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畫情五十
作者:水心沙      更新:2022-10-08 22:04      字數:9580
  第298章 畫情五十

    得知載靜出事的消息時,朱珠正在園裏剪著牡丹。

    牡丹是為慶賀她阿瑪平安歸來而備的,一朵朵紅得像午後斜陽的臉。

    她小心修剪著它們多餘的枝葉,然後聽見小蓮的腳步聲從身後慢慢傳了過來。

    “小姐,老爺回來了。他說怡親王因謀反之名而被定了死罪……”然後聽見她小心翼翼道。

    手中剪刀連著牡丹枝剪在了朱珠手指上。

    頃刻間血順著花枝一滴滴淌下來,朱珠卻沒有任何感覺,隻愣愣捏著那枝花站在原地。過了會兒轉過身,望向被那些血嚇傻了的小蓮,笑了笑:“那天我不該同他道別的,這一道別,他就再也回不來了……”

    “……小姐……”

    “幾時行刑。”

    “……三……三日後……”說罷,這才反應過來,抽出帕子急急跑到朱珠邊上要將她手指包紮起來。

    卻被她輕輕甩開:“給我備轎。”

    從刑部大牢內出來時,天色已近黃昏,朱珠沿著長長的台階朝下走了兩步,忽覺眼前一陣發黑,於是搭著腿緩緩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她已經有兩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這兩天裏她去過婉清格格的住處,也去過了大公主府,試圖同她倆商議,能否請她們幫忙去向西太後求情,求她赦免載靜的死罪。

    但在布爾察查氏家被告之,婉清格格已再度被送去了法蘭西。

    而大公主則坦然告訴她這樣一句話:“朱珠,不是我不想幫你,這一回載靜身上的事情天大地大,大得誰牽扯上都得株連問罪,你還是回去吧。”

    唯一能求助的兩個人,一瞬全都回避了開來,仿佛一切已是命裏注定。

    所以最後她隻能來到刑部大牢。

    想同載靜見上一麵,想從他眼中看出這一趟災難究竟是否還有避開的可能。

    還想告訴他,此時她怕得全身發冷,因為她不願萬念俱灰……

    所以哪怕僅僅隻是同他握上一會兒手也是好的……她急需有他那份力量的支持,以包容和支撐她麵對眼下的這一切。

    可是無論怎麽懇求,無論給出多少金銀,門內看守始終不肯放行。

    並最終不顧她的身份將她從牢裏攆了出去。

    最後不得不從門內一步步退出時,朱珠突然間似乎一點力氣也沒有了,那支撐著她奔波於這些地方,並在天牢內不惜拋頭露麵、費勁口舌同那些陌生人交涉的力氣,在得知探監無望後,一瞬間從她體內泄了出去。

    她抱著膝蓋傻了般坐在台階上,任由人來人往朝著她看著,議論紛紛。

    一動不動,因不知她究竟還能再往哪裏去,究竟還能再做些什麽。

    直到發覺人群裏有一雙陌生的眼睛在朝她看。

    那是個年輕男人。

    她不曉得那是誰,但他似乎認識她,所以一路而來他始終帶著種似笑非笑的神情朝她看著。

    後來她終於知曉了他是誰。

    因為在他一路經過她身邊,被兩旁士兵押進天牢時,她聽見不遠處那些圍觀的人竊竊私語道:“唷,那不就是正藍旗旗主的兒子察哈爾莫非麽。”

    “他也被拘?神武門的事兒沒聽說他參與啊……”

    “咳,株連……”

    “噢……株連……”

    “察哈爾莫非!”當下朱珠霍地站起幾步奔到他麵前,不顧邊上士兵阻攔一把抓住了他衣裳,厲聲道:“為什麽八旗要集眾叛亂!為什麽要炮轟神武門!為什麽要妄圖逼宮!你們為什麽要以此害得怡親王遭受此等牽連?!!!!”

    一疊聲問話,莫非靜靜聽著,一聲不吭。

    也不知是不願回答,還是根本答不上來。

    直到朱珠被那些士兵強行推開,才低頭朝她微微一笑,隨後一邊繼續往天牢內走去,一邊回頭看著她那張麵如死灰的臉,輕輕說了句:“嗬,斯祁姑娘,回去告訴那位碧落先生,八旗殉道但凡有一個被活著入土,此後,必定讓他悔不當初。”

    說罷,人影進入門內消失不見。

    留朱珠在原地呆呆站著,完全沒聽懂他這番話的意思,也完全不懂他死到臨頭緣何這種表情。

    隻在片刻後身子突然微微一顫,隨後抬頭望著太陽落下的方向,用力咬了咬嘴唇:“碧落先生……碧先生……”

    碧落在房中望著一幅畫。

    每次他望著這幅畫時,他手指間總會變得很燙,燙得隨手一展,便能燒了萃文院那片宅子。

    但每次總是盯著這幅畫一動不動,癡了般無法離開。

    他不知自己緣何會這樣失去自製。

    或許因為它總是令他想起過去?

    他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也是這樣一副男裝打扮,自以為是地踏入了他的地盤。

    此後就再也沒有離開過。

    即便他曾想如撕毀這幅畫般,將她的身影和她聲音,從他心裏頭一點點撕裂開來。

    卻最終無論畫還是記憶,他都無法將之撕去。

    所以他隻能選擇這樣靜靜朝它望著,自將它從萃文院內竊來那天開始。

    日複一日。

    也同時靜靜等著。

    隻待畫中那人終有一天醒轉過來。

    即便她因此怒聲罵他也好,拔劍當胸一劍朝他刺來也罷,她終於還是回來了,終於還是清清楚楚地憶起他的一切來了……而不是在望著他的時候,眼中清清楚楚映著另外一個人,另外一個令她愛得刻骨銘心,並為此可付出一切的男人……

    想著,伸出手朝那張惟妙惟肖的麵孔上慢慢撫了過去。

    卻在離它咫尺間的距離停頓了下來。

    隨後抬頭朝窗外望去,對著外頭輕輕吹了口氣。

    外頭那片院子因此而蕩起了一股風。

    風從正前方的大門處掠過,大門於是吱嘎聲打了開來,顯出站在外麵那道一身素衣的身影。

    像個蒼白的鬼魂般搖搖欲墜地站在那兒,憔悴得幾乎不堪一擊,卻又盡可能挺拔地站著,麵對著突然開啟的那道大門,呆呆揚著她的右手。

    想是正要拍門時門卻突然自動開啟,將她給驚到了,然後稍一猶豫,又立即果斷地提起裙擺朝著門裏走了進來。

    “寶珠……”他因此而微微一笑。

    手抬起,院子裏便再度吹起一陣風,吹得她素白的裙擺霍然飛起,吹得她斜綰在腦後的長發倏地滑落了下來,隨著她慌亂的眼神在她身後一陣飄蕩。

    她再度被驚到了。

    四下環顧東看西看,像隻受驚而警惕的貓兒一樣。

    這令他不由自主慢慢踱到了窗邊,靠在一旁盯牢了她那張沒戴麵具的臉,隨後將手一收,將那道原本敞開著的房門緊緊閉合了起來:“寶珠……”

    朱珠在院子中間站了很久。

    風把她裙擺和頭發吹得很亂,這令她一度有些無措。

    但很快發現這地方一個人也沒有。

    以往那些仆從,那些美麗得一個個仿佛畫裏走出來的家丁,這會兒從大門一路至內,她一個也沒見到,就連門房裏那名小廝也不見蹤影,不由讓她疑惑,這一宅子的人究竟去了哪裏,難道是另外尋了新屋,全都搬走了麽……

    想到這裏不由眉心一蹙。正為此惴惴不安間,抬頭一望,恰好望見對麵屋內那道靜立在窗前的身影。

    這才稍許定了定心,隨後整整衣服和頭發慢慢走了過去,走到門前抬手往門上拍了拍,輕聲道:“碧先生在麽?”

    “姑娘一人至此,不知有什麽要事?”

    屋內傳出碧落的話音,清冷一如他那雙碧綠的眸子。

    朱珠猶豫了陣,道:“想同先生說幾句話,不知先生現在可方便?”

    “嗬……方便倒是方便,可惜此處今日除了在下再無旁人,所謂男女授受不親,姑娘還是請回吧。”

    “朱珠在門外說話便可。”

    “姑娘想說什麽?”

    淡淡一句話問出,朱珠原先一肚子脫口欲出的話,卻反因此驀地哢在了喉中。

    她突然想起他最後一次來到提督府時,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他說朱珠,你且記著,從今往後別再對我提起那個人,那個名字。否則,我便讓你親自嚐嚐我在那數百年時間內日日夜夜所受煎熬之苦,你可聽明白了?

    她自是不敢想象他所指之苦,究竟是怎樣一種苦。

    而無論怎樣的苦,在經曆幾百年的煎熬後又究竟會演變成怎樣一種滋味?她更是無法想象。

    所以她遲疑了。

    說,還是不說?

    看著麵前那道門,她低頭用力吸了兩口氣,發覺自己的手在微微顫抖。

    隨後笑了笑,道:“朱珠一是前來謝謝碧先生。”

    “謝我什麽?”

    “多謝先生那日在神武門前及時出手,令兩位太後和皇上得以避過如此可怕一場浩劫,也令我阿瑪得以生還。”

    “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想先生這一年來,不僅救了朱珠兄長之命,還救了朱珠,亦救了朱珠的父親……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而先生如此浩大這一番恩情,卻叫朱珠今生今世究竟能夠以何為報?”

    說罷,跪下身恭恭敬敬朝著門裏磕了三個響頭。

    門裏因此而沉默了片刻,隨後一陣腳步聲起,緩緩踱到門前停下,隔著那道門板輕輕問了句:“那麽二是什麽。”

    “二來……”兩字出口,朱珠再度遲疑了陣。

    隻覺得心髒跳得飛快,快得幾乎連往下繼續說的力氣都要完全失去了。

    但隨即抬頭望見了空中那片漸漸變得灰暗的天色,遂咬咬牙,一鼓作氣道:“二來,聽阿瑪說,此次八旗集眾叛亂,殺入皇城,欲行逼宮,之所以會如此,皆是因為聽信傳聞,說被老佛爺扣留在瀛台那一幹八旗旗主子嗣,以及怡親王,將因莫須有的罪名而被老佛爺問斬,於是逼不得已而為之。所以先生,仔細想想,此事無論怎樣都是同怡親王沒有半點瓜葛的,還望先生明鑒,並能因此而向老佛爺進言,說服她三思而後行,不要錯殺無辜,以免鑄成大錯。待到日後查明究竟是誰放出那樣蠱惑人心的風聲,挑釁君臣間關係,為禍朝廷,害死無辜……那時候,必應對真凶進行嚴懲!”

    一口氣將話說完,屋內再度一片寂靜。

    那樣不知過了多久,便聽裏頭傳出輕輕一聲笑:“真凶……嗬,朱珠,你憑什麽認為八旗叛亂同怡親王必然沒有半點關係?又憑什麽相信,那蠱惑人心的風聲必不是他為了混淆旁人視線,於是刻意而為?”

    “若是他真要謀反,先帝爺剛剛歸天那會兒便可反,何必等到一切都已成定局。”

    “或許時機未到。”

    “難道眼下便是好時機?被困於瀛台,本就如籠中之鳥,此時策反無異於拚死一擊,不成功便成仁,更甚將因此博得一身罵名。敢問先生,他緣何要這麽做,緣何以此來冒險,又緣何要押上自己的命來冒此險??有句話叫逼上梁山,王爺根本就未到這等地步,為何要這麽做??”

    話音剛落,麵前那扇門猛地一開,顯出裏頭碧落那張目色冰冷的臉。

    他低頭冷冷朝她望著,隨後手朝她輕輕一指,她立刻身不由己朝後直跌了出去。

    連滾帶爬跌出十來步遠的距離,方才停住,她躺在地上隻覺全身一陣劇痛,強忍著沒吭聲,在他緊跟著從屋中跨出的腳步聲中,支起身怔怔望向他:“我說錯什麽了,先生?”

    碧落笑笑,搖搖頭:“你沒說錯什麽,朱珠。”

    “那先生為何這樣動怒。”

    “因為我曾警告過你,千萬莫在我麵前再提起那個人,那個名字。”

    “先生……人命關天,他明日一早便要伏法,難道要朱珠在這種時候還因著先生的忌諱眼睜睜看著他含冤受死,都不能在此為他開口伸冤一句嗎??”

    “伸冤可去刑部,”聞言碧落蹲下聲,在她臉上輕輕拍了拍:“你看我可是刑部?”

    朱珠別開臉。

    眼中一瞬閃過一絲怒氣,按捺住了,苦笑道:“先生一句話在老佛爺麵前勝過萬人,萬萬人。朱珠此刻不來向先生伸冤,找旁人卻又能有任何用處……”

    “你要我為他去同西太後老佛爺求情。”

    “是的……”

    “那老佛爺若因此而動怒,將我也一同治罪,你待如何?”

    問完,見朱珠不語,不由輕輕一笑:“嗬……朱珠,你太不知好歹。我既已將你阿瑪救了下來,難道連你心上之人也一並要去救出,並且,還得為此擔上欺君之險?”

    淡淡一句話,問得朱珠啞口無言。

    一時完全不知該作何回答,隻下意識用力抓著身下的土,全身便如浸在冰水中一般瑟瑟發抖。

    的確,她的確不知好歹。

    神武門一戰守城軍隊死去一萬人,獨留她阿瑪一人存活,皆因那時碧落帶著天降麒麟及時趕到,從閻王手中搶得他一命。

    今日她竟為救載靜一命以言詞激他相助,漫說罵她不知好歹,便是說她恩將仇報,也是應該。

    隻是……隻是眼下一切迫在眉睫。

    一條命,一份恩情……

    一個死死不願放手,一個萬鈞重於泰山。

    怎麽辦……到底該怎麽辦……

    腦中因此而劇痛起來,她直愣愣看著麵前碧落那張麵無表情的臉,那雙幽光閃爍的眼睛。

    看得雙眼發漲,但是哭不出來。

    隻能哆哆嗦嗦從嘴中發出一些毫無意義的聲音。見狀碧落伸出手,將她抓在土中的手指一把握起,看了看上麵被泥土刮開的傷口。

    然後將它們從他掌心中拋了開來:“時辰不早,朱珠姑娘也該回去了,免得惹人議論。”

    說罷,起身回屋,在朱珠一路緊跟的目光中將身後的房門冷冷合攏。

    門合上一刹那他臉上那道冰冷的表情險些瓦解。

    幾乎立時就走到屋中央那幅畫像前揚起手,朝它狠狠看了一陣,再狠狠朝著畫上那張臉猛一把抓了過去。

    但即將碰到的一瞬,卻又硬生生止住了。

    仿佛那畫前擋著道無形的牆,生生止住了他這如火山爆發般凶猛噴出的怒火,隨後將它一把抓起,頹然朝牆角內扔了過去。

    “先生……”就在此時聽見門外響起朱珠的話音。

    小心翼翼,卻又毫不猶豫:“先生的話,不無道理。朱珠確實為情所迫亂了分寸了,不顧一切強先生所難,簡直卑劣之極。故而……不再強求先生,朱珠告辭了。

    話音落,腳步聲離去,竟就這樣走了。

    如他所預料的那樣,走得幹幹脆脆。

    於是他慢慢在桌旁坐了下來,麵對著窗,看著她拖著一身傷痕蹣跚離去的背影。

    隨後端起桌上一杯早已冰冷的茶低頭吹了口氣。

    茶水立即翻滾起來。

    緩緩泛出一縷白煙,與此同時,窗外朱珠的身影跌跌撞撞去而複返。

    一路走一路橫眉豎目,徑直到了門前,朝門上用力拍了一巴掌,大聲道:“先生這是何意,既讓朱珠回去,為何卻將各處大門鎖緊,難道要朱珠插翅離去?!”

    碧落聞言微微一笑,將水朝地上一潑,點頭道:“是,我便是要你插翅離去。”

    話剛出口,就見窗外半空中一道黑雲湧起,不出片刻布滿了整片天際,緊跟著轟隆聲雷響,一波大雨頃刻間沒頭沒腦從那雲層中潑灑了下來,瞬間將外頭打得一片透濕。

    “你且清醒清醒。”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朱珠奔至窗前,他對她道。

    隨後伸手啪的下將窗合上,不再去看她在外頭淋雨的樣子,轉身返回桌旁坐下。

    坐了片刻,許是覺得雨聲還太小,便又朝窗口方向抬了抬手指。

    就聽外頭一聲炸雷響過,隨即那雨聲以著萬馬奔騰之勢從空中直衝下來,打在屋瓦上地麵上隆隆震響,這可怕的聲音終於讓他那顆心平靜了下來,他輕輕吸了口氣靠在椅背上,透過窗門的縫隙看著外頭連城一片的雨幕,然後目光一轉,那被他扔在角落裏的畫倏然而起,滑進了他的掌心。

    “回來……”他看著畫上那張臉一字一句道。“你給我回來……”

    那張臉一如既往慵懶而哀愁,又似乎帶著一點淡淡的笑。

    這笑於他來說無異於一種諷刺。

    諷刺他在失去了這樣一張笑容的時候才幡然發覺,她的笑竟有一天卻是因了別人才會綻放,因了別人而枯萎。

    不再為他,不再獨獨為了他……

    “回來!”他再道。

    用力將畫抱在懷裏,奈何那隻是薄薄一張畫紙而已。

    於是窗外雨變得更大。

    大得幾乎分不清什麽是雷聲,什麽是雨聲。

    因而也就完全聽不見外麵那個女人的動靜了。他想。因而也就完全聽不見她這會兒究竟是在為那個男人哭泣,還是在為了那個男人,用她那張時而笨拙時而犀利的嘴,不停不停地咒罵自己……

    想著,哂然一笑,他解開發辮任由滿頭長發遮蓋了他的身體亦遮蓋了他的臉。

    然後緩緩站起身,抱著那幅畫在屋中間踩著蠟燭的光影,緩緩旋轉,再旋轉……

    他想起那會兒一高興了,便這樣拉著她轉啊轉……

    轉得她天旋地轉,然後咯咯笑著,醉酒般大聲道:“夠了!你這妖孽!快停下!再轉下去我便立刻收了你!”

    “不停。”他總是拒絕。

    然後她再笑,笑著大聲道:“那便抱住我,我要你抱著我轉!”

    他便將她一把抱起。

    繼續轉,繼續轉,轉到唇齒相依,轉到發絲糾纏……

    “哢……”懷中的畫框因此而被擁得裂了開來。

    他怔,停下腳步。

    聽見外頭雨聲仍舊隆隆。

    而桌上西洋鍾已直指淩晨二時。

    “寶珠……”他驚。

    立即丟下畫框急衝衝朝門前衝去,將門一把拉開。

    門外瘋狂的雨絲順勢立刻朝著門內潑了進來。

    密集得一度令他睜不開眼,直到伸起手想先停了頭頂那場狂雨,但一眼見到雨中那抹僵立在不遠處的身影時,他腦中突然一片空白。

    怔怔抬著手半晌沒有動,隨後目光驟冷,對著那站在雨裏仿佛石化般一動不動的朱珠冷聲道:“這地方無處避雨麽,非要站在這裏做什麽!”

    “等先生放我出門。”好歹她聲音還沒有被石化。

    “你一聲不吭站在那兒,除了老天爺誰曉得你在等!”

    “我怕來敲門會打擾到先生。”

    “你……”聽她說完這句話,碧落突然什麽話也說不出了。

    隻緊抿著雙唇一步步走進雨裏,一步步走到她麵前,然後在她那張硬擠出來的僵硬而得體的笑容上狠狠扇了一巴掌。

    以為這一次她總該惱了。

    但她回過神抬起頭時卻仍舊是微笑著。

    微笑著朝他看了一眼。

    微笑著對他跪了下來,對著他在那滿是積水的地上脆生生磕了三個響頭:“碧先生,求先生行個方便,打開正門放朱珠出去。朱珠隻想在王爺臨刑前能見上他最後一麵,隻要能再見上他一麵,朱珠別無他求,求先生網開一麵……”

    話音落,再次三個響頭,臉抬起時,泥水和血水混成一片:“先生,朱珠已不存能救他的幻想,隻求先生能讓朱珠及時趕去天牢,陪著他走完最後一程,朱珠感激不盡,求先生開恩!”

    說著,將頭再次往地上磕去,被碧落伸腳一點,點在她胸前,逼得她無法再朝下挪動一寸:“我若不放,你又待如何。”

    她想了想,搖搖頭:“無法如何。”

    “那你便在這裏繼續待著罷。”

    “先生為何如此鐵石心腸……便是讓我再見他一麵都不肯……”

    “嗬,姑娘此言差矣。一切皆有定數,若姑娘今日不來碧落府上,難道碧落還能就此將姑娘強留在此處不成?”

    “……先生的意思,一切皆是朱珠咎由自取。”

    他沒回答。

    因為心頭那股本被雨聲給強壓下去的怒火,此刻又再度升騰了起來,甚至比之前愈發灼烈,以至竟連話都再說不出一句。

    當即腳下微一用力。

    一下將她踢得坐倒在地,隨後一把將她拖起,轉身欲帶她往屋內走去。

    忽見她冷冷一笑。

    立即意識到有些不對。

    忙回頭,就見她身子猛朝前一晃似乎抓著件什麽東西朝他徑直刺了過來!

    他立即鬆手朝前輕輕一擋,順勢將那隻手抓進掌心。

    卻隨即發現那隻手裏空空的什麽也沒有。

    就那麽微一愣神間,見她剛被他鬆開的那另一隻手倏地從身後伸出,然後再度朝他笑了笑。

    多麽熟悉的笑。

    好似當年的她最後離去那一刹,臉上瞬息而過的那道神情,簡直一模一樣……

    “寶珠!”他不由脫口一聲驚叫。

    慌忙扔開她那隻手一把朝她這條手臂上直抓了過去,卻哪裏還來得及。

    一秒之差。

    就在他剛剛將那手腕抓進掌心的同時,她已將手心中所握一枚閃著暗紅色光芒的東西筆直插進了她的喉嚨。

    那枚載靜贈予她的玉血沁心。

    頃刻一大口血從嘴中噴出,她猛咳了兩聲,隨後張著血淋淋一張嘴笑嘻嘻望著他那張勃然變色的臉,又在見他伸手試圖將那把簪子拔去時,笑意變得更深。

    就在他手指碰到簪子的一霎那,簪子上浮起一道紅光直逼入他手內,迫使他急速收回了手。

    她看著他同手臂中滲透入的東西作著糾纏,然後使勁將它們逼出體外。

    便再度想笑,卻隻換來一陣劇烈的咳嗽,以及一大團隨著咳嗽噴出喉嚨的血。

    見他欲要過來,立即指著他製止了他。

    隨後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嘶著聲,望著他百思不得其解那張臉,一字一句道:“雨中冷靜想了想……唯朱珠一死,應能令先生放過王爺……望……先生……”

    說到這兒,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她直直注視著碧落。

    直至眼裏的光采完全熄滅,兩隻眼依舊直勾勾對著他。

    而他臉上冰冷的神情至此終於完全瓦解。

    他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麽。

    為什麽她要尋死。

    為什麽她竟會用玉血沁心去尋死。

    用此物便會令他根本無法在一切還來得及時用妖力複原她的傷勢。

    一如當年梵天珠一怒毀了她的金身,於是縱然去往冥界,亦無法再令她得以重生。

    為什麽兩世都是如此……

    他想問她。

    想要她親口回答她。

    卻已是不能了。

    即便九道氣髓令梵天珠金身歸位,用在一個死人身上也已是枉然。

    她為何要如此倔強。

    為何要如此決絕……

    即便再等上一時片刻也不肯麽……

    為什麽……

    腦中一片混亂間,忽然四周那場瓢潑大雨停下了。

    停得極其突然。

    而緊跟其後東方天際處噴然而出一團金紅色霞光,更讓他不由微微一怔。

    天未破曉便出霞光。

    那並非是朝霞。

    而是氣髓。

    氣髓顯……難道載靜已提前被處了刑。

    想到此處,不由再度朝地上的朱珠望去。

    她那雙眼依舊睜得大大的,永遠停留在絕望又乞求的那一刻,在對他說,請先生放過王爺……

    “嗬……”於是他不由笑了起來,笑著踉蹌朝後退了兩步,笑著慢慢轉過身,不再去看那頭頂漫天越發燦爛的霞光。

    “碧落,”隨後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他麵前。

    一身錦衣錦袍,手裏拈著杆細長的墨玉髓煙鬥,在夜風裏望著他似笑非笑:“這姻緣,可已是唾手可得至手中了?”

    碧落亦望著他笑了笑。

    不等開口,忽見他身後一張臉慢慢探了出來。

    驚詫地朝著碧落看了一眼,及至望見他腳下朱珠的屍體,目光不由一凝。

    就在這時卡郎一聲脆響,一道鎖鏈朝她身上纏了過來,筆直纏繞在她腰上,迫使她朝後退了兩步。

    見狀碧落不由朝前走了一步。

    幾乎無法控製地朝她伸過手去,被麵前冥王的身形輕輕一擋,朝他莞爾一笑:“怎了,願賭服輸,難道還想去冥府大鬧一場,以為我便會再度赦你一次?”

    聞言手慢慢收了回來,抬眼再度望向朱珠,卻隻望見她回頭淡淡朝他瞥了一眼。

    隨後轉過身,跟在前方那若隱若現的勾魂使身後慢慢離去。

    直至身影被黑夜吞沒殆盡,他方始朝後退開一步,將手中一樣東西拋到了冥王手中。

    冥王略略一怔。

    低頭朝掌心中看了眼,挑眉一笑:“辛苦收了那麽多氣髓,便這樣輕易贈我了?”

    “願賭服輸。”

    “也罷,這最後一道你且自個兒留著,免得還未熬到見著她下一世,你便撐不住了。”

    “嗬。”

    “你也知從此你將麵對怎樣一種境況。”

    “碧落知。”

    “好自為之。”

    話音落,人影消失不見,獨留空落落一片夜色,隨著頭頂那片霞光的悄然褪去而層層包圍了過來。

    亦將地上的朱珠也安靜地包裹住。

    碧落低頭想將她抱起,卻看到一張油紙自她衣袖內滑了出來。

    拾起打開,裏頭原是一封信。

    寥寥數語,被滲入的雨水浸得有些模糊,依舊可辨是怡親王載靜的親筆:‘朱珠,此信應為絕筆,匆促之下,空有滿腹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記得法蘭西麽,那邊有我買下一處居所。神武門之戰你阿瑪護駕有功,老佛爺必然會因此免去你貴妃一名,賞你留在家中陪伴爹娘。此後雖不用再受長困紫禁之苦,但依舊無法得到自由之身,因此切記,一旦脫去貴妃之名,若還帶著當日向往自由之情懷,可隨周平一同前往法蘭西,那邊無人計較你可曾許配過,也無人介懷你命格賤貴,你自可在那邊安心住下,安心尋一可終身相伴之人,從此好好過活。’

    ‘朱珠,我走自是天命注定,此後無須惦念,但求自身安好,切記。’

    ‘朱珠……朱珠……’

    如此簡單幾行字,一瞬便可看完。

    不知為何他看了許久。隨後蹲下身,在朱珠身旁坐了下來,解開衣服披在她潮濕冰冷的身體上,看著她,伸手將她滿頭淩亂的發絲慢慢整理幹淨。

    隨後俯下身在她耳畔輕輕說了句什麽。

    說的什麽?

    朱珠的屍身聽不見。

    她的魂魄自然也沒有聽見。

    當冥王慢悠悠賞著一路的風景返回時,見她獨自一人坐在奈何橋邊,望著橋上人來人往。

    於是走了過去,站在她身邊同她一起看了陣,然後低頭問她:“你在看什麽?”

    朱珠抬頭朝他看看。

    不知道他是誰,卻是來到此地後唯一肯同她說話,也唯一能同她說話的人。便低頭笑了笑,道:“不知道。在等一個人,卻不知曉他幾時才會來,因他可能還有幾十年的陽壽可活。”

    “你說怡親王載靜。”

    朱珠一怔。再度抬頭朝他看了眼,點點頭。

    冥王笑了笑。

    笑容讓朱珠覺得很暖和,然後用著同樣暖和的話音,對她輕輕道:“別等了。”

    “為何?”

    “他已死了,在你用玉血沁心殺了自己時,與你在同一刻死的。”

    “……先生為何要騙我?”

    “我沒有騙你。”

    “那為何我站在此地至今,始終沒有見他出現過??”

    “為何……嗬嗬,你想知?”

    “是。”

    “也罷,你且先贈我你身上一樣東西,我便將一切都告之於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