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報恩
作者:南間      更新:2022-09-27 19:30      字數:4481
  第32章 報恩

    所以江念晚並不是走錯了。

    她本就沒想回長雲殿, 而是要去鏡玄司。

    江念珠覺得自己好像知道了什麽了不得的大秘密,於極震驚中勉強拉回心神,深吸了一口氣。

    “可真行啊江念晚……”

    眼看著男子朝著鏡玄司的方向走去, 江念珠不敢再跟, 迅速自然地轉過身去,不忘低聲囑咐侍女。

    “咱可什麽都沒看見啊, 記住沒有。”

    她好怕被滅口。

    *

    曆經一路艱難的跋涉,江念晚歪歪斜斜地倒在鏡玄司院前。

    曹選瞧見她這架勢, 懵了一瞬。

    剛準備請她進來,卻見她在院口的台階上就地坐下。

    “我今天不打擾他務公好吧?我就在這坐著,我問他一句話我就走。”

    語氣雖較往常灑脫流利了不少, 音卻有些咬不準,曹選感受到她身上的酒氣,小心問道:“公主這是喝了多少?”

    江念晚擺擺手:“沒多少, 你叫他出來。”

    曹選歉然道:“公主, 帝師還沒回來, 現下不在鏡玄司。”

    卻見小公主狠狠一拍台階, 顯然是不信:“我就是想問他句話而已,帝師忙得連聽句話的時間都沒有了嗎?”

    曹選苦著臉:“公主, 您就算給屬下一百個膽子屬下也不敢欺瞞您啊, 帝師真的不在。”

    “我隻不過想問問他……”

    喝了酒的江念晚出了奇的固執, 曹選幾乎能從她語氣裏聽出哭腔, 下一瞬就見人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 欲朝裏麵走去。

    曹選既不敢上手扶,又怕她摔了, 一時間左右為難, 連著喚了幾聲也不見江念晚停下來。

    眼見著就要摔了, 曹選心下大驚,剛要去攙,忽而見她身形穩了住。他抬頭瞧見來人,如蒙大赦,飛快地行了個禮退下了。

    江念晚被人拽住後襟的衣領,在原地撲騰了好一會兒,剛怒氣衝衝地回頭看,卻對上一雙墨眸視線。

    渾身一僵,方才那點孤勇消失地無影無蹤,氣焰也像被水潑滅了。

    “公主想問什麽?”

    被他這樣一提醒,江念晚才想起來自己占理,立刻又添回些信心,踮了踮腳抓住他的衣襟。

    “我就想問你,你到底……”話到了嘴邊卻有些說不出來,因著那甜酒的作用她一陣頭暈,站不穩之餘也拽著他低下頭來。

    他微微欠身,將側臉靠近小姑娘,認真聽著:“嗯?”

    那邊沒有了聲音。

    江念晚看著他的側臉靠近,他弧度分明的下頜線隻距她咫尺,心口無端開始撲騰起來,一下又一下,沉而促。

    空中一輪圓月映下的清輝毫無保留地傾泄在他臉上,從眉眼到下頜輪廓都像被覆上銀紗,像將他周身的疏冷盡數洗去。

    有了這點溫柔的錯覺,江念晚忽然覺得心動不如行動。

    被酒壯大的膽子在這一刻達到頂峰。

    借著月光,江念晚暈乎乎地抬頭,踮腳。

    唇瓣很輕很輕地碰了碰他的側臉。

    陸執身體微僵,從臉上傳來的觸感溫熱柔軟又真實,四兩撥千斤般一瞬就勾起所有被他深壓在心底的洶湧,讓他再也無法忽略。

    月色下的男子眉眼深沉,喉頭微滾,垂目看著她。

    他眼裏翻騰的暗色江念晚看不懂,隻覺得心跳如鼓,呼吸也越發急促,下意識鬆了手。

    “你到底……”

    蘊著霧氣的眼睛,仔細而緊張地去看他,終於借生澀的語氣問出了下半句。

    “喜不喜歡我啊。”

    他無言沉默,明明隻是片刻,江念晚卻覺得過了很久。

    她固執地和他對峙,就在她近乎惱怒的時候,聽見他沉聲開口。

    “公主,以後不要這樣了。”

    一句話如冷水,把她所有的勇氣和執著都澆了透頂。

    他的話涼進骨子裏,忽然就讓她不知所措起來。

    她茫然地盯著他很久,眼眶一點點漫上紅意,卻隻看到他麵上的決絕和別開的視線。

    “所以你既然不喜歡我,又為什麽要對我好?”

    陸執眉心微凝,緩聲問:“這對公主很重要嗎。”

    維係著最後的驕傲,江念晚下頜收緊:“很重要,我要知道。”

    她的目光太讓他難以承受,陸執移開眼。

    雲邊那輪圓月明亮,他聲音很慢。

    “幾年前我入鏡玄司,並不是第一次見公主。”

    江念晚愣了下,問:“什麽意思?我從未出過宮,哪裏會見過你?”

    陸執垂下眼看她,道:“我年少時曾隨父參加宮宴,同世家子弟一同入宮時,陸家諸位長兄把我推進了西宮的蓮花池。”

    江念晚看著他,有些茫然。

    他因身份受盡陸家輕視,他府上的長兄慣常欺侮他,這她是知曉的,但與她又有什麽關聯?

    陸執繼續道:“蓮花池處在內宮,我落水之事,若聲張被人發覺,便是私闖內宮,乃大不敬。我若不聲張,一身濕衣又實在逾禮,為陸府丟盡臉麵,難以自處。”

    聽著陸執這些話,有久遠的記憶忽然破土如出,從江念晚腦海中慢慢浮現。

    不過那時她實在太小,不過六七歲模樣,很多事都記不大清楚,但也確實隱約記得,那年在蓮花池,遇見過一個少年。

    “公主彼時年幼,恰在蓮花池旁與他人玩耍。旁人瞧見內宮中有男子都紛紛跑開,但公主沒有,”陸執看了她一眼,緩聲道,“公主命人救起我,又為我借了衣裳換上。我那日入宮不止為了宮宴,還要去拜謁老帝師。若公主不伸出援手,我便沒了入鏡玄司的機會,是要在陸家後府磋磨一生了。”

    他語氣輕描淡寫,江念晚聽著心口卻有些沉重。

    這些事,她也知道一點。陸執曾經身份低微,在陸府幾乎被當成下人支使。因著十四歲就中了甲榜,曾於翰林任庶吉士,有了這一官半職,才有當初入宮宴的機會。不過哪怕如此,陸太傅也並不甚重視他,另有在吏部的大哥打壓,旁人都漸分六部,隻有他一人一直被滯留在翰林院。

    是以他十五歲那年,獨自一人進宮拜見老帝師。

    江念晚雖不知他到底做了什麽才打動了那位向來不收徒的老帝師,讓鏡玄司為他破了例。但也是從這以後,陸懸辭這個名字開始慢慢走入朝野。

    直到他十六歲那年,占出三方會川,算破軍陣,從北越手裏拿回塞北十三州,父皇歎其驚才豔絕。自此將他敬為少師,方有了今日的陸執。

    江念晚微皺眉,慢聲言:“我都不太記得……也隻是隨手罷了。”

    “公主是隨手為之,改變的卻是我一生。”陸執回道。

    那時陸家上下皆容不得他一個外室之子招搖,陸懸安早已有將他外派出京的想法。而陸懸安心狠手辣,他一旦出京,未必能活下來。那次宮宴,是他唯一的機會。

    小姑娘那時明明很小,卻替他想得周全,知他被人為難,特派了身邊侍衛送他離開。同旁人隻道是她貪玩,險些誤了他參宴的時間。

    而後笑眯眯仰起臉看他,聲音嬌嬌糯糯:“小哥哥,你長得真好看呀。我長大了以後,也要選你這麽好看的當駙馬!”

    他身份低微,旁人避之不及,唯有她願意朝他伸手,眸子裏盛著的盡是笑意。

    那時天色稍晚,他於宮道上行走,聽見身邊的侍衛說起她是九公主。

    夜色溫柔化開,在皇城上空融了疏星的邊緣。九公主這個人,從此記在了他心底。

    如那日的月光皎潔明亮,十年一日。

    “就是為了這個,”江念晚沉默了很久,好半天才緩過神,一時間卻神色木然,“你幫我、救我、在宮中事事顧及我。”

    陸執看著她的神色,忽然覺得她的目光刺眼。

    “就是為著報我那日救你的恩情,旁的心思,”江念晚極輕地笑了下,問道,“你都沒有?”

    陸執喉結微動,沒有說話。

    暈乎乎的酒勁慢慢散去,江念晚輕輕蹲下身來,笑道:“怎麽辦,我忽然後悔了。我如果不幫你,你也不會進鏡玄司,也不必對我好,我也不會喜歡你,現在也不用這樣難過。”

    原是她誤會了。

    他初入鏡玄司那日,從牆頭瞧見她,朝她輕笑。她一直以為,她在他心裏,與旁人不同。

    可到今日才明白,這份不同與感情無關,隻是感念罷了。

    他肯對她萬分好來報她當日之恩,卻沒有喜歡她的意思。

    見他要拉她起身,江念晚伸手擋在身前,吸了吸鼻子道:“你別碰我。”

    她晃悠著站起來,揚起臉:“本公主年幼時的舉手之勞,你陸懸辭救我這麽多次,早已經還完了。從此咱們兩不相欠,你也不必再待我好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很出息地沒有哭,但她再也不想在他身邊待一瞬了。

    江念晚回過身,朝鏡玄司外走去,留下最後一份瀟灑。

    “你答應過我的那些事,從今往後,我都幫你忘了。”

    陸執站在院內,有薄雲被風吹著遮住月光,將他身上鍍上的亮吝嗇收走。

    男人脊背生硬地挺著,內裏卻像有什麽東西塌了。

    他也曾僥幸地想過不如就瞞她一生,自私地把她守在身邊就好。可那簽文如敲打又如警告,不允許他重蹈覆轍。這生死簽他一直帶在身上,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如刀刻斧鑿印在心底,像鎖鏈一樣勒住他殘存的理智。

    指尖摩挲過簽文,他目光垂了半刻,跟在她身後走出去。

    若她不想在再見他,他遠遠護著就夠了。

    隻是剛邁出鏡玄司,忽然見有人急急跑到她身側。

    “九公主,聽說你喝醉了酒,現在可還好嗎?”

    江念晚顯然有些怔愣,瞧著江效的臉辨認了片刻。

    “我在殿前沒尋見你,聽你宮裏人說你也沒回宮,就四下來尋了,生怕你出了什麽事……”江效聲音有些急。

    “我就在宮裏,能出什麽事?”江念晚笑了下,“你傻啊。”

    “哦……”江效也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微低了低頭不好意思道,“是我關心則亂。”

    江念晚聽著他這句話愣了一下,瞧出他臉上的關切,方才的窘迫和難過滯後地湧上心頭,不知怎的忽然就鼻子一酸。

    “九公主……”江效慌了,見她避開了自己攙扶的手,不知所措道,“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麽話?你、你別哭啊。”

    “我沒哭,”江念晚笑了下,擦了下眼睛,“風太大了,沙子吹進去了。”

    見她笑容如常,江效才放心了些,道:“公主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後日城東會舉辦馬球會,不知公主可願意出來散散心?”

    怕她有顧慮,他又補充道:“除了眾位皇子,六公主七公主也會來,八公主因著近日才成婚不太方便,或許不會前來,但沈將軍應當也找了十公主,公主不會孤單的。”

    宮中的馬球會每年由慎王府操辦,在三月上旬和八月下旬各有一場,每次都舉辦得甚是熱鬧。南場開闊,倒也確實是個散心的好地方。

    江念晚點了頭,淡道:“世子有心了,若有時間我會去的。”

    “太好了,”江效笑了笑,微低頭輕聲,“我就怕公主不肯來呢。”

    江效一直將她送到內宮口的方向。

    陸執站在鏡玄司院前,瞧見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站了半刻,而後默不作聲地折回內室。

    內室中燈燭搖晃,靜若無聲。

    四下裏隻有他一個人,顯得鏡玄司內分外空曠。

    “帝師,喝藥吧。”曹選端著藥碗走進來,輕聲道。

    他這些時日隻能靠藥壓著夢境,否則每每轉醒都讓他無法承受。

    他視線定在濃如墨的藥汁上,忽然就覺得沒必要。

    他不會再重蹈覆轍,也不會再讓夢境重現,前世的那些苦楚於他而言,也不再有所謂。

    “不用喝了。”

    曹選有些不解,忍不住道:“帝師不是夜裏頭疼最重嗎?”

    陸執搖頭不語,輕笑。

    疼也好,夢也罷,如果能讓他維係清醒,都無所謂。他隻知道不靠著這點清醒活著,他可能會發瘋。

    都已經到了現在,不該前功盡棄。

    又觸到那根簽子,因為用力,他指腹被簽尖劃破,滲出的血珠緩慢地滑落到大凶的字樣上。

    他垂眸看了半晌,而後生生將簽子折斷,擲在燈火裏。

    被擲在燈火的簽文,生關和死劫斷成兩半。

    其中一半飛快地融在火焰裏化為齏粉,流出的半縷煙灰細細密密地纏繞在燭火上方,將火焰映出猩紅顏色,久久停滯如漫長過往,最終還是隨風而散。

    天色已晚,眉心的疼痛又劇烈地跳動起來,他卻連用手觸碰安撫都懶得。

    他頭一次覺得,頭疾似乎也沒有很難忍。

    陸執抬手熄了燈,側身在榻上躺下。

    作者有話說:

    小9:我就該讓他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