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畫情二十五
作者:水心沙      更新:2022-10-08 22:04      字數:5559
  第273章 畫情二十五

    黃昏時分到了儲秀宮,早有首領太監李蓮英在外宮門候著,見到碧落笑嗬嗬迎了上去,招呼道:“碧先生,到得可早,老佛爺還在屋裏更換衣裳,您得稍等些。”

    邊說邊引了碧落往裏走,一路見碧落一雙眼徑自朝自個兒身上瞧著,不由有些不安道:“先生可是瞧咱家身上有何不妥?”

    碧落笑笑:“無不妥,倒是看出些喜來。”

    一句話說得李蓮英幹笑了聲:“先生說笑了,我們這些做太監的能有啥喜來。”

    “自是財喜。公公今日財宮亮堂,定是有財運之喜。”

    “哈哈,先生幾時學會看相的了。”

    碧落笑笑:“難道不是?”

    聽他這一說,李蓮英先是笑了陣,隨後點點頭道:“也不算是多大的財運,蒙太後娘娘賞識,近日攬了東華門文華殿修繕監督一職。”

    “端得是肥差呢,恭喜李公公。”

    “嗬嗬,過些天太後這邊辦完了差,手頭得了空,咱家請碧先生出宮喝兩盅去。”

    “謝公公。”說到這兒,似想起什麽,便隨口問道:“說起來,也不知東西兩門處的壇子起得怎樣了。”

    “噢,那兩處的壇子應是起得差不多了,等咱家空閑時,自會替碧先生過去看著。”

    “多謝公公。”

    “不過……”稍有些遲疑,李蓮英抬頭朝碧落望了眼,放緩了腳步對他道:“太廟玉帶河那塊兒立的幾座塔,前陣子有人上老佛爺這兒參了,說自古從未有人在此立塔,看著突兀,有損金水玉帶風水之嫌……”

    聞言碧落挑了挑眉,淡淡一笑:“他們懂些什麽。”

    “是,老佛爺也是這樣回應的他們。但參奏者裏不少當朝老臣,因而老佛爺心下也有些猶豫。”

    “是麽。”碧落點點頭。

    說話間,已到了內宮門前,李蓮英示意碧落在門前候著,隨後掀簾進屋,不多會兒出來朝裏做了個請的手勢,恭聲道:“碧先生,老佛爺宣您覲見了。”

    寢宮內檀香繚繞。

    因前些日辦的佛法會,宮內還做著佛堂的裝扮,慈禧亦一身素白的裙裝,仿著觀世音的樣兒,端坐在蓮花蒲團上,一手拈著柳葉條,一手托著青玉淨瓶,垂眼抿唇由著一名洋人在一旁靜靜替她作著畫。

    聽見碧落進屋,她抬眼朝他微微一笑,示意那畫者先退了,隨後欲待站起,似腳有些不穩,碧落見狀便先太監一步將她攙起,一手由她搭著,將她扶至榻上坐下。於是一雙眼笑得更加慈愛,她擺下手中的淨瓶,拈著柳條望著他道:“總也是禦醫,便不將你當外人看了,否則這一身衣裳倒也真不像個出來見人的樣兒。”

    “老佛爺說哪裏話,老佛爺這一身宛如觀世音下凡,端得是莊重美麗,怎的就不能出來見人。”

    “總是老咯……”

    “太後可年輕著。”

    話引得慈禧再度微微一笑,隨後斂了神情,將柳條擱到一邊端起杯茶喝了口,道:“自按照先生所說,在太廟立了那幾座塔後,雖上海法租界那邊仍不太安穩,不過牡丹社一事已有了好消息。”

    “是麽,可是淮軍已取勝?”

    “一是淮軍援台令雙方軍力起了變化,二來那些東洋人恐水土不服,軍裏感染了熱症,已病疫五百多人,因而無心戀戰,便派了大久保利通前來交涉。”

    “怎個交涉法?”

    “要咱大清國給他們軍費賠償。”

    “嗬,那不是個天大的笑話。”

    “自是如此,因而文祥建議一錢不給。”

    “文祥大人說得是。”

    “但恐他們尋到洋人公使介入調停,到時可能無法得以如此簡單處置。”

    這話令碧落笑了笑,卻也無法因此而說些什麽,便沉默下來,垂手立在一旁。

    慈禧見狀將茶杯放到一邊,望著他道:“好歹也是件好事,可見應了你那句能改善風水之說。但總歸是在那樣的地方立了從未有過的東西,又恩準你在紫禁城東西兩門動土,所以碧落啊,若非是顯著的風水改運,隻怕我難以跟朝野上下交代,你說可是。”

    “太後所言極是。”

    “況朝野上下已是在風言風語,說你是我包養的寵臣,安德海第二,”說到這兒,不由莞爾一笑:“你瞧瞧,為了咱這大清江山,我真是連自個兒的老臉都快不要的了。”

    話音落,碧落單膝朝她跪了下來:“臣罪該萬死……”

    “起吧起吧,我這也不是怪你,隻是既然如此興師動眾,又幾乎是壞了祖宗的規矩,你自是要給我點像樣兒的東西瞅瞅才是。”

    “但請老佛爺安心便是。隻要老佛爺身體無恙,萬歲爺身體無恙,這風水所帶來的好處,至多不出兩年便能令老佛爺和皇上親眼目睹。”

    “皇上……”說到同治帝,慈禧的麵色微微一變。隨後輕輕歎了口氣,道:“太極殿內還閑置著偌大一片空處,我尋思幾時立坐觀音金身,保佑保佑咱這位年輕不懂事的皇帝才好……”

    “便按著老佛爺的慈顏,立一尊如何?”

    聞言慈禧登時笑了起來,麵色微紅:“瞧你說的,我可不學來那武則天,以自己容顏立佛像,歸天後留什麽無字碑,我可沒她那麽些野心……我隻求菩薩能保佑咱大清國風調雨順,平平安安,皇上那把龍椅能坐得安安穩穩,便好了……”

    “老佛爺慈祥……”

    話剛說到這裏,忽聽外頭小太監通報道:“啟稟太後,禦前侍衛察哈爾莫非求見。”

    聞言慈禧身子微微坐了坐正,由著一旁宮女將外衣往身上披整齊了,點頭道:“宣。”隨後望見一旁碧落投來的目光,笑了笑:“先生應是從未見過他的,今兒剛巧來,也能引了先生同他見見。”

    “那位察哈爾莫非?”

    慈禧點點頭:“總是自家人比較貼心,所以前陣子載靜特意將咱正藍旗滿洲都統察哈爾家的長子莫非叫來了宮中,兼任皇上的禦前侍衛。”見碧落聞言目光微有閃爍,便再道:“你一定覺著奇怪,為什麽來個禦前侍衛我都要特意引你瞧瞧。因那莫非可非比常人。”

    “嗬,老佛爺說得可真叫碧落好奇起來。”

    “你可知道察哈爾家的祖上原是做什麽的麽?”

    “回老佛爺,臣無知了……”

    “他們家呀,原是蒙古國第一風水大相。”

    話音剛落,一人自外頭走了進來,到門簾處單膝跪地,叩首道:“察哈爾莫非扣請老佛爺金安,老佛爺千歲千歲千千歲。”

    隨之簾子卷起,一名穿著淺黃色行職褂子的年輕官員身形現了出來,仍低頭匐著,一雙細長的眼卻似閃閃爍爍,朝著碧落的方向悄然望了一眼。

    隨後嘴角輕揚,便再一頭朝著慈禧叩拜了下去。

    入夜,朱珠全身燒灼。

    自回家後她那一直就有些不妥的身子,這會兒似乎更加糟糕起來,便是躺也不是坐也不是,隻能半側在床上由小蓮一遍遍替她擦著滾燙的身子,一遍遍給她揉搓小腹。

    因她回到家中後便一直說著腹痛,卻又不敢跟爹娘說,所以愁得小蓮渾身是汗。

    終於忍不住在又見她痛得連話也說不出時匆匆去告之了安佳氏,便正要派人出去尋醫,恰見碧落先生的轎子進了府裏。原是出宮時剛好惦記著斯祁複的身體,故而過來看看,一聽小蓮的描述,當即就同她一起到了朱珠的住處。

    朱珠正痛得在床上蜷縮成一團。

    見狀他立刻打開手中箱子取出幾枚銀針,令小蓮掀了薄被便要給她紮,朱珠一見卻怎的肯允許。當即又是痛得皺眉,又是死死地拽著自己的衣服,見狀小蓮不由急道:“小姐小姐,這會子就隻是讓碧先生診治而已,也由不得什麽避諱不避諱的了,到底是您身子重要還是這顏麵重要??”

    於是朱珠隻能鬆了手。

    由著這年輕男人將自己衣衫慢慢朝上掀開了,又褪去了一些裙子,隨後將手中細若發絲的銀針一支支紮在了她小腹上。

    倒也不覺得痛,許是已被腹痛折磨得麻木了,因而幾針下去幾乎沒有任何感覺,隻過了片刻感到一股微微的熱隨著針刺入的地方漸漸湧向丹田處,少頃,那原本劇烈攪動在腹中的疼痛立時減緩了,亦令她長出一口氣。手腳微微鬆弛了下來,於是得以有了那麽一點精神朝那依舊專注在她腹部銀針處的碧落再次望了一眼:“多謝先生……”

    他笑了笑:“可好些了?”

    “好些了……先生怎會此時來到府上……”

    “原是來看看你兄長,誰知你竟得了急病。”

    “不知朱珠得的這是什麽急病,怎的會腹中劇痛難忍……”

    “姑娘是從幾時開始疼痛的。”

    “應是你家那位仆從將我送回府上之後。”說到這兒,話音微微一頓,她有些茫然道:“朱珠有些費解……”

    “怎麽?”

    “我原記得自格格車中出來後,先生騎馬將我送回府上,可怎的會突兀換成了馬車……朱珠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嗬……”聞言他再度笑了笑,道:“你今兒本就有些不舒服,所以中途去了我宅中,給你服了些藥,你便睡著了。我想想留你在府上總是不妥,剛好又被老佛爺傳進宮,便叫了府上奴才用車送你回來。誰想你到家竟然身子變得更糟,若早知曉,我便早一刻過來了。”

    “原來如此……”雖仍有些半信半疑,但他說得倒也確實沒有任何不是之處,便鬆了口氣朝床上躺了躺平。這會兒已然覺得腹中更為好受了許多,甚至也有了明顯的饑餓感,便扭頭對小蓮道:“去廚房看看還有什麽點心,取些過來,再為先生燒一壺花茶。”

    “是。”見小姐已恢複常色,小蓮自也是大大鬆了口氣,便感激地朝碧落望望,立即奔奔跳跳往廚房處去了。

    直至她身影消失,朱珠臉微微一紅,望著碧落道:“先生,朱珠還有些病症,望先生指點一下。”

    “姑娘請說。”

    “回家後在身上發現這些東西,也不知怎會出現的,想是同發燒相關,望先生給個診斷……”邊說,邊咬著唇將手腕上的衣袖慢慢撩起,露出一條雪白的胳膊,胳膊上赫然幾點紅印,帶著微微的腫,在燭光中閃閃爍爍。“就是這樣的……”

    碧落正將銀針從她腹上一一抽離。見狀,朝她手臂上仔細望了望,隨後目光微閃,道:“身上其它地方可還有?”

    朱珠點點頭。

    “可否讓在下瞧瞧?”

    她臉再次燙了起來,朝自己衣領處指了指,不安道:“都在胸脯,不方便叫先生瞧,望先生體諒……

    聞言他挑挑眉。

    遂起身用塊幹淨帕子擦了擦手,到她床邊徑自坐了下來,正色道:“自古醫者如父母,你這會兒便當我是你阿瑪額娘,便可以了。”說著,將手伸向她衣領,見她遲疑了陣垂下頭,知是默然應允,便輕輕掀了她領子,朝她脖子處看了看。隨後笑笑:“果真隻是尋常疹子。姑娘體內濕氣重,身子又這樣瘦弱,稍有不慎便會這樣,不妨事。”

    邊說邊從一旁箱子內去出一隻瓷瓶,打開拈了些乳白色的東西朝著她脖子上輕輕抹了,隨著一股淡淡的清香,朱珠便立時覺得脖子上的腫痛好了一些。

    “先生果然醫術了得……”

    “區區一些濕疹,若連此也治不了,還做什麽郎中。”

    “嗬,”聞言朱珠輕輕一笑,隨後忽地斂了神色,朝他這張背著燭光的臉望了過去。

    臉因光線而顯得更為柔和與美麗。

    令朱珠原本緊繃著的情緒略略平穩了些,也因此略有些放肆地多望了他幾眼,直至他覺察到了,抬眼望向她道:“姑娘為什麽這樣看著我?”

    “……我在想,有時覺得好像在什麽地方見過先生,卻怎的都無法想起來。”

    “嗬,姑娘的話聽上去有些奇怪。”

    “先生……”

    “姑娘想說什麽?”

    “……先生,朱珠隻是希望,若我們曾經……在很久遠以前,有過什麽交集,而朱珠卻已經怎樣都想不起來了……先生若是真的知道,還望先生能如實告知,以讓朱珠能夠有些明白。”

    “明白什麽?”

    “明白緣何先生要如此執著地迎娶朱珠。”

    “嗬嗬……姑娘這番話聽上去仿佛是在說,還望碧落能如實相告,以讓朱珠能死個明白。”

    “……先生說笑了。”

    “我會待你好的。”

    突兀一句話,說得朱珠微微一怔。

    便見他笑笑再道:“我會待你好的,朱珠,我娶你自是真心實意的。”

    話音落,許是離得近,朱珠隻覺他一道微溫的呼吸掃在了她的臉上,不由臉一燙,迅速將頭轉向一邊:“先生可瞧好了?”

    見狀碧落慢慢朝後退了開來,將她領子攏了攏:“碧落失禮了。但,早晚便是夫妻,姑娘總要試著習慣才是。”

    “待到婚後朱珠自會慢慢去習慣。”

    “也好。”

    說罷沉默下來,他坐到一旁研了墨,在燈下專注寫起方子來。朱珠在一旁看著,過了會兒,腦中一番掙紮,她遲疑著咬了咬唇,輕聲道:“先生,”

    碧落抬眼朝她看了看。

    “朱珠在想,以先生這樣的品貌,以先生這樣的學識,多少好女兒家自會芳心暗許,何必因了朱珠一個而……”

    “多少好女兒家自會芳心暗許,那麽朱珠的芳心可願許。”

    “先生……先生實在是叫朱珠費解……”

    “那就不要多想了。”說罷放下筆,似乎朝朱珠笑了笑,朱珠卻看得模糊。

    緊跟著臉腦中也有些模糊起來,她不由問道:“怎的忽然這樣困了……”

    “因剛才腹痛耗費你太多元氣,因而一經醫治便分外容易困頓。”

    “如此……朱珠……怕是要失禮了……”

    “你且安心睡,我捎帶便自行離開。”

    “如此……”如此,朱珠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一下子便陷入了沉沉的睡夢裏。

    因而絲毫覺察不到此時那碧落先生已站起身走到她身旁,在她床邊坐了下來,靜靜朝她望著。隨後俯下身嘴對著嘴朝她口中慢慢噴出一團青色霧氣,如之前在他府邸中時那樣,將這霧氣一點點渡進了她的口中。

    約莫過了半盅茶的功夫,方見她額頭的汗液褪盡,臉也因此顯出一層血色。

    方始將口中的霧氣止了,隨後似乎微微有些乏力,便徑自在她身側躺了下來,望著她的臉,望著她的唇,聽著她唇中一點一滴細微的呼吸。

    便禁不住欲望自體內悄然升起,不由自主伸出手慢慢朝她嘴唇上撫了過去。

    卻在手指觸到她皮膚那一瞬,忽然想起了什麽,兀地停留在她臉側,僵硬了下來:“正藍旗察哈爾家的莫非……倒是從未將此人估算進來,你說可是?”

    “是,主子。”他身後旋即響起一道話音。

    緊跟著在床邊淡淡顯出一道瘦長的身影,如同蛇一般纖細瘦長的身影。

    他側頭朝那身影輕瞥了一眼,淡淡道:

    “去給我好好查查。”

    “是,主子。”

    話音未落,突然啪的聲響。

    便見門口處那剛剛回轉的小蓮一臉驚恐瞪著屋內,手中所托餐盤內物什一瞬間砸得滿地都是。

    見狀床邊那身影立即消失了。

    而碧落亦從床上坐起,朝她笑了笑:“小蓮,茶呢。”

    “茶在廚房。”剛碰見他視線,小蓮的目光突地由驚恐變得木訥。

    隨後木木地一個轉身,重新朝著門外走去,一路腳步慢騰騰的,卻也是極有目標地往著廚房的方向。

    “小蓮,取茶。”碧落便對著她那木訥的聲音再道了聲。

    她立刻往前一個踉蹌。

    隨後點了點頭,繼續往廚房方向慢騰騰走去,口裏訥訥應著:“是,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