機會。

    可惜,現實畢竟不是小說。拚盡全力不是成功的保障,反而是失去一切的前提。

    我沒能從紅老板手裏博得一線生機,反而因此讓借居的那副身體受到了更加徹底的破壞,以至於當最終碧落贏了紅老板,贏了素和甄,甚至想要放棄他所贏得的一切送我回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失去最後一絲回到未來的機會。

    無論我還是他,最終隻能眼睜睜看著我的命在那副被損壞到了極致的身體裏迅速消弭。

    當時以為,這就是我的結局了。

    可是彌留之際我看到了一道人影。

    是那頭並不屬於未來林寶珠的麒麟。

    在那個不屬於我,也沒有鎖麒麟的時空裏,他曾突兀來到我身邊,一遍又一遍想為了他所忠於的梵天珠而想滅了我,卻又一次一次地救我。

    直至我為了保護狐狸而將他攆走。

    那之後,我以為再也不會見到他,畢竟我成為不了他所期待的那個梵天珠,畢竟我讓他對我失望到徹底。

    卻沒料到,最後的最後,他仍是來找到了我。

    確切地說,是他同未來的那個他,一起找到了我。

    狐狸曾利用素和甄時光溯洄引起的時空混亂,來到了困住我的這座‘監獄’。

    這個契機被鋣發現,並加以利用,於是他看到了他的未來。

    不知他究竟看了有多久,又究竟看了有多少。總之,在我已走到生命最後一瞬的時候,他風塵仆仆跌跌撞撞而來,帶著從京都林府的琉璃頂中取來的鎖麒麟,將它扣到了我手腕上。

    那時候我已經完全沒了意識,但,並非全部的‘我’都沒有了意識。

    我一個軀殼裏住著兩個魂。我的魂即將湮滅,燕玄如意的卻還在。

    她在我心跳徹底停止之前喚醒了鎖麒麟,打開了麒麟眼。

    她在我隻剩下最後一口呼吸的時候把我的魂魄推進了麒麟眼,而自己留在了那副軀殼裏。

    她在我耳邊說,她去陪她的小和尚了。

    她用她的命,換我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重新睜開了眼。

    一切都回到了正軌。

    醒來後看著周遭一樣又一樣熟悉的東西,最初的時候心跳太快,恍惚令我這樣以為。

    燕玄如意死了,素和甄得到了金身卻從此消失,我回到了現代,曆史書上的記載沒有發生任何變化,我的小店依舊在,我周圍的人依舊記得我,離家出走的鋣回來了,無頭阿丁依然在找著他的腦袋,傑傑依然嘮嘮叨叨等著我喂小魚幹,刑官依然喜歡在雨天到我窗外哭哭啼啼,藍依舊在賣著他的香燭紙錢,林娟依然時不時來找我逛街,隔壁小孩依然來我這裏混冰激淩吃,生意依然不冷不熱,客人依舊愛一邊看著店裏的帥哥,一邊嘰嘰咕咕八卦著他的五官和身材……

    隻不過,原先被八卦的那個帥哥是狐狸。

    現在是鋣。

    原先八卦的時候會換來狐狸甜甜一個媚眼,以及裝模做樣的非禮勿視。

    現在則是鋣無知無覺的徹底無視。

    是的,一切都正軌了,但唯有一樣例外,於是一切正軌,根本是徹底脫離軌道的虛妄。

    醒來後的第二天,我意識到,我的狐狸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哪兒也找不到。

    雖然對此心裏不是沒有準備,可事到臨頭,我還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如何讓我接受他真的已經煙消雲散的事實?

    如何讓我麵對沒有了他的未來。

    回來之前,我曾天真以為自己隻需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足夠。可是真的回來,真的親眼見證了這個沒有狐狸了的世界,等待著我的痛,竟是比待在燕玄如意的身體裏,麵對那具身體無可挽救的傷痛和腐爛更為不堪。

    痛到我不知道什麽是活著。

    空,空,四大皆空,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是空。

    了悟又能怎樣。了悟不代表接受。

    我又不是和尚。

    我不甘心。

    我四處走,四處找。一切我和他曾走過的地方都走遍了,一切我可以詢問的人,也都尋遍了。

    鋣,藍,四大家族,殷先生,甚至阿丁,還有遊蕩在這條街上所有那些熟知我和狐狸的魂魄和精怪……

    最後我想到了冥。

    我想他總應該是可以給我答案的,畢竟地上地下,他都無所不知。

    可是我去哪裏找他呢?

    曾經他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帶著他那些可怕的勾魂使,時不時地趁著狐狸不再的時候逗弄我一把。

    然而有心去找,卻怎麽也沒法找到。

    也是,一個冥界之王,又豈是我輩區區一個凡人想找就能找到的。

    思來想去,我割開了自己手腕。

    但陷入昏迷時,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

    醫院裏林絹對著我哇哇大哭,她說你直說吧到底欠了多少錢你要這麽想不開,現在疫情生意是難做,我能理解,但愁錢都愁到這地步了,你就不會問我借嗎?!

    這問題我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能看著她傻笑,然後敷衍著答了句:是失戀了。

    於是她也抽了我一巴掌。

    林絹說,林寶珠,你也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年輕了,你也見過我當年一頭熱的時候因為男人遭過多少罪,所以你怎麽還能這麽拎不清,為了個男人要死要活。胡離是好,但他要離開,你又能怎樣,死能留住他嗎?天下芳草何其多,走了他一個,店裏不是還有一個。要我說,你割什麽脈,你蠢都能蠢死了。

    林絹的話固然是因為她對事實的一無所知,但有一句話她說得沒錯,死能留住他麽?

    坦白說,割腕的一刹那,我想著的並不是找到冥,而是想把心裏那股找不到任何緩釋的痛一刀切斷。

    直到被鋣一巴掌扇醒後,我看到了他那雙清冷卻又淩厲如刀的眼睛。

    乍然清醒。

    我不能忘了我是怎麽回來的。

    我得對得起這一路回來的艱辛,也得對得起我這條失而複得的命。燕玄如意為了素和甄把活路推給了我,看看我做了些什麽?

    況且,找不到跟確認狐狸真的已經不在,是兩個概念。

    但凡有一絲希望,我就不能放棄,誰說不能有奢念,萬一有一天成真呢?

    我得活著。

    隻有遺忘才是一個人真正的消失,既然眼下找不到他,我就好好地活著,好好地記著他,至少在我的記憶裏,他是個鮮活的存在。

    於是之後,我開始努力恢複生活。

    狸寶專賣重新開張,不會做的點心每天對著手機邊學邊做,不會泡的飲料每天對著手機邊學邊泡,學著自己繳水電煤,學著自己去采辦物資,學著自己挑選貨色,學著自己討價還價,學著用導航辨路,學著一切狐狸在的時候會為我做的一切。

    很累,但累是最有效緩解疼痛的良藥。

    所以即便最初最忙最混亂的時候,我也沒要鋣幫忙。

    他也幫不了什麽忙,他連碗都不會洗,每一隻經過他手的碗都無一逃過碎掉的命運,所以林絹笑他是小說裏典型的花瓶,中看不中用。

    也還是有用的其實,畢竟那張花瓶一般的臉是張活招牌,往靠窗位置一坐,不言不語也能吸引為數不多的來往吃客。

    休息時我就背著行李到處跑。

    電影小說裏不是常見這樣的橋段麽,男主與女主分開若幹年後,突然有一天,在一個某某地,兩人出其不意地相逢了。天很藍,水很綠,陽光——必定是美麗的夕陽照在兩個人身上,兩人從驚訝到歡喜,擁抱在了一起。

    多美好啊,每天我做夢都會夢見的一幕。

    以此信念,撐著我這個曾經典型的宅女走過一山又一水,走過一程又一程。

    最遠的時候去過昆侖。

    因為太遠,行李太多,所以鋣陪著我一起去的。

    後來術士問我為什麽大冬天想不開要往昆侖跑,我說,因為傳說昆侖是仙山,也許那裏有奇跡。也許呢。

    素和甄說鳳凰曾被關押在昆侖,我的龍骨劍是碧落殺了昆侖的龍取龍骨做的。我覺得自己跟昆侖淵源頗深,所以下意識就覺得,或許可能在這座山能遇見什麽奇跡,哪怕一點點關於狐狸下落的暗示也好。

    可瑟瑟發抖地在那個冰冷的世界走了一小圈後,還沒登頂前山,鋣簡單一句話,熄滅了我所有的信仰。

    他說,此昆侖非彼昆侖,這是昆侖山,你說的,是昆侖仙域。

    那昆侖仙域在哪兒?

    他很難得地朝我笑了笑:你悟大乘了麽,神主大人?

    我背著大包小包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灰心喪氣地結束了我的仙山旅程。

    回程途中發了燒,那是第一次,鋣用他的原形把我背回了家。

    我真謝謝他。他飛得竟然比飛機快得多,可是他竟然還要我買機票坐飛機。

    就這樣,忙忙碌碌的,十分難熬,卻也快得如白駒過隙般一晃過去了四年。

    第二年年末的時候,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隨心所欲到處走了。

    疫情來了。

    所以我不得不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狸寶的經營上。

    可惜,盡管我再怎麽努力學做點心,生意還是一天差過一天,這不僅僅因為我的手藝實在追不上狐狸,也是因為疫情讓人越來越無法光顧店麵,到店裏堂吃。

    因此我跟別家吃食店學,也開啟了外賣服務,這樣就更累了。

    我送錯過貨,弄丟過貨,被人罵哭過,甚至差點被一個獨居的客人拖進門裏欺負。

    那次沒等隱在我身後的鋣出手,我踢斷了那個人的腿,也差點抽爛他的臉。

    之後,鋣幫我處理了後續的一切。

    處理完回到家,他問我有沒有事,我甩著打疼的手說還沒有打夠。他便走了。

    他走之後我躲在狐狸的小房間裏哭了很久。

    第二天繼續送外賣,出門時鋣似乎想說什麽,但沒說。好在那樣糟糕的事,後來沒再遇到過。

    隻剩下累。

    有時候累到一回家就坐在地上,什麽也想不了,什麽也動不了。

    放空,好像真的一下子四大皆空。

    見狀林絹勸我索性把店麵出租給別人,自己收收房租躺平算了,或者雇兩個快遞,總好過自己跑。

    可是我哪兒能夠躺平。

    忙是我唯一的存活方式,被拋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轉動,會怎樣呢。

    今年生意越發差。

    從林絹進門到現在,一個新客也沒有,角落裏三三兩兩坐著阿丁和幾個麵熟的鬼。

    好在每次林絹都會點上一大堆,大款著實很照顧我生意了。

    打包時總覺著林絹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停下手問她:絹,你今天是不是有啥很重要的事要跟我講。

    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她再過一陣要去國外了。

    我想起之前她說交了個西班牙籍的男朋友。眼神示意她,她朝我點點頭。

    一瞬間心裏有些黯然。林絹要走了啊。

    細想想我們從認識到現在,十年有了吧。這一路,原有狐狸和她先後相伴,後來多了個鋣,後來狐狸消失了,現在她也要走了。

    我朝她笑笑:好啊,既然跑那麽遠,結婚的紅包錢我可省了啊。

    她氣笑:你的鐵母雞屬性一輩子改不掉了是吧。

    我說是啊。

    她朝我擺擺手裏的手機:微信轉賬啊姐姐。

    嗬,比狐狸臉皮厚的又多了一個。

    為了給林絹踐行,年三十我提議她來我家吃年夜飯。

    她沒什麽家人,我也是。以往每次春節如果她沒別的活動,偶爾也會來我這裏蹭飯,那時候有狐狸做年夜飯,她總吃得不想走,一年就那麽一頓暴食,她說要做半年健身減肥,誇張。臨行前最後一個春節,她看著桌上我做的菜安慰我:吃是其次,情義重。

    沒有狐狸的第四個春節,有林絹,有鋣,有術士藍和刑官,有阿丁,還有很多總來串門的孤魂野鬼和小精小怪。很多人,很熱鬧,除了鋣,所有人對著我做的一桌子菜嫌棄不失禮貌地重複著上一年的誇讚,然後悄悄把林絹帶來的披薩和麥當勞瓜分得一幹二淨。

    可見偏見是根深蒂固的,他們總固執地認為我做的菜就是沒法吃,哪怕我跟著視頻學了四年。沒法吃為什麽鋣就能吃?這問題術士嗤之以鼻,他說,麒麟哪有人類的味覺。

    嗬,信他個鬼。

    守歲的時候,其他人都散去了,隻有林絹陪著我看春晚。

    春晚一年比一年乏味,林絹專注搶著她男友群的紅包,跟打狙擊戰似的,然後洋洋得意把她的獵物轉發給我。

    我樂嗬嗬收的時候,看到朋友圈置頂的狐狸頭像。

    還是那張傻兮兮的小狗臉。

    已經四年了,他的頭像安靜了四年,我四年沒有收到他的紅包了。

    過完年後不久,我把林絹送上了飛機。

    那時候她前任老周送她的那套房產她依舊還沒處理完,但日程已到,她隻能轉交給我代她處理。

    我仍還沒能從她要離開的傷感中走出來,畢竟距離她告訴我,也就隻過了兩三個月。

    但不想讓她看出,便笑她這麽著急去結婚,果然還是恨嫁了。

    她看著我冷清的店麵若有所思,然後吸了兩口煙搖搖頭:不是,是怕會有什麽變故,眼下這疫情,說不好啥時候就出不去了。結婚是其次,親愛的,你也知道我的性格,我是最愛跑來跑去的,久待在一個地方,會變成長毛的蘑菇,瘋掉。最近想穿了,多餘的房子都賣了,不如趁著還年輕,多溜出去蹦躂蹦躂。

    當真一語成讖,林絹走後不到兩個月,這座城市因突然爆發的疫情感染而被迫封城。

    狐狸消失後第四年又三個月,我這間從姥姥開始經營了幾十年的小店,於是也終於不得不被按下了暫停鍵。

    剛開始時,真挺糟糕的。

    忙碌的生活突然停止擺動,生活突然失去重心,所有情緒一下子無處遁形。

    在這之前我並非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若遭遇這種狀況,我會怎麽樣。

    設想了無數種可能性,以及應對的方法,直到這天真的來臨,最初那一陣子,我仍是差點崩潰。

    正如我以前這樣問過自己,被拋至半空的陀螺如果突然停止轉動,會怎樣呢。

    會在高空戛然而止失去動力,重重跌落下來,甩得粉身碎骨。

    狸寶剛關門那天,在我繼續忙忙碌碌地把冰箱填滿之後,一轉身,死寂便如一張沉重又巨大的網,避無可避地朝我壓迫了過來。

    我幾乎沒法喘氣,扶著牆壁才勉強站穩,我站在空無一人的店裏,看這空蕩蕩的四周,看著窗外空無一人的街道,不知所措。

    收銀台上狐狸同我的合照被我刻意擺在最角落,忙碌的時候我能不去看它,但現在我的視線無處遁形。無論怎麽躲避,總會看到照片上那兩張臉,笑得張牙舞爪,好似那些日子裏每一天的快樂是永遠不會被收回的。

    情緒積壓到快要溢出時,所幸邢官飄到我家窗外哭了起來。

    它一哭天就下雨,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破了周遭讓人窒息的靜,也讓我從那張沉重的網裏掙紮著爬了出來。

    靠牆坐下時,鋣不知幾時來到樓下,收起了那張照片,不言不語走到我身邊坐下。

    他總是這樣靜默,唯一最大的失態,便是明朝時在狐狸麵前,他同我撕破一切,據理力爭的那次。

    後來我回來了,他就越發安靜了,即便我情緒最糟糕的時候,也隻是清清冷冷用一巴掌將我拍醒。我不想再挨他一巴掌,所以下意識縮了縮頭,避開他對我審視的目光。

    那目光如同窗外吹入的風,潮濕中帶著點涼。

    “後悔麽。”不知過了多久,我聽見他問了我這三個字。

    “後悔什麽?”我反問。

    “後悔活著回到這裏。”

    “我為什麽要後悔。”

    他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回答,也幸好他沒有回答。

    我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

    他若說出來,我不會原諒他。

    他沒說。

    真好。

    因此沉默了一陣,我問:“剛回來那天,我記得聽你說過,明朝的時候,你利用狐狸進入那個時代的方式看到了未來。當時我沒有問,但這會兒我突然挺想知道的,那個時候你究竟都看到了些什麽,讓你突然決定要幫我回到未來?”

    這個問題鋣沒有回答。

    我也沒有強求。

    好奇心早已殺死了當初那隻貓,不說就不說吧,有些事情未必知道就是好,譬如我不願他說出口的那些答案。

    狐狸消失後第四年又六個月,疫情逐漸退去,城市逐次解封,悶熱的氣候無聲無息進入了梅雨季。

    天一熱我又開始搗鼓起了冰點,四年如一日,每到這個季節我就習慣性做起牛奶冰。

    不過,曾經算是夏季狸寶的主打頭牌,可惜現在到了我的手裏,終究沒落了。

    狐狸的手藝無人能及,明明看似很簡單的東西,無論我怎麽研究,總也做不出他那種軟糯細膩的冰淇淋口感,和不過甜不過膩剛剛好的滋味。不過每天依然還能賣出四五份,托了以前那些老顧客的福。

    然,每每他們要過牛奶冰後,總不忘問起狐狸。

    “老板娘,好久不見你家那個漂亮的夥計了,他人呢?”

    “回老家休假啦。”

    “休假?好像休好久了哦。”

    “上回是出差。”

    “這樣啊,真是可惜,太久沒見到,真想他啊。”

    “就是就是,他不在,吃東西都不甜了,好想他啊……”

    我也想啊,可我連說的勇氣都沒有。

    林絹出國後的第七個月,她發來消息說,她在準備離婚了。

    才結婚幾個月就打算離婚,當真是定不住的性子。

    不過她那位丈夫貌似更定不住。西班牙人,熱情起來一團火,可惜遇到美女都是一團火,終究是燒得過旺,連林絹這樣對愛情早已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都得過且過不下去了。

    她說這樣也挺好,本來也已在西班牙待膩,離婚後打算去雅典走走,再去芬蘭轉轉。

    我著實是羨慕了,想起之前去昆侖,那麽巍峨壯觀的地方,我竟因為太冷而沒有好好多看幾眼,因此回來都沒好意思跟她說。

    是否還要再去一次呢?雖然鋣說那並不是我所以為的昆侖仙境。但那樣壯麗的景色,無疑是人間仙境。

    總有一天,不帶有任何雜念的去一次吧。

    重新漸漸開始忙碌起來後,天熱與天冷的交替仿佛隻是一瞬間。

    轉眼又是一年春節將要到來。

    隻是這次春節,狐狸依舊不在,林絹也已跑去看金字塔了。

    隔壁小胖子已經讀中學,冰淇淋是不會再來混吃了,聽說他在學校居然已經談了個女朋友。

    而我,依然是本條街有名的光棍老板娘。

    曾經有個神仙般漂亮的老板,後來被老板拋棄了。街坊們如是傳說。

    嗬。

    有時候難免會想,這輩子的生活是不是就是如此了,再往後等上幾十年,我還能等到狐狸麽?

    沒有誰能給我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也不願多去想,隻好又偷偷把被鋣放進抽屜的照片取出來,擺在了收銀台上。

    鋣看到了,好在他什麽也沒說。

    不過剛被他看見的那幾天,每晚總會來蹭點灶香味的孤魂們,一個也不見過來。

    一度我疑心它們是不是被鋣吃掉了,好在幾天後又看到它們偷偷摸摸地圍著盤冷掉的糯米糕轉,一問才知道,前幾天它們感到這房子煞氣太重,它們靠得稍微近點幾乎就魂飛魄散了,哪兒還敢靠近半步。

    我歎氣。

    很多時候我總也想不明白,鋣現在為什麽又願意這樣碌碌無為地待在這兒了。

    他明明對我還是有氣的,氣我永遠成為不了他當年的神主大人,氣我回來後活得像外麵那些孤魂野鬼。

    但他沒有再次離家出走,好似已經認了命。

    說到命……

    藍最近又心血來潮想給我算命了。我沒讓。

    每次他給我算命都不會有什麽好事,但他說,萬一呢?

    我還是沒肯讓他算。

    但他仍堅持給我算,所以又一次帶著牌來找我的時候,我手一抖,一把火就將他手裏的牌給不小心點著了。

    這下總得老實了吧?

    誰知扭頭關門的時候,我聽見他幸災樂禍地在門外朝我笑:姐姐,完了,火煞見紅是為血。姐姐要遭逢血煞……

    我呸。

    信他的邪才怪。

    這個招搖撞騙的。

    但偏偏這招搖撞騙的混蛋算命總是算得那麽準。

    幾天後,我真的就碰上血煞了。

    那天是除夕。

    特別忙,或許別家都停了業,所以這天我一口氣接了好幾個大單。

    總算忙完之後,沒等休息,我想起來年貨都還沒準備妥,當即就匆匆忙忙趕去了附近的商場。

    受疫情後遺症的影響,商場裏人特別多,排隊特別長。

    因此一通搶購後,出門時天已近黃昏,留給我做年夜飯的時間可不多了,偏偏還下起了雪。

    今冬第一場雪,也是我回來四年後的頭一場雪,雪下得特別大,一時讓我看著有些感慨。

    曾記得狐狸形容這座城市的雪,仿佛中年男人的頭發,似有若無。

    他說無霜城的雪才是真正的雪,那種漫天飛旋的蒼茫再加上繚繞的妖氣,堪稱人間絕色。

    不知道今天這場雪跟無霜城相比是怎樣的,幾分鍾後雨刷對飛撲過來的雪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我不得不放慢了速度,以看清前方逐漸被雪花吞噬的路。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發覺自己遇到了問題。

    不知是否受到了這場大雪的影響,車載導航似乎出了偏差,原本開熟的路我一直沒看導航,等減緩速度時無意一瞥,我發現我走的路距離回家那一條,竟偏差了五六公裏的距離。

    怎麽會錯得那麽離譜?

    我努力想著自己剛才一路從商場往回開的經過,怎麽也想不出自己到底是變了哪條道,才會把回去的方向給走偏了。可是看看窗外,我確實沒走對路。

    於是邊琢磨邊糾正了方向繼續往前開,又再開了幾分鍾後,我看了眼導航,發覺偏得竟然更加遠了。

    就離譜。

    再怎麽路盲,再怎麽導航錯誤,怎麽會把方向錯成這樣?

    腦中念頭一轉,我幹脆找了個安全的地方停下車,然後摸了摸手腕上的鎖麒麟,推開門走了出去。

    門開一瞬,一眼看到前方那塊被雪壓著的路牌,我就知道自己是被什麽東西給纏了。

    陰陽路。

    哪個正常地方的路名會叫陰陽路?

    哪條正常的馬路上會除了我之外沒有一輛車,一個人?

    風雪茫茫,交織出一張冰冷雪白的網,無聲無息將我網羅其間,而在此之前我完全察覺不出它的存在。

    來者不善。

    瞬間將龍骨劍從掌心裏拔出時,我聽見身後傳來輕輕一聲笑:

    “好久不見,梵天珠。”

    我將劍倏地舉起,卻又緩緩落下。冰冷的風裏夾帶著血腥的氣味,話音離我很近,所以不用回頭也能看到他猩紅的長發,它們被風吹著拂在我臉側,如一隻隻不安分的手。

    見我收手,他輕笑了一聲。

    冰冷呼吸吹在我耳朵上,發絲飄動,人影也飄動。

    回過神時,他已從我身後翩然做到了我麵前那棵蓋滿積雪的大樹上。

    輕飄飄身影隻在樹上拂落幾片血。

    他低頭看著我,如同很久很久之前,我第一次在那棵銀色菩提下見到他時的樣子。

    術士的預言應驗了,我碰上了這輩子最不想碰到的血煞。

    血羅刹。

    全身血液似一瞬間凝固,我僵硬站著,不知道被他找到的這一天,我的命運將會怎樣。

    或許是死。但一天未確定狐狸的下落,我怎甘心死在他手裏。

    所以緩緩將劍收回手心,我將心裏情緒小心藏了起來:“好久不見,刹。”

    “坐。”他朝身旁樹枝拍了拍。

    不等我回應,身子一輕,有什麽東西卷在我腰上,倏地將我提到了那支樹枝上。

    我依言在樹枝上選個較寬的位置坐下。

    他看著我小心謹慎的模樣,沒吭聲,隻安靜笑著。

    這同我上次見到的那個他,好似兩個人。

    記得他來到這裏的最初,他找到了我的家。

    那時候他給我的感覺是充滿殺氣的。他將我家一撕為二,若不是有狐狸擋著,被一撕為二的恐怕就不止是我的房子。

    但此時此刻的他,就跟幾千年前我在菩提前第一次見到他時一樣,感覺不到一絲殺氣,或者煞氣。

    臉上帶著嫵媚的笑,仿佛剛剛才狐仙閣裏走出來的一個無害的妖精,他在我坐穩後目光悠悠轉向他前方的某處。

    這令我下意識朝他多看了兩眼。

    “在我臉上找什麽?”眼角餘光瞥著我,他問。

    “在找你把我引來這裏的原因。”

    他輕笑。片刻,他朝前方指了指:“你在那兒能看到些什麽?”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馬路,商城,廣場,雪,以及一輛剛剛開過去的車。”

    “人呢?”

    “……有一個,在那邊的人行道,剛剛走過去。還有兩個,好像準備進商場。”

    “我第一次來的時候,這座城市的人特別多,似乎哪裏都找不到這麽空蕩的地方,尤其如今天這樣的日子。”

    “大家都被這場疫情搞怕了。”

    “疫情。”看著遠處那兩個慢慢消失在商場門內的人影,血羅刹拈著手邊碎雪,若有所思:“瘟疫,戰爭,從古至今這兩者似乎有些形影不離。梵天珠,你猜猜這兩者之後,接著來的會是什麽?”

    我沉默了片刻,看向他:“說實話,這場瘟疫,跟你是不是有什麽關係。”

    他莞爾:“為什麽會這麽問。”

    “當年為了對抗佛祖,你能造出血族那種逆天的東西。如今太平盛世突然出現瘟疫,偏偏我又見到了你,這不能不讓我生出些不太好的聯想。”

    “你可真是不知好歹,”他看著我,略收斂了些神色,“梵天珠,我隻是單純的想來看看你。”

    “看過了,那我可以走了麽?”

    “今天是什麽日子?”

    “除夕。”

    “除夕什麽日子?”

    “過年,闔家團聚日。”

    “那你今天團圓了麽,梵天珠?”

    這問題令我喉嚨霎時哽了一瞬,繼而抬起頭,我看向他:“沒有。”

    他殷紅的眸子閃了閃,側身靠在樹幹上:“巧了,我也沒有。”

    “這又怎樣呢。”我問。

    “你的狐狸消失了。而托你的福,曾經每一年都伴隨在我身邊的碧落以及紅,也消失了。”

    “這又,怎樣呢?”我再問。

    話音裏帶著我無法控製的微顫,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覺。

    他目不轉睛看著我,在我以為他不打算回答這問題時,他道:“既然你也無法團圓,我亦是孑然一身,不如今日我倆一起搭伴過個年。”

    我愣了愣,繼而笑出聲:“這笑話有點可笑。”

    “確實有些可笑。”話音落,他抬手拂過我臉側的頭發,然後不知有意無意,冰冷手指搭在了我頸部的動脈上:“坦白說,我是來殺你的。”

    我呼吸頓了頓。

    下意識將手往左掌心摸去,但一轉念,我將手指暗裏用鎖麒麟劃了道口子。

    “若你想這裏上萬住戶死於你一念之間,你盡可以召喚出明王法印。”

    他輕易看出了我的想法。

    手腳一瞬冰冷,我沒有看他,亦沒再有任何舉動。

    無法冒險。

    雖然路牌不正常,周圍也空得不正常。但無論路麵,還是周圍民居,卻都是實實在在的,哪怕此時此刻我看不到一個人影。

    想來是結界的作用。

    一萬多條人命,我見識過明王咒毀滅的力量,所以知道他沒有信口開河。

    盡管不知他話裏多少真假,但就此不敢輕舉妄動,隻能默不作聲以平靜同他對峙。

    半晌,聽見他問:“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殺你。”

    “為什麽。”我問。

    “梵天珠大滅時斷絕了前塵所有記憶,並被剖出元神珠,卻依然能在轉世至今的現在,攝取曾經的力量,足以證明梵天珠死時,有一樣東西無意中保全了她遠古神魂的不滅。”

    “那東西是什麽……”

    “你猜。”

    我不用猜。

    時至今日能令他在紅老板和狐狸全都消失後還繼續追殺我的東西,會是什麽。

    必然是對於血族來說最為在意的東西。

    “華淵王的心髒。”

    他微微一笑:“沒錯。”

    “那顆心髒……在我身上?”

    “嗬,饒是紅老板也沒想到,他找尋這顆心髒那麽多年,卻不知曾經離它僅僅一步之遙。”

    “所以現在,你替他來取了。”

    他莞爾:“說錯了,梵天珠。這叫物歸原主。”

    話音剛落,他眼裏暗芒一閃,因為我一把拽住他衣服將他往樹下用力推去。

    隨著同他身體的一同墜落,我倏地抽出龍骨劍便往他身上刺。

    孰料劍出一刹,未見他怎麽出手,隻間眼前一道猩紅掠過,隨即我胸口一陣劇痛。

    似有把比我龍骨劍更為淩厲的東西當胸朝我刺來。

    速度之快,無處可躲,亦無法可避。

    一度以為就將死在這裏,但劇痛轉瞬即逝,因為生死關頭一團白影及時撞開了我。

    心跳驟然加快。

    不是因為死裏逃生,而是在那瞬間,我隱約覺得那白影似曾相識。

    當即不顧危機仍在,一落地我立即追著白影離開方向急切看去。

    然後看到一個人。

    一身白色冬裝,手裏卻拿著把白色折扇。

    不倫不類,卻偏又風雅之極。

    的確是個相識的人,卻並不是我所以為的那個人。

    我一邊看著,情緒一邊就跌落了下去。

    對方見狀,展開扇子朝我笑了笑,隨後看向血羅刹:“你我也是好久不見了,刹大人。”

    血羅刹身上剛才那股噴湧而出淩厲殺氣仿佛是我的錯覺,我與他纏鬥落地那一幕也是。

    因為在冥看向他的同時,他已如最初時一樣,斜倚在樹幹上,嘴角含著嫣然的笑:“冥王大人,真巧。”

    “不巧。”

    “怎麽不巧。”

    “你動了烙有冥府之印的人,你說巧不巧。”

    這句話令血羅刹將目光重新落到了我身上。

    隻是片刻,他朝冥微一欠身:“是刹得罪了。”

    “不知者不為罪。但刹大人,既然重見天日,冥不想迫不得已與你為敵。”

    話音未落,一陣風雪卷過,那棵大樹上已不見了血羅刹的蹤影。

    來去仿如一場夢。

    我愣愣朝那棵樹看了片刻,隨即察覺冥王的身影也在離開。

    “等等!”我立刻回頭朝他大喊了一聲。

    但他恍若未聞,徑自前行。

    看似不緊不慢的腳步,卻是我窮盡所有力量也追不上的速度。

    任我跌跌撞撞,任我連爬帶滾。

    最終被雪堆跘著撲倒在地上,再抬頭時,他身影已在風雪中隻剩下了一小點。

    我隻能撐起身子徒勞朝他喊:“冥王!等等!冥王大人!等一等!”

    好容易見到的人,怎麽就無法追趕上呢。

    他願意出手救我,卻不願停下腳步等我問他一句話。

    我想問他知不知道狐狸的下落,他有沒有見過狐狸,狐狸現在究竟是死還是活。

    我隻想他短暫地停下腳步,給我一個最簡單也最能令我明了的答案。

    可是我追不上。

    後來不知自己堅持著又追了有多久。

    久到終於不得不選擇放棄時,再回頭,已全然找不到方向去拿回自己的車。

    不得不拖著跌傷的腿一步步走回家,看到家門口熟悉的路燈時,風雪不再,但夜已深了。

    春晚已開始很久,四周依稀響著爆竹聲,此起彼伏的聲音斷斷續續帶來著新一年稀疏的年味。

    往年這個時候我家也是有些年味的,人影晃動,有人有鬼有妖怪,還有滿滿一桌子菜。

    但今晚什麽也沒有。

    新的一年,我沒能來得及做上年夜飯,沒能來得及貼窗花,沒來得及開門招呼那些蹭飯的進來一同守歲,隻收獲了一場噩夢般遭遇和死裏逃生,以及渾身的傷。

    好在鋣也不會等我。

    我抬頭看了眼閣樓空蕩蕩的窗戶,又再看向周圍空蕩蕩的街。

    輕歎了一口氣便打算進門時,意外發現店裏的燈亮著。

    裏頭孤零零坐著一個客人。

    什麽人這個點還在外麵不回家呢?

    我邊琢磨,邊隔著玻璃門朝裏頭那人的背影看了片刻。

    白色羽絨服,灰白的牛仔褲,長長的頭發漫不經心披散在腦後,乍一眼看去……

    看去怎樣?

    我閉了閉眼睛,把心裏那股不切實際的念頭用力切斷開來,然後推門而入:“這位先生,新年好,抱歉,我們要打烊了。”

    那人似乎沒聽見,低頭專注吃著麵前的點心,沒對我的話做出任何反應。

    我拍了拍手上的泥和血,朝他走近了些:“新年好,我們要打烊了。”

    他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我皺了皺眉。

    今日的遭遇和傷口的痛一點點消磨著我的耐性。

    但今天是除夕,而且他背影看起來那麽像……

    像誰?

    我再次用力閉了閉眼。

    隨後清了清嗓子,正要出聲第三次勸他離開,忽見他終於感覺到了什麽,扭頭朝我看了過來。

    一眼看清那張臉,我喉嚨驀地一啞,再多的話竟是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隻目不轉睛朝那張臉看,一股熱流隨之湧到眼眶,我用力含著,碎散的光線讓那張臉由清晰到模糊,又從模糊到清晰。

    見狀那人嘴角彎了彎。

    單手支著那張毛茸茸的臉,另隻手敲了敲他麵前那隻盤子,他朝我一字一句:“這玩意兒也隻能給人吃,林寶珠,你想殺了本世紀最後一隻會說話的狐狸嗎?”

    半晌,見我兀自站著遲遲不吭聲,他臉上略顯尷尬。

    下意識似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嘖,養了四年,才勉強恢複成這個模樣,本來想再等上一陣,好歹把爺那張天上天下絕無僅有絕世美顏恢複過來才行,不過看你這小倒黴鬼落魄成這副樣子,我再不回來,你可……

    話未說完,戛然而止,他嘴唇微微抿起,看著我用力握著拳,目光發直渾身發顫。

    顫到不可自已。

    我大口大口喘著氣。

    這一天已經很累了,遇到了刹以後更累,又怕又累。

    累得我完全沒法相信眼前所見。

    五年了。

    我不敢相信。

    著實不敢相信。

    片刻腿一軟,終喪失了所有力氣跌坐到地上,我捂住臉哭。

    起先連聲音也不敢發出來,就怕一下子醒了,夢就碎了。

    但哪裏忍得住。

    幾秒鍾後放聲大哭。

    直至哭到喉嚨沙啞,眼睛脹痛,一隻手輕輕搭到我肩膀上:

    “哭什麽?”

    “我沒哭,是眼睛裏掉進了一隻蟲子。”

    “哦呀,這隻蟲子好像很大。”

    他蹲到我麵前,緩緩拉開我臉上的手,讓我看著他的眼。

    眼睛綠盈盈的,如一汪水,水裏倒映著我的臉。

    臉被淚水泡得像頭豬。

    於是眼裏的水又滿溢了出來。

    我狠狠拍開他的手,重新將臉捂住:“是啊,所以這隻蟲子還有名字。”

    “蟲子的名字叫什麽。”他把我抱進他懷裏。

    “狐狸。”

    “小沒良心,五年不見,一回來就把我罵成蟲子。”

    “你怎麽不再滾個五十年。”

    “滾了五年就把你逼上昆侖山,再滾五十年,你豈不是要去長白山跳天池?”

    “要臉嗎!誰會為你跳天池,你怎麽不再想得更美一點!”

    “想我麽?”他低頭笑。

    我沒再吭聲,隻是比他更緊地抱住了他。

    他將臉埋入我頸窩:“小白。”

    我沒應他。

    他手撫向我腕上那道疤:“小白。”

    我依舊沒應他。

    他雙唇滑過我脖頸吻住了我的嘴:“小白……”

    狐狸消失後的第五年,狐狸回來了。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