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作者:洋洋兮與      更新:2022-09-29 22:18      字數:10718
  第二十四章

    就在宋衿符念完口訣的一瞬間, 一股強烈的氣息自她身後湧來,與先前翻天覆地的鬼王氣息相衝。

    兩道鬼氣不相上下,相撞在萬窟山的上空, 震得天地間風起雲湧的更加厲害,宋衿符即便吃了一顆定風丸, 也還是覺得自己有點搖搖欲墜, 看著躺在地上被狂風拖動幾尺的青陽君,她恍然大悟,趕緊過去也給他喂下一顆定風丸。

    她拖著青陽君躲在一塊巨石後頭, 等著自己召喚的鬼將出場。

    照目前這個氣場來看, 她召喚出來的鬼將即便比不上宋斐,但武力值也不會低到哪裏去。

    她心下抱著一絲希冀, 探出頭去,隻不過一眼, 就與已經飛到萬窟山半空、正森然巡視地盤的鬼王鶴汀州對上。

    夭壽了, 真他娘是鶴汀州!

    宋衿符黑亮驚恐的眼珠在與他對上的一刹那,仿佛就不會動了,呆呆地扒在巨石後頭,看著他隨便一揮手, 一道帶著紫光的閃電便猛然劈向她躲藏的這塊巨石。

    一切的發生都隻在一念之間,她拉著青陽君,根本躲避不及, 慌亂之下, 腰間不知何時纏上一道泛著銀光的鞭子, 在紫電劈上巨石的那一刻, 她腰身被銀鞭拉扯, 與青陽君一道, 被拽向漆黑一片的天際。

    銀鞭!

    宋斐!

    宋衿符死死地抓住纏在腰身的鞭子,向下俯瞰,一團氣勢極凶的鬼影正踩著被劈得四分五裂的巨石,朝鶴汀州飛速衝過去。

    鬼王過招,通常不需要過多的語言交流。

    電光火石都隻在頃刻之間。

    宋衿符和青陽君被一道扔在一團烏雲上,銀鞭刹那從她腰間抽身,帶著醒目的電光,甩向對麵的鶴汀州。

    “怎麽突然就打起來了?”

    她驚魂未定還在瑟瑟發抖的同時,身後突然出現一道帶點疑惑、帶點慌張、又帶點隱隱興奮與激動的老道聲音。

    她猛然回頭,好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她七拐八拐費盡心思去找閻王,原來隻要兩個鬼王打一架,他就能出現了!

    她咬牙切齒地瞪著閻王,眼神雖無聲,但有意,仿佛在說:如今下麵打架我不找你麻煩,但是你給我等著,等他們打完,我遲早要跟你秋後算賬!

    閻王其實見她也是頗有點心虛,但是沒辦法,他好容易躲到自己從前的老巢想要清淨一會兒,哪想剛躺下不過幾個時辰,他的頭頂就開始傳來山崩地裂的聲音,他再不出來看看是怎麽回事,恐怕他這好容易回來一趟的老巢都要被掀翻天了。

    判官照舊跟在他身後,那一張黑透了的臉,倒是看不出來心不心虛,倒是這都不妨礙宋衿符要跟他們一個兩個一起算賬。

    她恨恨地轉身,想先看看下麵打的怎麽樣了,不想閻王這個沒臉沒皮的,又自己湊了上來,問道:“宋斐是你招出來的?”

    宋衿符撅著嘴巴,陰陽怪氣:“哼,有些人金貴的很,明明答應了的事情,關鍵時刻卻怎麽也不肯出來,跟姑娘家上花轎似的,羞羞赧赧,說好的鬼符就跟廢紙一樣,不如鬼王來的誠實守信,重情重義。”

    她目不斜視,仿佛專心致誌在關注下麵殘酷至極的打鬥,一隻耳朵卻默默豎了起來,想聽閻王怎麽回答。

    閻王額上冒了幾滴汗:“小姑奶奶,上回的確是我們的錯,本君不該說好的陪你看完魔尊赤鏊的打鬥,卻半途走了人……”

    他頓了一瞬,陡然又理直氣壯道:“但本君那都是有原因的!都是判官,判官他臨陣脫逃,他突然換成了宋斐!本君也是被嚇到了,是怕被宋斐追著秋後算賬,才不得不先一步逃走的,你也知道,姓宋的狠起來根本不是人……”

    你也知道姓宋的狠起來不是人,你還留我一個人在那接受他的責罵?

    宋衿符瞪圓了一雙杏眼,究極怨忿地看著他。

    後頭的判官晃一晃神,似乎沒想到自己的主子能沒臉沒皮成這樣。

    明明把事實告訴他的時候,他是拍掌叫好,大為慶幸自己終於不用冒著得罪魔尊赤鏊的風險了……

    但是為時已晚,他的沉默換來的,是宋衿符已經將怨忿的目光轉向了他,且極為鄙視地抬起了下巴,

    判官:“……”

    他伸手,牽起倒在雲層上的青陽君的手腕,轉移注意,將功補過:“他這是怎麽回事?被傷成這樣,起碼幾百年的修為都毀於一旦了,我記得,他是天界的財神爺吧?如何會在鬼界被傷成這樣?”

    這問題問的宋衿符也想知道。

    宋斐將青陽君帶到鬼界後,都發生了什麽?他不是應該去黃鶴關的嗎?怎麽是玉容關的小鬼在追殺他?他都做什麽去了?

    即便天界的仙術在鬼界無法最大程度地施展開來,但他七八百年的修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被一群小鬼嘍囉傷成這個樣子,除非他是正麵對上鬼王或者哪個強勁的鬼將了……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問題,青陽君身上,怎麽會有七絕城的鬼符?

    宋斐不肯分哪怕一丁點的靈力給已經成仙的她,倒是願意給這位財神爺自己的鬼符?這也太邪門了。

    她帶著極大的困惑,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麽,若是可以,先帶他去醫治吧。”

    底下兩個鬼王雖然還在打架,但基本影響不到坐在雲層上的他們,何況這裏還有判官和閻王在,除非他們是真的不要命了,不然,是不會打到閻王頭上的。

    判官道:“那我先將人帶回閻王殿去,你的傷口呢?”

    宋衿符一怔,好似才想起來自己肩上還被某隻小鬼咬了一道,傷口的血已經快要幹涸了,隻是肩膀稍微一動,帶血的皮|肉就又開始滋滋地疼。

    她忍著痛楚,堅定地搖了搖頭:“我等宋斐打完。”

    判官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一下就窺出她心底裏打的是什麽小算盤,無言帶著青陽君先走一步。

    他走後,閻王也一雙老眼定神在她的肩上,似乎要就著她被牙齒撕裂的衣裳,仔細窺窺裏頭的傷口究竟潰爛到了哪一步。

    片刻,他搖了搖頭,看熱鬧也不忘帶著的十二珠串冕旒搖搖晃晃:“這傷口還不夠深,要想使苦肉計,叫他心疼,起碼再往裏進一寸,血把半邊衣裳染夠,這才行。”

    宋衿符頓了一下,原先占據道德高地咄咄逼人的氣勢驀地就弱了下來,有種幹壞事被看破的心虛。

    “誰說我要使苦肉計?”她死鴨子嘴硬。

    “不用?”閻王問,“你的十方鏡到手了?”

    死鬼!哪壺不開提哪壺!

    “你怎麽知道宋斐不會把十方鏡給我的?”她好奇地問。

    廢話,給了你,叫你看到五百年前的真相,你對我還會是如今這番態度?

    閻王心下腹誹,臉上麵不改色,故作一副高深的樣子:“本君不才,也是有點看人的本事在身上,宋姑娘尚且年輕,往後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哩。”

    宋衿符眯眼,對他這番鬼話半信半疑。

    她看著閻王的樣子,默默地想,宋斐既然能提出叫閻王或者判官陪同她看十方鏡的條件,那這個條件必定不能夠輕易完成,她若現在就把這事說與閻王,說不定閻王又要立刻逃走。

    好不容易才逼得他們自己現身,她這回得徐徐圖之,不能再將他們輕易嚇走了。

    兩人在雲層上拉扯閑話的功夫,底下兩位鬼王又已經過了十幾招,現正進入了休戰的狀態。

    “講道理,我今日本沒有想要與你動手,我隻是來抓回貿然闖入我玉容關的外人,你非要護著他做什麽?”

    “我沒有護著他,我隻是聽鬼符行事。”

    宋斐與鶴汀州麵對麵站著,身上的鬼氣一個比一個重,周遭的氣場一個比一個強大,兩人互不相讓,即便不動手,隻是站在那裏,渾身散發出來的氣息,也夠方圓幾十裏陰風襲卷,無人敢探頭。

    鶴汀州頂著一張堪稱俊美的皮囊,輕扯了扯嘴角:“什麽時候,七絕城的鬼符已經使喚的動鬼王了?”

    宋斐懨懨地看著他:“一直可以,是你孤陋寡聞。”

    “嗬,說起來,我記得這道鬼符是宋姑娘招出來的?”

    鶴汀州突然昂首,將目光投向黑不見五指的烏雲雲層,隔著萬丈高空,逼得宋衿符措不及防與他對視。

    “既已成仙,還要招鬼,天上的神仙們,都知道這件事麽?”

    他妖孽般仿佛自言自語,說的話卻一字不落,鑽進宋衿符的耳朵裏。

    死鬼,還想上天告她的狀不成?

    宋衿符覺得自己對鶴汀州的厭惡從未如此之深,枉她從前看他皮囊不錯,性情溫潤,當他是個難得一見的好鬼王,不想簡直是大錯特錯,荒唐至極。

    她趴在雲層上,聽宋斐冷笑一聲,滿不在乎道:“你隻管去找人告狀,這鬼符,是閻王給的。”

    閻王高低也是天庭的屬官,他給宋衿符鬼符,自然算是同僚間的友好往來。

    “哎哎哎!”閻王卻在天上急了,這死鬼睜著眼睛在說什麽瞎話!

    隻見他擼起袖子就要下去解釋,宋衿符眼疾手快地攔住他:“閻王去做什麽?下麵兩個鬼王打架,危險的很!”

    “你你你,他他他……”

    閻王指來指去,聽得宋斐一張冰冷的巧嘴繼續在下麵胡謅:“鬼王當多了,真以為自己就是十方鬼界的主宰了?閻王才是頂上人,他吩咐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他把我的鬼符給誰,我就為誰辦事,你以為自己是特殊麽?你,也一樣。”

    他挑眉,明明說的好像是對閻王畢恭畢敬的話,但閻王隻覺自己五體通寒,馬上就要昏過去了。

    平日裏一個比一個不把他當回事,正經時候了,倒是記得他是鬼界的主宰了!真是謝到姥姥家了!

    他麵色本就黢黑,此刻生著氣,簡直是黑上加黑,宋衿符即便因為打架變得灰頭土臉,和他在一處,也顯得白淨到不行。

    一黑一白的兩人在雲層上拉拉扯扯,繼續關注著下麵的動靜。

    “也就是說,你是宋姑娘招出來的鬼,她要你護著那個人,你就是死也要護著了?”鶴汀州的怒火已經將近達到頂峰,眸中帶霜,能凍三尺。

    “不至於。”

    宋斐卻仿佛根本沒有將他放在眼裏,把玩著手上的銀鞭,銀鞭的光是冷的,他周身的氣勢,也是冷的。

    “和你打,死不了。”

    “那你就看看吧!”

    鶴汀州話音未落,便筆直地拍出一掌,卻不是對著宋斐,而是直衝向高高的雲端,奔著閻王和宋衿符而來!

    原還在推推搡搡的兩人,聽著底下突如其來的動靜,雙雙目瞪口呆了一瞬,而後,隻見閻王猛地一腳踹下宋衿符,自己也從另一側迅速飛落雲端。

    鶴汀州的一掌雖然穿破了雲層,但萬幸兩人都沒受傷。宋衿符在半空中極速下降,被踹下去的姿勢叫她根本連緩衝騰雲的本事都沒有。

    “宋斐!”

    她隻能閉著眼睛去喊。

    而宋斐哪裏還需要她喊,在鶴汀州出手的瞬間便點足直往上飛,甩著銀鞭纏繞上宋衿符的腰。

    宋衿符隻覺自己被一股強硬的力道拽著在天上飛,身體在撞入鬼王懷抱的一刹那才覺得踏實。

    “嗚嗚嗚!!!”

    她惶惶不安地睜眼,看見宋斐在自己麵前的一瞬間,眼淚奪眶而出。

    誰能知道,她剛剛被閻王一腳踹下去,臉朝地麵極速貼近,那等恐懼實在是太可怕了。

    即便她知道閻王是在救她,即便她知道宋斐不會眼睜睜看著她死,可她在墜落的一瞬間,還是隻會沒用的想到,嗚嗚嗚這天也太高了,她這樣摔下去必死無疑,她這輩子怎麽死都行,就是不要臉朝地麵正麵而亡啊,死了還要毀容這種事也太痛苦了吧!這殺千刀的鶴汀州!!!

    她緊緊抱住宋斐,宛如抱住自己的救命稻草,劫後餘生的慶幸叫她忍不住趴在宋斐肩頭嗚咽起來。

    宋斐動了動,很想叫她先下來,他先解決了鶴汀州再說,不想宋衿符哭的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哪還管什麽鶴不鶴汀州的。

    他隻能以極寒的眼神示意鶴汀州,今日這筆賬,他日後一定會向他討回來。

    同樣都是鬼王,鶴汀州對宋斐的威脅渾不在意,隻是在對麵冷冷地看著兩人,眸中盡是錯過機會的惋惜。

    本來那一掌若能得手,宋衿符不死也得傷個十天半個月,可惜了,閻王救了她一命。

    “鶴汀州!你敢對本君動手!”

    飛下雲層的閻王穩穩地落在狂風呼嘯的山上,冕旒和玄黑的大袖襯得他當真像個正兒八經的皇帝,擺起氣勢來指責人,倒也挺像那麽一回事。

    可惜鶴汀州也隻是淡淡地看一眼他,語氣十分漫不經心且毫無歉意道:“抱歉,不知有人在上頭,一掌打偏了,閻王莫怪。”

    反了,這群小兔崽子,當真是反了,當他坐鎮閻王殿,當真是擺著看的嗎?

    閻王氣勢洶洶地瞪著他:“你私自擾亂鬼界秩序,出兵截殺黃鶴關手下的事,本君已經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你竟膽大包天,敢對天庭的神官下手,若非宋姑娘阻攔,怕是早已釀成大錯,若你再胡作非為下去,本君勢必要叫你知道鬼頭落地的滋味!”

    “人頭都已經落地過一回了,鬼頭,就不勞閻王操心了。”鶴汀州垂眸,撣撣衣上的塵埃,冷眼瞧著他身後依舊緊緊扒在一起的兩人,道,“閻王真有功夫,不如先把身邊這個真正擾亂鬼界秩序的人給處置了,私自將人送上天庭,惹得如今多少妖魔鬼怪爭相想上奈何橋,奈何橋的防守,如今還好吧?”

    “你……”

    閻王一噎,看他森冷一笑,轉身徑自消失在了漩渦風中,全然沒有把他當回事,氣得當場呼吸又粗重了許多。

    宋衿符雙腿環在宋斐身上,還沉浸在自己差點就要摔死的慘烈悲劇中無法抽身,聽見閻王無法忽略的破口大罵,才稍稍回神。

    她轉過頭,哭過的眼角泛紅小臉煞白:“人走了?”

    “走了。”

    “哦。”她終於平複下來呼吸,看著閻王跳腳卻又奈何不了鶴汀州的動作,悄悄趴在宋斐耳邊,道:“真是太丟人了,堂堂閻王呢。”

    “嗯。”宋斐圈緊她的腰,“你不丟人。”

    “……”

    宋衿符這才注意到自己如今的動作。

    因為被銀鞭勾過來的時候她就是麵對麵的姿勢被宋斐接到了懷裏,心有餘悸的害怕叫她抓著宋斐宛如最後一絲生的希望,怎麽舍得鬆掉,一雙手和一雙腿,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和腰身,怎麽也不肯放。

    著實是有點不雅。

    還有點丟人。

    比閻王丟人。

    更丟人的是,她還哭了。

    她抹抹眼角的餘淚,尷尬了一息,卻是不肯輕易從宋斐身上下來,側過腦袋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可憐兮兮道:“姓鶴的手底下的小鬼忒不要臉,咬了我一口,好疼。”

    宋斐瞟一眼她的傷口:“疼就去療傷。”

    “走不動了,腿軟了。”

    她緊緊圈住他的腰身,力道分明還有勁的很。

    宋斐顯得有些不耐,看了眼邊上的閻王。

    閻王終於結束對鶴汀州的破口大罵,無聲看著兩人,滿眼隻寫滿了“辣眼睛”三個字。

    “閻王殿沒什麽傷好療的。”他幹巴巴道,“何況判官已經帶回去一個,你們擠一塊兒,多不好,要不……”

    “要不你帶我回七絕城吧!”宋衿符難得跟閻王不謀而合,擠著亮晶晶的眼睛對宋斐道,“正好閻王殿沒有我的衣裳,我這身衣裳都髒透了,你就帶我回去換個衣裳療個傷,怎麽樣?”

    宋斐覺得不怎麽樣。

    宋衿符稍微窺出一點他不是很想帶自己回去的苗頭,渾身就止不住倒吸冷氣,肩上的傷口稍微一用力,便又開始滲血。

    微微的腥氣傳到宋斐的鼻子裏,他垂眸,隻見宋衿符已經在他肩上昏了過去。

    “……”

    閻王眼觀鼻鼻觀心:“本君突然想起還有要事需要處理,就先走一步了。”

    “…………”

    他冷眼瞧著萬窟山到最後隻剩下他和宋衿符二人,默默動手,掐緊了宋衿符的腰,昏過去的仙女瞬間又清醒回來。

    “疼!”

    “自己走。”

    冷漠的鬼王是不可能抱著人一路回七絕城的。

    宋衿符委屈巴巴,知道他這好歹是要帶自己回去的意思,就也不計較那麽多了,麻溜地他身上滾下來,拽緊了他的衣袖,好像生怕他會跑掉一樣。

    宋斐垂眸,看了眼她蔥嫩的手指,原本白皙的素手不知何時沾上了血跡,一點一點,難看的很。

    他在心底裏默默給鶴汀州又記了一筆,不覺放緩了速度,帶著她慢慢回了七絕城。

    —

    許久不回萬爻宮,宋衿符差點不記得自己的臥房長什麽樣了。

    她坐在許久之前央求宋斐給自己編的花藤椅上,搖搖晃晃,等著宋斐給自己拿藥膏來。

    萬爻宮看似很大,但其實,隻住了她和宋斐兩個人。

    平日裏整座宮殿灑掃做飯之類的活,都是她一個人包幹,外人看來的她在宋斐身邊很得寵,宋斐不論走到哪都隻帶著她,其真相是,宋斐身邊就她一個幹活的,不帶著她,難道指望鬼王自己幹活嗎?那也太沒麵子了。

    她曾經也跟宋斐抱怨過,為何不能再多招幾個小鬼進來幹活?看遙無寂鶴汀州他們的宮殿,哪一個不是丫鬟成群鶯鶯燕燕的?她一天天的,既要掃地又要做飯,還得種花養花和撒花,真的很累的好嗎?

    但宋斐隻是輕掃了她一眼,就叫她打住了這個話頭。

    他雖然沒有說話,但眼神裏很明白地寫著:你再有這個想法,我就連你一塊兒趕出去,萬爻宮有我一個人就夠了,多一隻蒼蠅我都嫌棄。

    如今倒好,她走了,萬爻宮當真隻剩他一個人了,空蕩蕩的宮殿裏,連隻蒼蠅都沒有。

    宋斐拿了藥膏過來,她正倚在藤椅裏不知在想什麽,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舉著藥膏的手沒動。

    宋衿符回神的時候,他不知已經在那站多久了。

    “你在想什麽?”她仰著臉問。

    “你在想什麽?”宋斐反問,晃了晃手裏的藥膏,“把衣服脫了。”

    “!!!”

    宋衿符大驚失色,下意識抱住自己的胸。

    “……”

    鬼王終於也發現自己這句話有歧義,耐著不多的性子道:“肩膀拉下來。”

    “哦……”

    宋衿符磨磨蹭蹭,伸手去扒自己肩膀上早就破碎地亂七八糟的衣裳,衣裳被鮮血浸染,早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底下的傷口因為太久沒有處理,已經和料子粘到了一塊兒。

    她扯了扯,嘶,有點疼……

    宋斐靜等了她兩息,見她始終對自己下不去狠手,幹脆伸手過去打掉了她的手,一把將肩膀上的布料撕扯了下來。

    嘶,好疼!

    宋衿符擠出了兩滴貨真價實的眼淚,慘兮兮地抓緊他的手。

    而宋斐的眸光隻是落在她已經幹涸許久的傷口上,深了又深。

    外衣底下還有裏衣,裏衣裏頭還有肚兜,宋斐這一扯,肩膀四周這幾片料子都是不存在了的,而他目光凝視的地方,叫宋衿符不得不多想。

    她平生難得如此有底氣,瞪得鬼王像個多麽上不得台麵的登徒子:“你看什麽呢!”

    宋斐回過神來,本來沒有多想的事情,但聽著她的話,目光不由自主便往下探了探。

    因為他剛剛的用力撕扯,宋衿符現在需要一隻手摁在那裏,衣料堪堪遮住的地方若隱若現,她洗幹淨了血漬的手……挺白。

    突然覺得喉嚨有點渴,他皺著眉頭擰開藥膏,想要給她抹藥的時候才想起,自己得先給她擦幹淨傷口。

    他又去找了塊熱水浸濕的紗布,小心摁在她的肩膀。

    這大抵是鬼王平生幹過最小心翼翼的事,手底下的人怕疼的很,稍微一用力,她就皺著眉頭哭天喊娘,抓著他的手臂狠狠不放。

    他給她擦完傷口,清晰可見的兩道牙印便出現在他的眼前。

    他眉頭皺得更深:“哪個小鬼咬的你,還記得嗎?”

    “不記得,他從後頭咬的我,我根本來不及看他的樣子。”

    宋衿符聽他的話,也轉過頭去看自己的傷口,血漬褪去的地方,留下一片雪白的肌膚和一道深深烙在上頭的牙印,很深,隱隱還在往外冒著血。

    她抿了抿嘴,還算樂觀道:“不過我叫應長生一劍把他給刺死了,也算自己給自己報仇了吧。”

    她頗為樂天的語氣,叫宋斐差點覺得她這是在邀功,說:看,我厲害吧?我都能自己殺死傷害我的小鬼了呢。

    他無言,不知該如何對宋衿符說,這樣的鬼,死了算什麽,他有千百種辦法,叫他生不如死。

    宋衿符還沉浸在自己的快樂裏,悄悄勾了勾宋斐的衣袖:“其實你當初把應長生挑給我,也是看中了我有練劍的天賦吧?實話說,我第一次用它的時候是跟東海的將之公主對戰,我本來以為自己打不過她,但是那把劍到了手上,它就跟自己有了靈氣一樣,我腦海裏想的招式,它自然而然就跟著做出來了,雖然力道什麽的尚有欠缺,但也是我意想不到的程度了。”

    她殷殷期盼的目光抬頭望著宋斐:“你說,我是不是天生就適合練劍?”

    宋斐抿唇,淡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你說嘛,不然龍宮裏那麽多兵器,你單給我挑劍做什麽?”

    宋衿符覺得自己已經猜到了十有八九,纏著宋斐想讓他誇誇自己,宋斐好似被她吵的有點不耐煩,修長的手指抹了藥膏,摁上她的肩膀,終於叫她疼的閉了嘴。

    她擰著眉頭,小臉疼的皺皺巴巴,心底裏暗罵,果真就不能指望這死鬼懂得憐香惜玉,不願意誇她也就罷了,竟連她的傷口也這般粗暴的對待,虧她從前給他療傷的時候……好吧,她從前也曾故意給這死鬼塗重過傷口,發泄自己的不滿。

    一報還一報。

    她閉了眼,痛苦地倒在藤椅上,任憑傷口由他拿捏。

    等他終於抹完了藥膏,她原本在藤椅裏假寐的狀態漸漸也變成了真的。

    睡夢中她也不忘緊皺眉頭,一隻手死死地捂在胸口,生怕被他偷看去什麽一樣。

    他無端哂笑,眼眸裏的笑意卻漸顯真實。

    他將人打橫抱起,塞進了她從前睡慣了的床榻。

    她的屋子總是花香撲鼻,往外走幾步就是她花了兩百年悉心照料的花園,裏麵各種奇花異草,什麽都有,每回去看她的花籃,他總能找到不少的驚喜。

    可她走後,他已經很久懶得去花園裏逛逛了。

    他坐在床邊,看她安靜地睡了一會兒。

    平日裏總是聒噪的人,隻有在這個時候才能稍微顯得恬靜一點,叫他想起自己剛救回她的時候。

    那個時候的宋衿符最是聽話,因為怕他,跟他不熟,所以做什麽都小心翼翼,眼神裏流露出的怯生生的姿態,是個人見了都心疼。

    可他那個時候也沒功夫去心疼她。

    他師父沒了。

    他從萬窟山趕到陰曹地府的時候,他已經被押進了十八層地獄,那個專門懲治罪大惡極的鬼怪的地方。

    閻王見他是個殺神,躲在桌子底下指著地獄的方向,叫他自己去找。

    他去找了。

    可是沒找到人。

    在地獄回頭的一刹那,他看見了宋衿符。

    小姑娘滿身的傷痕,滿臉的血跡,雙手鎖著鐐銬,被掛在萬丈高崖上,腳下是熊熊燃燒的烈焰岩漿。一群因為他闖了地獄而跟著衝進來的小鬼似乎跟她積怨極深,圍著她鬼哭狼嚎,撕扯她的頭發,踢著她的身體,對著她呲牙咧嘴,露出最凶狠的姿態。

    而她因為被掛在上麵,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

    他猩紅著眼,殺上了高崖,將那群小鬼挖心斷足,全部扔下了岩漿。

    沒有救下師父的他,最終救下了宋衿符。

    判官趕來攔下他,可他那個時候已經將近失去理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和判官打了個兩敗俱傷,帶著奄奄一息的宋衿符衝回了七絕城。

    他滿身血跡,被他們擁護為王。

    宋衿符是他從始至終唯一帶在身邊的人。

    他坐在床邊良久,也盯著宋衿符的睡顏看了良久。

    上了天庭之後,她的確瘦了許多,原本圓嫩白皙的臉蛋,因為接連數日的奔波,已經瘦出了尖下巴。埋在他的肩上,有些硌得慌。

    他不知又想起了什麽,看了看她肩上的傷口,終於起身離開。

    —

    宋衿符醒來的時候,屋子裏空空蕩蕩,除了床邊多了一本厚厚的劍法秘籍,沒有別的什麽異樣,就連她身上的衣裳,也還是髒的那套。

    她嗅了嗅味道,趕緊去找了套幹淨的換上。

    連著床單被罩一並換過,她才覺得清爽,環顧這偌大的屋子,心下難得的自在。

    果然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天庭撥給她的群玉殿再寬敞明亮,也不如自己睡了兩百年的鬼屋好。

    她通體舒暢,又重新靠坐在那把花藤椅上,將宋斐給的劍法秘籍隨便翻著看了看。

    宋斐死鬼,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先前百般想叫他誇誇她的時候,他愣是死鴨子嘴硬,一句不肯說,如今她不提,他倒是主動將劍法秘籍送上門來了,也不知道是褒獎她,還是故意想要嘲諷她。

    秘籍很厚,涵蓋了一個執劍者從初級入門到出神入化所需的每一個步驟,其中劍靈一章,叫宋衿符最為上心。

    所謂劍靈,自然就是指劍的靈魂。

    天鑄神劍,多有劍靈,劍靈可幻化成人形,成為執劍者的夥伴,通常一把劍如若覺醒了劍靈,也就意味著神劍對執劍者,已經產生了肯定。

    宋衿符忽而想到,那她每次在危難時候召喚應長生,應長生都能給出回應,這是意味著,應長生已經在慢慢肯定她這個執劍者了嗎?

    可她其實,明明什麽都還沒做啊……

    難道就靠著當初應對將之時胡亂耍的那一套劍法,應長生就對她產生了肯定?那它這把神劍也太名不副實了吧?

    岩灼可是說,這是他在外頭難得尋回來的寶劍。

    又或者,應長生是在肯定她的天賦,在她亂耍的一套劍法中,窺出了她是個可造之材?

    宋衿符不由覺得這種想法似乎可行。

    應長生對她的天賦產生了肯定,宋斐嘴上不誇她,但也還是為她送來了劍法秘籍,這一切仿佛都在冥冥之中告訴她,她應當勤修苦練劍術,將來成為一位能夠自己執劍走遍六界的天才。

    所謂新上手的東西三分熱,宋衿符懷揣著一顆自己將來能成為執劍天女的心情,大喝一聲:“應長生!”

    應長生聞訊出鞘,倏忽飛到她的手中。

    不錯!

    宋衿符大喜,握著它對著劍譜第一頁,操練起來。

    宋斐進來的時候,隻看她一個人在那甩劍挽花,花裏胡哨。

    他手上端著剛熬好的湯藥,在空氣中聞到一絲不易察覺的血腥。

    他放下湯藥,直接上手扒開宋衿符的肩膀。她新換的襦裙很適合給肩膀上藥,輕輕往邊上一撩就能看到傷口。

    看著又開始微微往外滲血的牙印,宋斐眉間頃刻冰若寒霜:“你瘋了?”

    “我不是……”

    宋衿符好似也才意識到自己傷口又裂開了,她提著劍手忙腳亂地跟宋斐解釋。

    她原本隻想對著宋斐留下的劍譜隨便練幾下,過過癮,畢竟肩膀還疼著呢,她基本功什麽的也不紮實,四舍五入那根本就是沒有。

    但是她這回一握上劍,仿佛就跟劍互通了靈魂一樣,一招一式,照著劍譜來,不誇大說是信手拈來吧,但至少每一招都不用超過三遍,她就能完全記住。

    “它好像知道我有成為執劍天女的本事,很聽我的話,與我配合的極好。”她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對宋斐道,“你先前還裝啞巴不肯承認我是有天賦的,但是你送我秘籍,總不能再裝啞巴吧?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早就看出我是有這等天賦的?”

    她迫切想從宋斐身上得到肯定的回答,來叫自己高興高興,殷切目光注視著他,格外靈動。

    如她所願,宋斐這回的眼神裏終於沒有再流露出往日常見的嘲諷,卻是換上了另一副她讀不懂的深邃。

    他看著她和她手上的應長生,道:“那你從今往後就多練練,有點本事傍身,總比關鍵時刻除了招鬼什麽都不會的好。”

    可是我招鬼每次都能招出你這個鬼王啊。

    宋衿符眨眨眼,知道自己不能得寸進尺,有些話一旦說了,下次它就不靈驗了。

    於是她想起另一樁事,突然黯淡了眼睛,揪著宋斐的衣袖道:“鶴汀州把我的幻耳鈴打碎了,我平生再沒用過比它更方便的寶貝了,雖然它對一些大妖大鬼什麽的來說根本不管用,但是應付一般的小妖小鬼,那是完全夠了的呀,就這樣碎了,好可惜,這還是我從東海龍宮借的,將來不知道怎麽跟人家東海龍王說呢……”

    宋斐神情動了動,直覺接下來沒什麽好話。

    果然,宋衿符話鋒一轉:“我覺得你手上那十方鏡不錯,原也就是東海龍宮的東西,你看,你拿著它也沒用,而我正好缺了一樣寶貝,就拿它來填補吧,將來用完了正好還給東海龍宮,也算功過相抵,一樁美事,如何?”

    她這如意算盤倒打得好。

    鬼王立時又換上了他嘲諷的嘴角:“拿我的功,去抵你的過?”

    宋衿符臉上的笑默默僵了一瞬。

    “宋斐……”

    “鬆手。”

    他瞪了眼宋衿符拽著他搖搖晃晃的手,沒好氣地把湯藥灌進她嘴裏。

    宋衿符被迫仰頭去喝那苦兮兮的東西,喝完隻覺自己整根舌頭都要麻了。

    她幽怨地看著宋斐:“不給就不給,等我勸動了閻王和判官,這東西遲早是我的。”

    宋斐戲謔地看著她,未置一詞。

    宋衿符卻明晃晃感受到了他的輕蔑。

    “憑什麽不可以?如今青陽君正被他們帶回了閻王殿,好歹是天上的財神爺呢,總不能隨便交給哪個小鬼吧?我隨便去閻王殿找找他們,他們肯定都是在的,就是同不同意的問題。若閻王和判官實在不同意,我就是綁也得給他們綁在椅子上,逼著他們陪我看完十方鏡……”

    她話說到一半,好似突然想起什麽東西,抓著宋斐的手嚴肅至極地問道:“青陽君身上怎麽會有七絕城的鬼符?”

    作者有話說:

    青陽君:別問,問就是從前流過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