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荒唐
作者:將欲晚      更新:2022-09-29 22:24      字數:4720
  第42章荒唐

  42,

  聽順喜說完, 宋善寧的楚恒略對視一眼,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順喜顯然也有些尷尬,賠笑了兩聲,先伸手揮退了身後跟隨的小太監, 才走近了幾步, 壓低聲音,算是解釋, “殿下, 駙馬。您二位可千萬別多心, 陛下確實是有急事。”

  他往後指了指,“奏折摞了山高,半宿沒睡了。”

  聽到這話, 宋善寧心頭的大石才算是稍稍落了地。

  她是宋溫的長女, 底下的弟妹都還沒成年, 也沒見過公主出嫁的儀典,卻也知道, 沒有哪個公主成親之後,第二年會不祭拜祖宗, 不叩謝帝後。

  但好在皇帝並非故意避而不見, 宋善寧微笑著點頭, 楚恒略也將心頭的不悅藏了起來。

  於是,兩人便隻好先行出宮, 等皇帝擇日召見。

  但是回程路上, 楚恒略還是有些悶悶不樂,馬車行過長街, 宋善寧瞧見外麵有賣蜜瓜糖水的小店, 便吩咐人去賣兩碗, 帶回家吃。

  侍從都候在外麵,宋善寧趁著馬車停下的時候,問楚恒略,“怎麽了,是不是還因為父皇的事不安?”

  楚恒略點點頭,又搖頭,最後苦笑一聲,“怪我,昨日醉死過去,新婚之禮都沒有行完,今日才會這般不順。”

  宋善寧稍怔,又一下子沉默下來。

  楚恒略瞧她這模樣,還以為是因為昨晚的冷落讓她不高興了,雖然兩人是契約成親,但畢竟青梅竹馬這些年,她終究是在意自己的。

  楚恒略心中不免竊喜,但實際上,宋善寧卻想到了謝諶。

  昨晚他說“禮都未完,合巹酒也未喝,算什麽夫妻?”

  竟真叫他一語成讖,帝後都未覲見,嚴格來說,還真的算不上夫妻。

  想到這,宋善寧不由得心神一凜,連忙將這念頭驅逐出去。

  隻是因為朝中有急事罷了,等父皇處理完正事之後,定然會及時召見他們,補全禮節。

  但她想得還是簡單了。

  到現在已經快要一天一夜,皇帝仍在書房沒有出來。

  幾位宰相都坐在下首,每人的手邊都擱著一盞濃茶,儼然都是用來吊精神用的。而在宰相和皇帝之間,太子宋彥文也在,他是晨起才到的,但眼底同樣有一圈青紫,臉色看上去也不太好。

  空曠的大殿內久久沉默,最終還是皇帝先開了口,“元卿,你來說說……”

  元輔和在一眾宰相之中,資曆最老,更曾是帝師,最得皇帝信任。

  平日朝中有什麽事無法解決,再或是皇帝拿不準主意時,皇帝都會教他決策,或是主持朝議,他一向以此為榮。

  可在此時,他被皇帝點名,卻是心裏咯噔一聲。

  好半晌,他才說:“依老臣之見,還是……國事為重,大局為重。”

  聽他這樣說,皇帝仿佛並不意外,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他轉頭看向元輔和身邊的高隨,問:“高卿,你的意見呢?”

  高隨猶豫許久,最終拱了拱手,道:“臣,和元相意見相同。”

  皇帝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順著高隨依次問下去,殿內總共七位宰相,有人答得快,有人猶豫的時間長,但無一例外,都是讚同元輔和的陳論。

  皇帝又將視線挪到離自己最近的太子,“那麽,太子,你是怎麽想的?”如往日一樣,目光寫滿了慈父的柔和,還有一國之君對於繼承人的期盼。

  不過,在今日,又好似多了一抹期盼。

  隻不過深深掩藏在眼底,宋彥文此時沒有抬頭,也並不能分辨父親的深意。

  他猶豫許久,才緩緩地說:“兒臣以為,元相所言甚是。”

  似乎是意料之內,皇帝點了點頭,卻沒想方才似的,直接將他也略過,而是又接著問:“為何,與朕說說?”

  宋彥文躊躇許久,才道:“北夷向來蠻橫,尤其是八皇子登位之後,頗有一統草原的架勢,大燕在這時候和他們開戰,並無勝算。不若先行安撫,再聯合北夷周邊的牧族,合力包圍北夷。”

  “他們遊牧為生,又生來好戰,隻要咱們斷了他們的糧草,長此以往下去,先認輸的,必然還是北夷。”

  “因此,依兒臣之見,還是要長遠考慮,大局為重,先行答應安撫,日後,再徐徐圖之。”

  說完,宋彥文悄悄抬頭,見皇帝的麵上並沒有暴露出任何不悅,悄悄鬆了口氣。

  其實,也根本不必擔心皇帝會有任何的不悅或是羞惱。

  因為過去的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大燕都是這般處理與周邊幾個蠻夷的關係的。

  早些年時還好,至少還會行合縱連橫的掣肘之策,但從先帝開始,國富日強,百姓安居樂業,更沒有人想打仗了。

  總歸不過是多給些賞銀,也就過個幾十萬兩白銀罷了。

  對於那些地少人稀的蠻族來說,或許是一年的口糧,但是對於繁盛的大燕,甚至還沒有一個高品官員的過年收的一份年禮多。

  用一點銀子,去換一年,甚至幾年的安寧,沒人不願意。

  可誰也沒想到,今日的北夷會貪得無厭,仗著自己剛吞並了幾個小族,來向大燕索要更多。

  可是又能怎麽辦呢?

  真的要打仗嗎?

  大燕已經三四十年沒有見過戰爭了。

  這些久居金殿的老宰相們都不敢去賭。

  更何況,大燕向來重文輕武,他們怎麽會打得過北夷?

  果然,皇帝沒有再開口問什麽,他垂著眼靠坐在龍椅上,久久沒有出聲。

  聽著太子條理清晰的回答,幾個宰相也都不由得鬆了口氣,幾個人悄悄對望一眼,都覺得這件事怕是要拍板定案了。

  可沒想到的是,階上忽然傳來一陣低低的冷笑,皇帝忽而怒氣,猛地將桌案上小山似的折子全部揮落。

  “荒謬!”

  嘩啦啦奏折落地聲與皇帝的怒吼一並響起,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

  宋溫人如其名,一向溫和,對待重臣更是客氣守禮。

  誰都沒有見過他發這樣的火氣,因此他如此大怒之下,誰都沒反應過來,倒是一直守在簾子後頭的順喜手腳麻利,默默跪過來收拾皇帝揮落的折子。

  其他人也很快反應過來,連忙跪倒低頭,不敢再開口說話。

  皇帝繞過寬大的禦案,將順喜一腳踹開,低頭在一片雜亂中翻找了許久,才挑出其中一本,狠狠摔到了宋彥文的胸口。

  “既然你說,可以先答應他們的條件。”皇帝氣得胸膛不住地起伏,“那太子,你來念念,這北夷的要求,到底是什麽!”

  折子將宋彥文咂得往後一縮,跟著順著他明黃色的錦袍往下滑,沉沉地落在了地磚上,發出咚得一聲悶響。

  那聲音算不得大,宋彥文卻像被嚇到了似的,手指一顫,不敢伸手去拿。

  皇帝怒道:“給朕念!”

  一陣窸窣的翻頁聲,跟著是宋彥文略顯溫吞的聲音,“求燕朝皇帝陛下救濟相幫,八十萬兩白銀,二十萬兩黃金,以解我族燃眉之困。另求娶燕朝公主殿下,為我王正妃,永結兩族之好,再求二十萬頭山羊陪嫁我族……”

  宋彥文的聲音越念越小,到最後幾不可聞。

  皇帝冷笑一聲,“且不說他這一次擅自把每年的賞銀多加了三成有餘,便說要求娶公主,你們想將哪個公主送去?”

  又是一陣沉默,皇帝尖銳的目光緩緩從這些人的頭頂掃過,知道他們的心裏多半都隻有一個人選。

  想到這個名字,皇帝手掌撐著禦案,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再開口時,仿佛瞬間蒼老了十歲一般,“朕總歸有四個女兒,三個都不滿十歲,個頭還沒有桌案高。”

  “還有兩個妹妹,一個早死,一個倒是雲英未嫁,卻已經三十幾歲,總不能將她送到北夷,那還不如直接宣戰。”

  “剩下的,便是其餘宗室之女。要麽連孩子都生了三四個,要麽便是連十歲都不到的年紀,惟有一個年紀適合的……”

  說到這,皇帝也不由得頓住,“是善善。是剛成親半日的永安公主。”

  “難道,你們想讓朕將她送出去嗎?”

  沒有人說話。

  皇帝的視線停在宋彥文的身上,不敢相信一般,又問了一遍,“文兒,那是你的親姐姐,你可知道,若是真的將她送到北夷,她一輩子都再回不來了。你真的想要將她送去和親嗎?”

  宋彥文艱難地搖了搖頭,無法回答。

  而這時,一直跪在太子身後的元輔和卻往前膝行了兩步,拱手道:“陛下!”

  “陛下。”他叩一次頭,才又繼續說道,“如今在北夷掌權的八皇子非同小可,自他繼位以來,征戰數月,迅速擴張了北夷的國土,如今想必是錢糧不足,才會來找咱們要銀子。”

  “咱們若是不給,他們便會與咱們魚死網破,死纏爛打。就算最後得勝又如何?民心慌亂,朝廷得不償失。”

  “但若是安撫下去,他們偃旗息鼓之日,咱們再趁機敲打,方為上策。”

  皇帝沉默一瞬,擺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元輔和便接著道:“更何況,以八皇子的城府,臣實在不相信,他會不知咱們大燕沒有適齡的宗室女。”

  “依臣之見,他就是衝著永安公主來的。”

  這話一出,皇帝也不由得深吸一口氣。

  “既然他已經將自己的心思擺在了明麵上,那麽咱們不如暫且滿足他們,隻是委屈了公主殿下。但若是能以永安公主一人之力平息兩族交戰,那便是漠北,甚至整個大燕的功臣,到時候陛下再將公主殿下迎回來,又有誰敢說三道四?”

  “所以,臣懇請陛下以國為重,以大局為重。”

  說完,他藏在袖口之中的右手隱秘地後勾了一下,身後幾個宰相,除了跪在最後,最年輕的徐興之外,皆俯下身去,“臣附議。”

  徐興見此也立刻躬下身,動了動嘴唇,但到底是沒有開口說出半個字來。

  皇帝長歎一聲,“你們先下去吧,朕,朕再想想。”

  幾人跪安退下,殿門合上的那一瞬間,皇帝又坐回了龍椅上。

  一直跪伏在台階上的順喜立刻抬起腰,開始收拾地上散亂的折子,許久,皇帝冷不丁問一句,“順喜,你說,朕還要不要堅持?”

  順喜一個內監,哪裏敢妄議朝政,囁嚅著不敢開口。

  皇帝也根本便沒指望他的回答,他抬手掩住半張臉,也掩住了一聲歎息。

  金銀牛羊都是小事,送一個公主和親才是大事。

  北夷雖蠻橫,這些年來卻還是要依附大燕。

  可若是他真的在這個時候,將剛剛大婚的公主送過去,那便是讓大燕與北夷君臣之位顛倒。

  不,他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想到這,皇帝突然坐直身子,他拿起桌上的一個空白折子,吩咐道:“順喜,研磨!”

  ,

  從大殿離開之後,太子便直接回東宮了,徐興也借口家中有事,乘一頂小轎快步離開。

  剩下六個人步行往宮門走去,元輔和走在最前,後麵幾個人隱隱以他為首。

  許久,宮門都近在眼前了,不知誰問了一句,“元相,您覺得……陛下會答應咱們的奏議嗎?”

  元輔和捋著胡子,神色複雜地搖了搖頭。

  其餘人多半也是這樣想的,見此都沉默下來。

  元輔和也沒有再多說什麽,隻笑著拍了拍身邊的高隨,繼續往前走。

  其他幾個人也都不敢再說話,於是一行六個人就這樣穿過宮門,各自登上轎攆,回家去了。

  元輔和是最先到的,因此他的轎子被堵在最裏麵,此時要等著其他一些人都走了之後,才能起轎。

  他並不急,倚著轎身閉目養神。

  大約一刻鍾後,轎子被人敲了兩下,他才抬起眼,是本該已經離開的高隨立在外麵。

  高隨拱手,問:“元相,天氣這般熱,在下想到您府上討杯茶水喝。”

  元輔和捋著胡子笑了笑,說:“高大人,請。”

  很快便到了元輔和的相府,兩人一路直奔元輔和的書房,相對而坐,立刻便有小廝來上茶。

  元輔和揮手讓人都推開,高隨終於問道:“北夷的折子,是元相故意截下的?”

  元輔和抿了口茶,並未遮掩,“什麽都沒有瞞過高大人的眼睛。”

  高隨摸了摸八字胡,緩緩笑了,“我就說嗎?那北夷人就算再不知禮數,也不會非要求娶一個已經成過親的女人。想來這折子應當是陛下還沒有給永安公主賜婚的時候寫得,但卻被故意攔下,拖到了今日。”

  元輔和說:“高相是個聰明人。”

  高隨說:“在下的確不算笨,除了猜到這些之外,還猜到些別的,元相的心思。”

  元輔和眉梢一挑,“哦?”

  仿佛並沒有看到他眼底的威脅,高隨說:“皇後一門心思要為太子積蓄勢力,晉國公府終究是被她拉上了馬。可如今成親之後再去和親,楚家難保不會借此懷恨在心。”

  "沒了幫襯,太子又年輕,終究還是要依仗您。"

  元輔和笑道:“高大人將老夫全然猜透,可是老夫,卻看不懂高大人了。”

  高隨說:“在下不過是一介隻求安穩的普通人,漠北若是真的打仗,這戶部的銀子,不知道夠不夠用。”

  戶部尚書,是高隨曾經的學生。

  元輔和說:“放心,打不起來。”

  “您這般確定?”

  元輔和說:“咱們這陛下看似軟弱,實際上卻是有些武人血性。隻可惜……”

  他忽然笑了笑,說:“隻可惜軟弱的時候太多,等到血性被激起來的時候,手上卻沒有什麽可用之人。隻有一個竇承……”

  高隨道:“說是已經在漠北了。”

  元輔和說:“他們這些粗人隻懂得立功,隻想著打仗,卻根本不為京中的百姓著想。”

  “老夫身為宰輔,自然是要阻止的。”

  三日後。

  傳信太監一路小跑,連滾帶爬地跪到金殿外,“陛下,有漠北急奏。”

  皇帝一愣,他叫人發去的密信剛過了三日,怎麽這麽快就有回奏?

  但也來不及思索,他叫人將急奏呈上來,唰得展開,一掃而過,半晌,手指抖篩一般,竟連一張紙都握不住。

  紙張輕飄飄落地,顯出上麵的幾個字:

  鎮北將軍竇承,已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