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尋人
作者:南間      更新:2022-09-27 19:30      字數:3518
  第54章 尋人

    南鄭京屬丘陵, 城河沿山而設,高地是一處半麵山。

    順流而行,不出一裏繞壩而過, 水流漸湍入江。

    即便正值嚴冬, 寒江仍急流不息,人隻能沿堤壩行走, 若沒身而入,定會被急流狹裹。

    曹選解決完那一帶的人, 急急追過來,瞧見這邊情形,微怔在原地。

    城河自愈江開源, 自西山這裏匯入青欒江。因護城河乃城中要緊水源,故一路沿造壩分進城內,另一路則匯源。匯源的這一路到這裏, 正是幾處高勢地, 急流形成一處長瀑, 距底足有十數丈。

    “你去沿城內這一路探查。”陸執道。

    “是, ”曹選知事情要緊忙應了下來,剛要抬步卻想起什麽, 驟然回身, “帝師……帝師要去哪?”

    見他一直望著瀑布之下, 曹選臉色都變了, 忙道:“帝師不可啊!屬下這就回城尋人, 帝師萬不可孤身涉險。這瀑下就是西山澗,且不說高深如何, 澗下地勢險峻, 若無長梯恐不好攀援。”

    陸執凝著澗下:“她情況危險, 沒有多少時間了。”

    “帝師,”曹選一把拉住他,不敢鬆手,咬著牙道,“恕屬下難以從命。現下天色已暗,且這一路江水匯源紛雜,帝師怎知九公主會在哪一澗下,若是選錯了路,豈非得不償失,還是讓屬下先回城尋人來才是啊!”

    暮色漸沉,曹選瞧著陸執的側臉,和垂斂平靜的眼眸,一時微怔。

    他現下這種寡淡得異常的寧靜,透出了一股近乎死的執著。

    “她會告訴我的。”

    陸執將腕上發帶拋入江流,水流湍急,乍然將發帶裹挾出了形狀,幾次搖擺後刮在一尖石上,於蜿蜒而急的江流中顫巍地指出方向。

    他回身吩咐:“去報陛下尋九公主,鷹眼或曾追蹤過李擎,許能知曉一些線索。”

    “帝師,眼下正值嚴冬,江上寒意掃骨,帝師身上的傷還未痊愈怎可隻身犯險!若就這樣直接下水,自身安危尚且難保,何談救九公主!”曹選急得幾欲跪下,直言,“帝師!您哪怕讓屬下陪您一起……”

    陸執冷靜道:“你若不回城中,我和她都會死。”

    曹選怔愣,被他目中那份視死如歸所懾,心中一陣苦澀,到底還是放開了手。

    這些年,他什麽事都看在眼裏。

    自也知九公主對帝師而言到底是何等意義的存在。

    就算他今日真將人攔下,若九公主有個什麽閃失,那時會是何情形,他想都不敢想。

    陸執回眸望他一眼:“去吧。”

    曹選一時說不出話,隻得低頭拱手,艱難道:“屬下遵命。”

    再一抬眼已瞧見他撩袍下水,拾起那發帶,握住從山上蜿蜒下的藤蔓,從十數丈高的山崖一躍而下。

    曹選心中一緊,忙俯身上前查看。

    奈何瀑上水流太急,下麵隻能瞧見一片漆黑。

    曹選咬了咬牙,也不敢再耽擱,火速回了京求援。

    *

    西山澗下這一帶,夜裏很靜,除卻水聲,幾乎是空絕的沉寂。

    沒有線索,沒有痕跡,什麽都看不見。

    隻有麵前湍急的水流帶著那發帶不斷前行,是暗夜中唯一的指示。

    失血的反噬慢慢湧上身體,帶著江水裏刺骨的寒,在寂夜裏近乎深墜的恍惚感,讓他四肢百骸都開始發麻。

    “晚晚……”

    幾乎說不出話了。

    他沿江一路尋著,卻什麽都沒能發現。

    至冷帶來的麻木感讓恐慌自欺欺人般地被迫姑息,卻又在每一個四下無人的寂靜裏無可抑製地翻騰上心口。

    身體愈發難以支撐,意識卻執拗而頑固地隻停留在眼前。

    隻要還有一絲希望。

    他就一定會找她到底。

    在哪……

    到底會在哪。

    手臂忽然傳來刺痛感,他本以為是江中的碎石,剛要伸手拋開,卻感受到木製的觸感。

    陸執回過神,將這木屑握在手中。

    是碎裂開的楊柳木。

    陸執神色微頓,乍然回眸望去。

    做分岔路的江岸上,有一高樹橫出粗長枝椏,在月色下隻能瞧見些微輪廓。

    那一處的江水似乎流出受阻。

    他幾乎壓不住心口劇烈的跳動,逆著江水移向那一側。

    “晚晚!”

    橫斜的枝攔住了一樁斷木,被斷木所阻,將一道沉棺攔在當中。

    棺本能浮於水上,卻因高樹墜下來的枝被迫壓在水中。水流急湍,不時有碎石隨流而過,撞到楊柳木棺之上。有水滲進楊柳木中,是以棺身越來越沉。

    陸執伸過手去,手掌覆在棺身之上,微俯身,聽見細小而短促的呼吸聲。

    來不及再耽擱。

    身旁浮木作劍,陸執手上傷口裂開,有血順著青筋乍起的臂滴落在棺上,生生將棺木的蓋移開。

    棺中小姑娘嗆了些水,許因窒息,現下還迷蒙未醒。

    好在人沒事。

    一直緊繃的弦終於得以鬆下,這麽久的恐慌被心底的慶幸蓋過,他把人抱到一旁的江岸上。

    “你別碰我……別碰我!”小姑娘夢魘的抽泣一聲聲傳進耳裏,鑽心一樣。

    “沒事了。”他輕輕握住她的手。

    “陸執……”

    “我在。”

    江念晚迷蒙間夢魘不絕,可怖的情形在腦海中不斷重現,卻好像由浮沉的恐慌中握住了一隻有力的手,撫平了她所有不安。

    如洪水猛獸般的惡轟然退散,漸漸被溫柔的暖意渡散。

    也不知就這樣過了多久,江念晚輕抖了下,睜開眼。

    很冷。

    她瞧見身上覆著的外袍,順著自己被緊握住的手,瞧見了躺在地上的人。

    心口一緊,江念晚忙喚他。

    “陸執!”

    沒有應聲,他緊闔雙目躺在那裏,身上帶血,唇色被稀疏的月色映著更顯蒼白。

    心口被慌亂充斥著,江念晚強壓著恐懼潛下心想辦法。

    這裏是一處低勢地,雖能避一避風雪,卻也隱秘得可以。陸執他既然會來,定然也會尋人救援……

    咬著下唇,江念晚篤定主意,將厚重的大氅披在他身上,一路拖著他,想去到顯眼的穀頂。

    “陸執,你不要有事好不好……”無措的淚落下來,四周太靜,恐懼幾乎要將她湮沒,她聲音斷斷續續,“咱們隻要能回去,什麽都會好起來的……你不要有事,好不好。”

    她已經憶不起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麽,隻記得江岑寧來尋過她,再清醒時四周漆黑一片,叫天不靈叫地不應。

    幾乎都以為自己要再死一次的時候,心頭流轉過的記憶,全部與他有關。

    她或潦草或平淡的一生,是他的存在讓一切起伏都有了意義。她每一次因猶疑而回頭時,看見的是他兩世數十年如一日、從不曾變更過的堅定選擇。

    他隱忍溫柔下隻因她而存在的反骨,那些被他小心翼翼裹藏起來的私心。

    她還沒有告訴他,那不是卑劣。

    他不可以死,真的不可以。

    “不要有事……求求你。”

    似聽見她壓抑的哭腔,陸執意識模糊間勉力睜開眼,因反噬盡失的力氣像沙一洋流逝在掌,他手指動了動。

    “你……你醒了?”江念晚驟然回身。

    陸執很輕地朝她笑了下,在月色下溫和得讓人心碎。

    “往東三裏是江北驛站,這裏太冷,公主自己走吧,我沒力氣……”陸執想把手從她掌心中抽出來,溫聲勸道,“算了。”

    “什麽叫算了?”江念晚狠狠抹了把眼睛,執拗地握著他的手不肯放,“從來就沒有算了這回事!你是本公主的駙馬,本公主沒有同意,誰敢算了!”

    這世上有的是人相愛,有的是人長相廝守,憑什麽他們不行。

    他們往後還有那麽多的安寧日子,怎麽能就這樣算了?

    “不能算了,我要你活著——”江念晚咬著牙,一步一步,把他一起帶到穀頂,“你必須給我好好活著!”

    穀頂冷風蕭瑟,更顯刺骨。

    陸執身上還有一枚查看十五司時為防走水拾撿到的的火石。

    見他攤開掌心,江念晚忙拾了幾段木枝過來,奈何冬日大雪天裏木柴濕氣太重,她凍僵的小手無論怎麽搓,都沒法讓木柴熱起來。

    嚐試了許久,陸執輕輕按下她的手:“柴太濕,點不起來的。”

    “那……”江念晚忽然想起什麽,驟然從頭上抽出發簪,精巧的流蘇簪子下墜著幾顆小巧的夜明珠。

    咬了下嘴唇,江念晚將那幾顆珠子掙下來,摔落在地上。

    瑩綠的色在穀頂的地麵上碎裂開來,在這黑夜中倒是分外顯眼。若是旁人能尋來,許也能看見。

    穀頂實在是冷得厲害,江念晚退回陸執身邊,盡管自己四肢都幾乎動不得了,還是努力想把身上的暖意渡一點與他。

    她瞧著眼前生不起火的打火石,皺著眉歎了口氣。

    陸執無聲望著她,半晌將火石握在掌心裏,溫聲道:“之前還答應了帶公主看煙火,卻不想這些時日事情這般多,沒能分出時間。”

    他聲色裏還透著虛弱,側過頭時卻還是揚起些淡笑:“想看嗎?”

    江念晚愣了下:“現在?”

    “嗯。”他輕應了聲,將打火石的尖在岩上磕碎,蹦出零散的焰星。

    撕了片身上的布條做引,磕碎的那一小塊燒紅之後被他食指輕彈開,恰撞到不遠處的小尖岩上,刹那間綻出一朵極絢的橙色焰花。

    短促的光焰在如黑絲絨的夜幕中輕巧劃過,耀眼明亮的焰星飄搖如星河,又如金粉般墜落。

    江念晚微怔,想開口說些什麽,忽然又覺得眼下這近乎窮途末路的歡愉似乎很不合時宜,最後撐著臉笑出聲來。

    “還想看。”

    陸執微白的唇被焰星所耀,似乎也歸回些血色,他輕掂著手中的火石,也笑:“夠公主看一晚上的。”

    被寒風吹得鼻尖有點紅,她吸了吸鼻子道:“那你不準睡,給我放一晚上的煙火。”

    他溫聲應了,又彈開一小塊火石,明亮的炫光映在他清澈眸心,連帶著他蒼白的唇都染上繾綣。

    “給你放一輩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