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林中有霧      更新:2022-09-28 18:42      字數:6107
  第75章

    虞念清是中途找了個借口出來的, 梁景明說是怕她有危險,專程讓兩個小丫鬟跟著她。

    其實說明白了,就是一種變相的監控。

    她攥緊了袖子, 最後沉默著同意了。

    等到了專門為貴客準備的換衣服的廂房時,陶如枝從旁邊出來, 對著她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然後拉著她就往更裏麵的地方走出。

    廂房裏還有一個僅能容納十人左右的隔間,沒有窗戶看上去暗暗沉沉的。陶如枝進去之後,將蠟燭點亮之後直接說:“我也不知道你是什麽情況, 寫了一封書信去京城給梁大人,估摸再有些日子那邊就能收到了。”

    這完完全全就是意外之喜。

    虞念清驚訝之後, 連忙給她行禮道謝。

    陶如枝扶著她的手臂, “這些倒是沒什麽, 你現在有沒有其他的打算。”

    “你看我眼下的處境, 能有什麽辦法。”虞念清苦笑著。

    若是在京城,她還能想想辦法。但是玉涼關離京城十萬八千裏, 梁景明還請了人嚴加看管, 她幾乎就是孤立無援的狀態。

    “若是……”陶如枝現在手頭上積攢了一些銀錢, 若是虞念清想要策劃逃跑的話,也還能出上幾分力氣。

    隻是中間的代價有些大, 若是失敗了說不定連命都要搭進去。

    猶豫了一會之後,她最後還是沒有開口。

    虞念清以為她是在擔心自己,指了指臉上紅腫的硬塊,“唯一還算好的是,我臉上的紅腫還沒消下去, 對我還沒有什麽興致。”

    這種自嘲的話聽起來都覺得有些心酸, 陶如枝便覺得心口有什麽東西堵住了。

    外麵站著的丫鬟很長時間沒有等到人出來, 已經開始在敲門。

    虞念清知道時間有些來不及,匆匆和陶如枝說幾句話之後,便打開門出去。

    兩個小丫鬟幾乎整個身子都要趴在門上朝裏開,門猛然被打開時都摔了一個跟頭。不過見她出來,兩個人倒是明顯鬆了一口氣。

    她也沒說什麽,隻是離開之前,她下意識朝著陶如枝的方向看了一眼。

    陶如枝眼神複雜,帶上了幾分歉疚。

    知道已經往京城那邊送信之後,虞念清隻覺得渾身都比之前暢快些,就好像是被關進黑乎乎地牢裏的人好不容易見到一點光亮,即使光亮再小也給人好好活下去的希望和可能。

    而這種情緒的變化在梁景明看來則是她對自己的一種接納,想必假以時日,念清一定能完全接受他。

    而抱著這種信念,他沒有立即去軍營,而是在院子裏呆了好幾日。

    他給虞念清換了一個大夫,命人煎藥之後又親眼盯著她喝下去,可女子身上的印記卻怎麽都不見好。

    邊關的天黑得很晚,就算到了酉時,外麵仍舊霞光萬丈。

    梁景明坐在太師椅上喝茶,聽一旁的大夫說女子這幾日的病情,臉色瞬間沉了下去。

    他將茶盞重重往桌上一放,茶水飛濺,震怒道:“你可確定是真的?”

    大夫約莫三十來歲,在玉涼關中也不是頂尖水平,之前已經有幾個老大夫來看過可病人一直沒好,這才請了他過來。他也有些小心思,若是這次治好了老大夫都不能治好的病症,他說不定就能揚名玉涼關。

    誰知道來了之後倒是牽扯的到這種後宅之事中。

    被威脅著要是治不好就直接砸了他的醫館,他摸了摸額頭上的虛汗,“應當是還接觸了生紅疹的發物,才導致姑娘病情反反複複。之前你們應當也請了旁的大夫,我也隻是增添了一味滋補的藥,就算是隻剩一口氣的病人也該好了。”

    男人沒有說話,隻是臉色更加嚇人,總是讓他覺得心裏毛毛的,更加後悔起今天來走這麽一遭。

    他被侍衛帶出來時候,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感。

    而梁景明則是直接去了虞念清所在的屋子。

    站在門邊,他正好看見女子倚靠在窗邊看書。

    窗外是一片遼闊的天,晚霞映照下來,將她的輪廓都勾出一層金粉色,越發顯現出五官的優越來。聽到動靜,她本能地回過頭朝著後麵看,清冷冷的眼眸中帶著些錯愕,而飛舞的發絲似乎都浸透在這濃墨重彩的晚霞中,畫麵美到不可思議。

    他往前走了幾步,又看見女子臉上還未消退的紅腫,心裏的不甘心和埋怨便翻湧起來。她到底是多麽不願意留在自己身邊,才會用這樣的手段?

    “你怎麽過來了?”

    “我為什麽不能來,這裏一切東西都是屬於我的。”

    男人的聲音有些尖銳,聽起來有幾分陰陽怪氣。

    虞念清心裏打了個突突,心中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來。果然,就看見男人走了過來,不由分說地抬起她的下頜。

    男人力道極大,她便覺得一股生疼傳來,被逼出眼淚來。

    他卻毫不在意,俯身聲音輕慢,“就連你也是屬於我的,所以你就算用了花生粉又怎麽樣?”

    女子因為這句話才突然變了臉色,眼眸深處裏閃過一絲驚慌,眼眸裏浮著一層碎金。

    他的心中就暢快幾分,收回手在她旁邊坐下,“現在還想著替梁知舟守節?可是上輩子我們才是真夫妻,早就有了魚水之歡,又有什麽意思?”

    虞念清第一反應便是,梁景明莫不是受了什麽刺激直接瘋了吧,這種前世今生的話也能說得出口。

    “哦,你恐怕是不相信我說的話吧。也是,這樣的機遇不是人人都能有的。”憤怒在頭腦中縈繞,他氣極反倒是笑了出來,“別用這樣的眼神瞧著我,我若是沒有重活一世,怎麽能提前和厲王聯係上,又怎麽早早知道太子反叛的消息,難不成還真的靠鎮國公府那點不入流的扶持?”

    這個秘密壓在梁景明的心中很久,如今說出來他反倒是暢快很多,且根本不怕女子會傳出去。在他看來,虞念清不過是被自己鎖在籠子裏的金絲雀,是隻供給他一個人把玩的鳥兒。

    “你父親當初在幽州失蹤,你們找到時他應當還是安全的吧,上輩子沒有人營救他仍舊平平安安回來。樂平侯府也沒有分家,你父親回來之後,就讓我們成親。”

    說著,他不知道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有些惡意地笑了起來,“不過我那個好哥哥倒是一直喜歡你,我們成親那日,他隱在人群中一直從樂平侯府走到了鎮國公府,然後離開了。”

    虞念清不可置信地望向他,這不就是她夢裏的故事嗎,怎麽會和他說得一模一樣?

    手指都蜷縮在一起,她心裏亂糟糟,如同一片經曆過海嘯之後的廢墟現場,而男人在繼續說話。

    男人說他們婚後有多麽多麽恩愛,兩個人一同做了那些事。在故事中,他是一位極為體貼的夫君,溫柔知禮,前途坦蕩人人稱讚。

    可是有一點,若是真的有前世,若是他們當真是恩愛夫婦,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她天生體弱需要一直調養,根本就不可能有什麽親密行為。

    梁景明說謊了,他們從來沒有恩愛過,那怕是現在,他最愛的人也從來不是她。

    梁景明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話早就已經被戳穿了,還在絮絮叨叨念著,最後拉著女子的手。

    “梁知舟也不知道是哪來的自信,沒有任何經驗也敢掛帥出征,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外麵的天暗了下來,微亮中男人的眸子深黑,有一種讓人心驚的癲狂。

    “上輩子我能將他踩在腳底,這輩子自然也能。”他親了親女子的手背,“你現在不願意接受我沒有關係,等他死了,你隻能是我的。”

    虞念清隻覺得心驚肉跳,尚且還沒有回過神的時候,男人就已經走了出去。

    很快,何伯又領著一群人進來,說了一聲“得罪了”之後,就帶著人在屋子裏一寸寸地搜了起來,將她藏在各個地方的花生粉都找了出來。

    不僅如此,梁景明因軍中有事離開了,讓何伯每頓都盯著她喝藥,確定了她將藥喝完之後再將空碗收走。

    她第一次喝藥的時候,望向何伯,聲音裏帶著幾分祈求,“何伯,我已經成過親了,他是將我擄走了。”

    相處這麽多日,她也明白,何伯看著麵貌凶狠,實際上是再和善不過的人。

    “姑娘,人都有自己的難處。”何伯垂下頭,歎息了一聲,端著藥碗的手卻十分沉穩。隻是下去的時候,他偷偷在桌麵上放了兩顆飴糖,說是哄孫兒剩下的,給她甜甜嘴。

    她盯著桌麵上兩粒用黃油紙隨意裹著的紅糖塊,眼神複雜起來。

    可能世間上的人大多如此,從來不是單純用好壞分開。

    隨著她臉上的紅腫逐漸消退,皮膚逐漸呈現出瑩白之色時,她心中的憂慮更深。每次到了夜晚,便會將梁景明說的話拿出來反複咀嚼幾遍,然後一遍遍回想自己的夢境。

    她想到上輩子梁景明同楚清清的恩愛,想到梁知舟將油盡燈枯的自己救走,想到梁知舟每次在她轉身時候落寞的眼神……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有種窒息般的難受,整夜整夜地睡不著。

    可讓她更為著急的是,梁景明是重活過一次的人,先知就已經比旁人多了許多優勢,她怕這件事情會對梁知舟不利。

    她想到了逃跑,而逃跑最佳的時候應當是何伯出去照看小孫子的日子,在這天院中的人做事失去了主心骨,多少有些鬆懈。

    隻是何伯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回去的日子很少且沒有任何規律可言。

    她一直等著這天,並讓何伯給她找幾粒骰子過來,讓兩個丫鬟陪她賭錢。何伯知道她在這裏的不開心,這種範圍允許的事從來不會反對,並且還提供了銀錢。

    她便不分日夜的賭,出手大方並絲毫不在乎輸贏。

    一開始隻有兩個丫鬟參與進來,在這裏得了甜頭之後,院子的侍衛也會跟著下場玩。她這邊錢袋子空了,下人們錢袋子卻鼓了,有時私下還會去賭起來。因為主人家帶頭,下人就越發放肆起來。

    虞念清還學會了喝酒,倒不是自己想的,是下人知道她喝了之後撒錢更加大方,故意哄的。何伯倒是私下裏說了幾句,擔心她喝多了遭罪,她沒有理會之後便沒有再說,而是開始下手整治院子裏的人,大家隻敢私下裏偷偷的賭。

    倒是有一日,何伯的小孫兒生了病,他要回去看看。臨走的時候,他給了虞念清一個錢袋子,裏麵裝滿了散錢。

    虞念清眼皮一跳,疑心他是察覺到什麽,麵上倒是鎮定,“這是?”

    “虎頭這次有點嚴重,若是我不能回來,便交給廚房那邊當做明日的菜錢。”

    錢袋子有點兒沉,菜錢遠遠沒有這麽多。

    虞念清沒有立即去拿,何伯也沒有在意。他放下錢之後,就朝著外麵走去,身形倒是不複從前的挺拔。

    一邊的小丫鬟見了,上前滿臉笑容地試探道:“姑娘,居然有這麽多銀子。”

    “這點兒算什麽。”她垂下眼眸,隨手抓了一把碎銀子往旁邊一放。

    身邊的丫鬟用雙手捧著將銀子全都接到手裏。

    “買些肉和酒來,今晚好好吃、好好喝,到時候看看是誰的手氣好。”

    丫鬟歡天喜地應了下來,隨即就開始找人張羅。

    玉涼關地處邊境,這裏的人自然也沒有那麽富裕,肉食對他們來說是極為罕見的。因此大盆大盆肉菜被端上桌時,所有人的眼睛都快要直接變綠了。

    眾人紛紛開始捧著骨頭啃肉,再來上一碗濁酒,玉涼關夜晚的寒冷便被徹底擋在了外麵。

    喝到高興了,就有下人搬出來兩張桌子並排放在院子裏,直接開始賭上了。

    輸得最多的還是虞念清,她臉上都是通紅,軟軟地靠在椅子上,麵前的放著的小堆銀子瞬間就消失了。她有些惱怒地將骰子扔了出去,搖搖晃晃站了起來,“不玩了,回去休息去。”

    眾人得了銀子,正高興的時候,也沒想更多笑嘻嘻將骰子撿起來之後繼續玩了起來。

    就連丫鬟急匆匆將她攙了回去侍候她睡下之後,也開始加入到賭局當中。

    而當她離開之後,原本應該睡著的虞念清一下子睜開了眼,迅速換上從燒火婆子那裏找到的一套衣裳給自己換上,然後悄悄將門推開了一條小縫。

    院子裏的人賭得正酣,誰都沒有注意到貼著牆邊有一道人影在慢慢移動。

    虞念清更是屏氣凝神,心上在不停地打鼓,生怕中途發出一點兒動靜就被直接發現。短短的一段距離,比她走得任何一段路都要長。

    等摸到大門的邊緣時,她後背都已經被冷汗浸濕。

    玉涼關的夜風出來,她渾身打了個冷顫,卻不敢做絲毫的停留,將衣服往裏裹了裹,就貼著牆邊走,躲避夜裏巡邏的士兵。她就在蹲在幹涸了護城河內,周圍是被風幹的淤泥和腐爛的樹枝和不知名的東西。肆意的狂風胡亂地吹著,將她的發絲吹得全都飛了起來,她的內心卻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一直瞧著城牆的方向。

    她見到了一個完整的旭日東升的過程,天色如同牛乳倒進墨水中一點點亮起來,逐漸有了顏色。而當橘黃色的太陽一躍升起時,城門也開始打開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排著隊進出。

    她用灰在自己的臉上抹了兩下,混在人群當中出了城,跟著一群南遷的人往天水城的方向走。

    南遷的人家境都不是很好,活不下去了出去謀一條生路。她聽了之後有些不理解,照理說厲王駐紮在這裏,玉涼關反而是最安全的地方,為什麽還要逃走。

    “官兵經常上門收稅,第一次收完了家裏勒勒褲子還能過日子,第二次收完了一日吃上一頓也能活著,第三次是在沒什麽能收了,他們就把我男人收了上去,壓著他去了戰場。”

    婦人說這句話時,嘴角一直是上揚的,眼裏卻有了淚花。她抱著懷中還沒有多大的孩子,溫柔地拍著孩子的背部,“聽說新來個大將軍,能接納我們這些逃出來的人,還能拿到戶籍。到時候我再找份工,日子總要過下去。”

    因為長期勞作,她的臉上已經染上了歲月的風霜,早就不複年輕時候的光滑柔嫩。可在晨光之下,她依舊美好到讓人心神觸動,因為對於她而言,未來仍舊是一件值得期盼的事。

    這樣的人路上還有很多,她手裏有錢,卻也不敢讓自己吃得太好,就和大家一樣啃粗糙的餅子喝溪邊幹淨的清水,累了就隨意找個地方休息一會。

    趕了兩三天路之後,官道上的士兵突然多了起來,說是要捉拿一位偷了機密的罪犯。他們帶著畫像,隨時將畫像拿出來問人有沒有見過。

    虞念清看情況不對,追查的時候都會往林子裏躲去,倒是成功避開了幾回。

    隻是這次,士兵直接卡在官道上,一個個排隊檢查。周圍沒有任何遮擋的地方,她就站在隊伍的中間,被抓得很亂的頭發遮住了大半張臉。

    輪到她時,士兵拿著畫像比對了好一會,用玉涼關本地的話問:“你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去哪兒,家裏人呢?”

    虞念清背後緊繃的,慶幸逃難的時候跟著身邊的人多學了幾句,便捏著嗓子說是玉涼關本地的,準備去其他地方投奔親人。

    士兵又瞄了她的一眼,沒說話,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官爺,怎了了,是有什麽問題嗎?”她十分緊張地抓著自己的破破爛爛的包裹,給自己辯解,“我真的是好人,可沒做什麽壞事。”

    就這麽大一點膽子,應當不是貴人要找的那個女人。

    士兵煩躁地揮揮手,讓她離開。

    她便攥緊自己的包裹,盡力平複過快的心跳聲,一步一步朝著前麵走去。她的步子一開始還算是正常,逐漸快了起來,在要看不見身後的士兵時,拚命往前跑去。

    而一開始放她走的士兵突然明白違和之處在哪裏,剛剛那個女子雖然穿著破破爛爛,可脖頸全都是白的,哪有普通人家有這麽白的肌膚。

    “不好,剛剛那個走掉的,就是犯人。”他猛然拉著身邊人的手,叫了出來。

    於是查崗的人也不去查了,直接追了上去。

    虞念清全程都不敢停歇,全程往前跑。眼看著身後能看見一點人影時,她的一顆心全都提了起來。腿部因為長期走路早就筋疲力竭,沒有多少知覺,在跨過一塊被埋在地上的石時,狠狠朝著前方摔了過去。

    手心在地麵一擦,火辣辣地疼著。

    那瞬間她是有些崩潰的,久久壓抑的情緒隨著痛感全部湧向眼眶裏。可這時候哭泣都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她不敢耽誤迅速爬起來,也沒有敢檢查,咬著牙爬起來就往前麵跑。

    可這效果甚是微弱,趕來士兵全是訓練有素的將士。

    那種絕望鋪天蓋地的湧過來,讓身體都變得疲憊不堪。她臉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全都是淚水,眼前成了一片模糊,有那麽一瞬間,她特別特別希望梁知舟會突然出現在自己的麵前。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法過於強烈以至於出現了幻覺,前方突然來了一輛馬車。

    馬車就在她的身邊停下,陶如枝掀起車簾露了麵,對她伸出手,“快點兒上來,我帶你走。”

    虞念清還在見了趕車的人的驚愕中,動作卻比自己的意識快了幾分,直接上了馬車。

    馬車很快就掉了一個頭,朝著前麵狂奔而去,將身後人直接甩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