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帝師
作者:南間      更新:2022-09-27 19:30      字數:3802
  第1章 帝師

    夜陰沉得厲害,無風無月。

    層雲漆黑,密不透星。

    五月裏少有這樣的天氣,是將有暴雨急至的壓迫,燃著鵝梨淡香的殿裏,模糊的香意伴著氤氳的濕氣飄遠,一點點將整個大殿蔓延籠罩。

    偶有曳動的燭火上下跳竄,忽明忽暗的微弱光影映亮榻上人近乎蒼白的臉。

    姣好的麵容如今微微皺著,額上亦是冷汗不斷,像是在隱忍極大的痛苦。

    “公主……”

    香蘭輕聲喚她,卻不見她轉醒,正當心中焦急欲喚太醫之時,忽然見她睜開雙眸。

    “公主終於醒了,可給奴婢嚇壞了!”香蘭一陣驚喜,忙用帕子為她拭汗。

    卻見江念晚一雙點星眸子如今空洞無比,隻怔怔地瞧著屋頂。

    神識仿佛還遊離在那漫天大火裏,四肢百骸還在熾燙地灼燒著,每一寸的呼吸好像都帶著比夜還濃的黑煙。

    那麽疼,那麽燙。

    那麽嗆。

    香蘭微皺眉,心疼瞧她,道:“公主昏沉了兩日了,一直在做噩夢似的。怎麽這副模樣,到底是夢見什麽人了?”

    江念晚眉眼垂下。

    昏沉了兩日才清醒,才知道自己又活了一遭。前世那些斷續的記憶,也終於連成了線。

    她夢見什麽人?

    是她執意要嫁的良人,也是在大婚之夜謀逆造反,又親手放火要殺死她的人。

    她沉滯良久,薄唇才緩慢地一張一合,木然吐出兩個字。

    她聲音沙啞得厲害,可香蘭依然聽清了,正是那位追求公主許久的蕭知事的名諱,蕭潤。

    香蘭一怔,反應過來後忙道:“公主私下裏這樣喚也就算了,若讓旁人聽見定要道公主不知禮數,公主既然決定要嫁蕭知事……”

    “誰說我要嫁他?”江念晚驟然轉過頭,眼眸迸出冷意。

    香蘭神色頓了頓,有些訝異,半晌輕聲哄道:“公主可是被夢魘嚇著了?前日裏您不就說要去求陛下賜婚嗎,您和陛下鬧了這些時日,陛下也準了公主明日去昭和殿……”

    她邊說邊點了兩盞燈亮,遞與江念晚半盞溫茶。

    借著這幽幽火光,江念晚瞧清了大殿之中的狼藉一片。

    都是她這些時日的傑作,她本就是江朝最不受寵的公主,沒有什麽是她豁不出去的。為了嫁蕭潤,她險些與全世為敵。

    “公主,您最喜歡這個軟枕,抱著睡也心安些。”香蘭心疼她,如今早已不再相勸,將那軟枕遞與她。

    這世間男子少有碰女紅的,偏偏這個蕭知事格外有心,知曉公主夜裏睡得不安穩,特意去學了手藝,將安眠的藥草織進棉花做的軟枕中。繡工雖不如宮中精致,這份心意卻是難得可貴。公主在宮中是怎樣長大的她看在眼裏,就連那些親生血脈的人也從未這般用心地做過這些事情。也難怪公主會執意想嫁給蕭知事。

    香蘭輕輕歎了一口氣。

    蕭知事雖然身份差些,卻當真是個有心的,也未必不是一個好選擇。

    江念晚沒有接,側眸看向大殿中唯一整潔的一處。

    她起身走到那小幾旁,看上麵堆滿了東西。

    有珊瑚手串,有詩詞卷書,有各式各樣的發簪,還有漂亮的紗衣。

    都是蕭潤送的。

    她目光移到一個不算精致的點心盒子上,想起這是她在花宴上偶然同宮人抱怨,宮中什麽糕點都有,唯獨沒有油酥。

    油酥不是什麽上台麵的點心,禦膳房是不做的。她想吃也隻是因為她聽過自己的母妃愛吃,想嚐嚐母妃喜歡的味道。

    蕭潤聽說此事,不顧那時天色已晚,京中好些商鋪都已關門,跑了十裏去到城北一家不夜休的客棧,求了掌櫃做了一爐油酥。

    他求人將這油酥遞進來時,已近深夜。

    他為了她耽誤了白日裏花宴的比試,放棄了在京中出盛名的機會,隻為了去尋一盒她想吃的油酥。

    江念晚彼時還很抗拒蕭潤的示好,在此之前從未接受過他的贈禮。唯獨這一次,她在夜裏瞧著這盒油酥,忽而覺得,再不會有人待她這樣好。

    後來和他相熟,他還是一如既往,她在信中提到皇姐有了父皇禦賜的發簪,他就連夜親手為她做了一隻木簪。

    他那時候怎麽說的,雖然他沒有多少錢,但他會用全部的心意來對她。

    江念晚自是感動不已。

    現在想來,樁樁件件皆是諷刺。

    他真是個聰明人,用最不值一提的成本和最廉價的深情,換取了一個公主的下嫁。

    她目光移開,看向香蘭道:“把這些東西都燒了。”

    香蘭怔住,一時間不知是不是自己聽錯了。正當她愣在原地之時,卻忽然見江念晚端著油燈走過來,腕上一斜,顯然頃刻就要將這些物件點燃。

    “公主……公主要燒了這些礙眼的東西,奴婢明日拿出去燒就是了,在這殿內如何使得,少不了要熏了您自個兒!”見她真要動手,香蘭忙上前阻止。

    江念晚這才收了手,一直站在小幾側,直到香蘭將這些東西全都推出大殿才肯坐回榻上。

    香蘭剛準備問詢,卻瞧見她通紅的一雙眼睛,隻得又將話咽了回去。

    “我想見陸執。”

    她語氣很輕,聲音晃晃悠悠的,夾雜著破碎隱忍的酸澀。

    香蘭聽見這人的名諱,身子一頓,神情較方才還僵。

    也不知到底是怎麽了,她瞧著江念晚的神色,終究不忍再說規矩禮數之事,隻輕聲哄勸著:“公主明日不是還要去書堂念學嗎,自然見得到帝師。”

    江念晚正抱膝靠在榻上,聽見這話之後,昏暗中的眸子似抬了抬,終於映起半分光亮。

    “好。”

    *

    不到辰時,供皇子公主讀書習文的決明堂前就已經人來人往。

    江念晚在書堂之中坐著,忽然來人走到她身側,聲音帶著些譏誚。

    “這不是九姐姐嗎,終於舍得從行雲殿中走出來了,不再同父皇鬧了?”麵前女子身著一身金色邊繡長裙,胸前一朵綻開的穠豔海棠同她眼角眉梢的妝粉遙遙相應,雖明豔華貴,卻多少沾些刻意的精致,神色更是刻薄得過了。

    眼前這位正是宮中惠妃的小女兒,因得頭上有兩個兄長,惠妃又十分受父皇寵愛,所以從小便是跋扈無常的性子。

    她自幼就慣愛欺負旁人,江念晚作為宮中最不受寵的人自在其列,更別提和蕭潤的事鬧大之後了。

    這位十公主雖如同明珠一樣被眾人捧著長大,偏偏眼光和她一樣差,也曾瞧中過蕭潤的好模樣。隻是她也極自傲,瞧不上蕭潤的身世,故也不至於昏了頭做出什麽大事來。

    “我還以為九姐姐不敢出來見人了呢,瞧瞧這事如今鬧得人盡皆知……九姐姐這豁達心性,當真不是旁人能學來的。”江念珠聲音不大,端的也不是厲色,隻是笑容裏藏著綿針,嘲諷之意甚濃。

    她行到江念晚桌前,裙擺一帶,將她桌上擱置的玉筆碰落在地。

    一聲脆響,筆尾斷裂了部分,玉屑濺在江念晚淡色的裙裾上。

    “哎呀,真是抱歉,九姐姐心性這樣好,定不會生氣的吧。”江念珠口中道歉,卻沒有彎身去撿的意思。

    江念晚終於抬起頭來,好顏色地笑笑,道:“無妨,上次妹妹送了蕭知事一隻玉提狼毫,他正巧放在我這裏保管,我明日換那隻便是。”

    江念珠聞此,臉色頓時一轉,羞惱的紅意一點點漫上來,她怒道:“你……你竟這般不要臉……”

    她正要再說,卻忽然察覺到整個內堂都靜了一靜。

    “決明堂不是吵鬧之地,十公主自重。”

    有一清冷的聲線響起,初聞似玉石淡潤,再聽卻讓人覺出疏離的寒意。

    是陸執。

    他還是和前世所見一樣衣著整淨,一襲玄墨長官服鐫著暗紫印紋,矜貴而冷肅。熹微晨暉落在他麵容的輪廓上,隻窺見那挺立流暢的骨相,天光也要遜色三分。

    他生得實在太過得天獨厚,本漂亮得過分,偏偏神情一直拘著冷意,端的是拒人於千裏之外。

    江念珠身上氣焰驟然收斂,有些局促地攏了攏手,回身低頭見禮:“見過帝師。”

    她從小到大橫行霸道慣了,唯獨對這位帝師不敢造次。

    他十九歲那年從老帝師手中接管鏡玄司,所卜國事無一失手,所布軍略戰無不勝,朝野皆讚其為千年難遇的奇才。連父皇皆以上卿禮敬,特準其不必執禮節規矩,然而陸執是秉禮之人,縱使走到如今權重之位,對上規矩禮數也是分毫不錯。如今他自請替少師之位教導皇子公主,父皇自然喜不自勝,然而他要求也嚴苛得很,她這樣不求甚解的人一見他便想躲得遠遠的,生怕被他尋出錯處。

    陸執未語,略一頷首示意她歸座。

    江念珠暗中剜了江念晚一眼,如今卻也實在不好發作了,隻得回身坐下。

    江念晚微怔,一瞬間心跳得厲害,隻低頭瞧見他深玄色的官服,官服底邊繡著一輪潔色鬆鶴,同那晚他衝入火海的服飾一般無二。

    猶在怔愣之時,忽而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到自己麵前,他手上執著那隻玉筆,遞與她。

    “隻懸垂裂了,應該不影響使用,九公主且先將就著,仔細割了手。”他聲音很淡,同方才一樣無波無瀾。

    他向來對她不冷不熱,拘著合宜的禮節。江念晚從來都沒有想過,這樣高高在上又清冷淡漠的一個人,前世會為了救她衝進火海。

    “……是,”察覺已經讓他持遞太久,江念晚回過神,匆匆去拿,“多謝帝師。”

    她的小指不經意擦過他微涼的手,卻像被燙了一下,由指尖渡出微不可查的紅意,輕顫了顫。

    江念晚又低了低頭,握緊了手中的筆。

    她有些恍惚,課上講了些什麽都不甚仔細聽,偶爾幾瞬他視線投遞過來,江念晚亦匆匆避開。

    隻敢在他低頭時,她才敢去看。

    朝野皆知,帝師陸執麵同其人,性情冷然孤絕,如巔上白雪。

    隻是山巔之上處處寒冷,白雪終年不化。

    她忽然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似乎也是這般模樣。

    當時她心裏空空如也,腦海中隻剩下五個字能夠形容他,何處染塵埃。

    那時候大約是他在鏡玄司剛剛上任,宮中得了消息,有好些宮女聽聞陸執神人之姿,在不遠處聚在一起悄然抬首張望。

    江念晚亦好奇得很,扮成小侍女守著一堵牆打算瞧瞧這名動滿京的人到底是何樣貌。

    不想他忽然頓住腳步,遙遙一眼望過來。

    他容色懾人,周身的冷意散了些在天光裏。

    江念晚登時愣在原地,一時間竟忘了躲。

    那是早春時節,天幕微沉,江念晚透過和暖的風瞧清那人眼底,似乎見到了些許笑意。

    他神色清和澄明,朝她微揖。

    驚鴻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