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作者:滄海暮夜      更新:2022-09-27 10:58      字數:5248
  第108章

    洪州, 刺史府

    這幾日來,洪州一直陰雲密布,天色嚇人的很。比天色更為恐怖的是洪州刺史府內的氣氛, 所有的婢女侍從都恨不得踮著腳尖兒走路,生怕發出了一點點聲音惹了主家的眼。若是往日, 惹了主家不悅可能是被拖下去打幾板子,可這幾日, 犯錯的下人卻會被拉下去,直接杖斃!

    “啪——”白瓷的茶碗落在黑色的石磚上, 碎成七八片。

    “這是什麽東西?!你是想燙死我嗎?!”趙念狠狠一拍桌子, 怒喝道。

    奉茶的婢女立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連連磕頭,道:“奴婢該死, 奴婢該死。”沒幾下額頭上就紅腫一片。

    “來人,拖下去打死!”趙念大喊外麵守著的侍衛。

    “老爺饒命, 老爺饒命。”說完, 看向旁邊端坐著的範煙,又連連道:“夫人饒命啊!”

    進來的侍衛頓了頓腳步,看了一眼範煙。

    這時趙念又喊:“還愣著幹什麽?拉下去!”

    範煙頷首, 那侍衛就低著頭,將還在哭喊求饒的婢女連拖帶拽帶了下去。

    書房內早已是一片狼藉,有被砸碎的花瓶,打翻的硯台, 還有被掀翻的書架, 總之, 慘不忍睹。

    範煙麵沉如水, 看著趙念把筆架狠狠地摜在了地上。

    “虔州別駕這個軟骨頭, 竟然真的什麽都招了!”趙念咬牙切齒。

    “夫君都派人去滅口了,虔州別駕左右都是死,晚死當然比早死要好。”範煙的目光投向碎裂的茶碗,目光平靜。

    趙念聞言,猛地回頭看向範煙,而範煙的眼中,臉上,也在這時帶上了不安和焦急。趙念收回目光,繼續在一片狼藉中走來走去。

    “嶽父信中真的這麽說?”

    “是。”範煙眉目低垂,聲音中帶著無措,“裴晏的奏折和虔州別駕的證詞已經送到了陛下麵前,隻怕,長安不日便會派天使帶夫君回朝審問。”

    “嶽父手耳通天,怎麽連一個小小中書侍郎的奏折都攔不住?”趙念煩躁道。

    範煙愣了愣,然後露出些許受傷的神色,道:“他是裴氏子,又身在中書省,誰若是膽敢把手伸那麽長,必會被陛下剁了爪子。”

    這道理趙念也懂,所以他剛才那句話抱怨多過責難。

    這時,範煙又問:“夫君,虔州別駕知道的,很多嗎?”

    “你說呢?他若什麽都不知道,我急著殺他幹嘛?!”趙念轉來轉去,幾綹碎發落了下來,整個人顯得暴躁又狼狽。“若他將所知道的盡數吐露,足夠我死上幾次!”

    “該死的裴晏,該死的章臨,該死的虔州別駕!該死,該死,全部都該死!”趙念怒極,回身將書案上殘存的筆墨紙硯盡數拂下。書房裏立時響起了劈裏啪啦的聲音。

    範煙閉上眼睛,長歎了一口氣,一滴眼淚於從臉頰上緩緩滑落,落在了地上。

    趙念怔住了,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範煙的眼淚。

    片刻後,範煙睜開眼睛,蓮步輕移,來到了趙念的麵前站定。

    她的手輕輕地顫抖著,於袖中,拿出了一柄匕首。

    “夫君。”範煙的唇抖了抖,終是開口說:“給你。”

    “夫人這是何意?”趙念接過匕首,難以相信地問。

    “夫君刺殺裴晏,他如今捉到了夫君的把柄,定然不會善罷甘休。”範煙眼中一片哀色,又說:“陛下這些年因著江南之事憋了一肚子火,我怕,我怕……”晶瑩的淚珠滾滾而落,“我怕陛下會重罰夫君,以儆效尤。”

    “所以,夫人是要我,自絕於此?”趙念看著手中匕首,苦笑著問。

    “若夫君以死向陛下謝罪,再有父親求情,陛下或許會念在舊時情分,不株連夫君的族人,留我們母子一條生路。”範煙說著,手輕輕撫上小腹。

    趙念被範煙所吐露的消息驚得呆住了,回過神來,他雙手握住範煙的肩膀,驚喜地問:“阿煙,你有身孕了?”

    範煙柔柔地點頭,道:“剛過三個月,這才敢叫夫君知曉。”

    這一回,趙念真心實意地笑了。

    不怪趙念大難臨頭時還有心情笑,他與範煙成婚已有幾年卻一直沒有子嗣,顧及著顯國公的權勢,他也不敢叫外室和通房誕下長子。如今聽說範煙有孕,他趙念後繼有人,怎能不喜?

    可範煙麵上卻沒有喜色,唯有悲戚。她癡癡地望著趙念,纖細的手指撫上趙念的臉頰,道:“夫君安心,我定會讓我們的孩子好好長大,承趙氏門楣。”

    這句話說完,便再忍不住,泣不成聲。

    趙念看著範煙,腦中回想著她的話,仿佛被蠱惑了一樣,看著匕首,緩緩拔開刀鞘,露出刀身。

    寒光四射,一看就知道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兵器。趙念甚至能從刀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映在刀身上的人,雙眼帶著血絲,須發散亂。

    他活著,抄家滅門;他死了,妻兒得一線生機。

    “若是沒有這個孩子,我定會隨夫君而去,可……可……”範煙以手覆麵,失聲痛哭。

    趙念手執匕首,緩緩地,將匕首靠近心口。

    範煙跌坐在地上,不忍再看,淚如雨下。

    “咣當——”

    匕首撞擊地磚,落在了範煙的麵前。

    範煙的哭聲頓了頓,不解抬頭,哽咽著出聲:“夫君?”

    趙念跌坐在範煙的身邊,一把擁住她。

    “阿煙,阿煙。”趙念抱著範煙,仿佛抱著這世上唯一的依靠,“我放心不下你們母子,舍不下你,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

    說完,他放開範煙,捏著她的肩膀,急切道:“嶽父有辦法的吧,嶽父定有辦法保下我們一家三口的,是嗎?阿煙,我們的孩子尚未出生,不能沒了父親。”

    “那夫君的族人……”

    “管不了那麽多了,阿煙,這世上,我唯獨放不下的人,是你啊!”

    範煙淚眼朦朧地看著趙念,然後撲到了趙念的懷中,痛苦道:“夫君,我也舍不下你啊。”

    “阿煙,你求求嶽父,哪怕是為了孩子,幫幫我。到時我們一家三口可以遠離長安,找個安寧的小城,好好把孩子養——”

    匕首刺入血肉,直插心口。

    趙念猛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向範煙,卻見剛才還在落淚的範煙慢條斯理地拭幹了淚,目光平靜,哪有半分的哀傷。

    “你……你……”趙念額頭上青筋暴起。

    “夫君,你若是聽話自絕,我們夫妻倒也不必撕破臉。”範煙從趙念的懷中退出來,站起身,俯視著地上的趙念,“好歹也是夫妻一場。”

    “為什麽?為……什麽?”趙念完全無法理解,劇痛也讓他無法思考。

    “為什麽?”範煙一笑,說:“我好不容易才保下江南道其他的官員,可不能因你而壞了全局。你死了,事了於此,你不死,牽連父親……夫君,你說你該不該死。”

    “我……”

    “夫君,你別怪我心狠,實在是你犯了太多無法挽回的錯誤。”範煙認真地說:“低估裴晏,當斷不斷,該狠不狠,心存僥幸,此為你的第一錯。”

    “狗急跳牆,未思量清楚好好謀劃就去滅虔州別駕的口,以至自己於無可轉圜之地,此為你的第二錯。”

    “該狠時狠不下,該穩時穩不住,夫君,你怎麽鬥得過裴晏呢?”範煙蹲下,拍了拍趙念的臉,“我自然得斷尾求生,人之常情罷了。”

    趙念倒在地上,身子發冷,已說不出話來。可範煙卻仿佛來了興致,繼續說:“說來我也有錯,原本以為嫁一個有野心卻蠢笨的人更好掌控,卻未料到蠢人是真的會拖後腿,尤其蠢而不自知,擅作主張的時候。”範煙想到江南的大好局勢就這般被趙念的輕率破壞,心中仍是憤恨,但她很快便平複下心情,笑著自省:“這是我思慮不周之過了,實在該向夫君說聲抱歉的。”

    趙念死死地盯著範煙,最終目光落在範煙的小腹上,眼中迸發出一絲光芒。

    注意到趙念的目光,範煙掩嘴一笑,嬌俏地仿佛少女。她難掩笑意,道:“都奄奄一息了,夫君還在惦記孩子?”

    範煙笑著站起身,說:“夫君想多了,我怎麽可能會為你誕下子嗣?若生下的孩兒像你一樣又蠢又壞,叫我如何是好?”

    這一番讓人骨頭發冷的話讓範煙說得仿佛是撒嬌一樣。

    “說起來,夫君死了還有一個好處。”範煙露出了真切開心的笑容:“總算不用再喝避子湯了,夫君不知,那藥真是苦得很。”

    趙念死瞪著眼睛,人卻是再沒了半分氣息。

    範煙平靜地看著趙念一直到他徹底氣息斷絕,才拍了拍手。

    範家的侍衛出現在門口,“大小姐。”

    “阿弟呢?”

    “世子說燕必行死訊傳開,他必須要去蕭璃身邊。”

    範煙笑了笑,“倒是有些長進,沒有太蠢。”說完,她伸出手,道:“把藥給我吧。”

    侍衛從袖袋中拿出一個白瓷瓶,遞給範煙。範煙倒出一粒黑色小藥丸置於手中,又將白瓷瓶扔回給侍衛,問:“之後就按照我吩咐的說,按我吩咐的做,不可有一絲錯漏。”

    “是,大小姐!”

    範煙看著藥丸,深吸一口氣,仰頭將藥丸咽下。

    範煙閉著眼睛,任腹中翻江倒海,沒一會兒,嘴角便流出鮮血,身下亦是顯出血跡,之後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侍衛看著範煙昏倒,然後低聲道:“進來吧。”

    一個婢女緩步走了進來,赫然就是剛才那個被趙念下令杖斃的侍女,她的額頭上還殘留著剛才叩首留下的腫脹。

    “你知道該如何做。”

    婢女點頭,再抬頭時已是一臉的驚恐,她大聲喊著:“老爺?夫人?來人啊!來人啊!老爺殺了夫人然後自盡了!”

    雖然嘴上喊著老爺,可她卻看都沒看死不瞑目的趙念,直奔範煙而去,將一粒丹藥塞進了範煙的口中,然後搖晃著範煙,聲音悲戚:“夫人,夫人!”

    *

    虔州

    裴晏走進花園時,見蕭璃正與範燁比試劍法,霍畢端著手,氣鼓鼓地在一旁看著。

    裴晏想了想,往霍畢身邊走去。

    “霍將軍。”聲音淡淡。

    “裴大人。”不冷不熱。

    裴晏看看正在比武的兩人,問:“殿下與世子的劍法可是高超?裴某不通武藝,無法辨別。”

    “範燁的劍法肯定不如我,所以說,要比劍可以找我啊,為什麽要找範燁呢?”霍畢忍不住碎碎念。

    這時,正在比武的兩人一個錯身,然後停住,顯然打得正起興。

    “幾日不見,殿下的劍法又精進了。”範燁稱讚。

    “你也不差呀。”蕭璃抬抬下巴,說:“剛才差點兒刺破我的衣袖。”

    “與殿下對戰,燁自當全力以赴。”範燁笑著回道。

    “再來!今日定要分出勝負!”

    “殿下有命,莫敢不從。”說罷,一招銀蛇出洞,朝蕭璃刺去。

    蕭璃側身躲開,讚道:“劍舞銀蛇,好劍法!”說罷,好似不經意地問道:“大範,你說攔路猛虎與叢中毒蛇,哪個更難對付?”

    “身為武將,自是想要堂堂正正對戰,我選攔路猛虎。”範燁一邊回答,一邊出招。

    “好一個堂堂正正!”蕭璃再次擋住攻勢,說:“猛虎在明處,自是可以與之對戰,可毒蛇隱在暗處,若是趁你不備來這麽一口,還真是很疼。”

    “那就打草驚蛇,毒蛇之險在於不明,一旦現出蹤影,也就沒什麽可怕的了,不過一爬蟲罷了。”範燁提劍上挑,想挑飛蕭璃手中的劍。

    “說得好!現出了蹤影,那還有什麽可怕?!”蕭璃大笑,手腕一翻,轉守為攻,劍尖直刺向範燁心口,殺氣騰騰。

    蕭璃雙目如電,一瞬間殺氣磅礴。

    霍畢倒吸了一口氣。

    範燁剛才專注於進攻,疏於防守,以至於現在完全無法回防,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利劍向自己刺來!

    眼見著範燁就要被一劍穿心之時,劍尖在範燁身前生生地停住。

    範燁屏住呼吸,這才發現隻是短短一瞬,他就出了一身的冷汗。抬眼去看蕭璃,卻見她已經收劍回鞘,眉目張揚地對他一笑,說:“我贏咯!哈哈,還不快點誇讚本公主?”

    範燁回過身,好笑地搖搖頭,他怎麽會有一瞬間覺得蕭璃真的想殺了他。認命地拱手,道:“多謝殿下手下留情,燁自愧不如。”

    “大範。”蕭璃擦擦汗,隨口問道:“猛虎,蒼鷹,毒蛇,皆是叢林中的佼佼者,若是你的話,想做什麽?”

    雖然不知道好好的人不做,為何要去做林中的猛獸,但範燁還是認真地想了想,說:“若是殿下,定是最威風漂亮的猛虎。”

    霍畢雙眼一眯,總覺得他們說話是不是太旁若無人了一些。

    “所以你呢,要做什麽?”

    “我啊。”範燁笑笑,認真地注視著蕭璃,說:“我願做殿下座下犬馬,為殿下征戰。”

    “喂喂,我還在這裏站著呢。”霍畢忍不住開口。

    蕭璃沒理會霍畢,與範燁對視,半晌,她撲哧一聲笑出來,說:“我好好的一個公主,自可在長安驕奢淫逸,高高在上,征什麽戰?”

    範燁也笑了,說得也是。

    “那我願做殿下房上瓦,手中傘,為殿下遮風蔽日。”

    “裴晏,你還能看見我吧,我還存在吧。”霍畢扭頭,對默不作聲的裴晏詢問。

    裴晏瞥了霍畢一眼,沒吭聲。

    這一次,蕭璃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她仿佛才看見裴晏一樣,換上了一副挑釁的嘴臉,懶洋洋地走過去,問:“裴大人,出現在本宮麵前礙眼,是又有何貴幹呐?”

    裴晏對蕭璃的挑釁充耳不聞,目光平視前方,聲音冷淡道:“陛下召公主殿下回長安了。”

    蕭璃,霍畢還有範燁三人俱是一愣。

    “發生了什麽事?”霍畢連忙問。

    裴晏仍是以他清冷淡漠的聲音,一字一字說道:“南詔王送國書入長安,感故人恩誼,與大周盟誓,有生之年,永不犯邊,願兩國修永世之好。”

    “恭喜殿下,流放結束了。”

    裴晏說完,在場的另外兩人皆向蕭璃看去。

    範燁想的是,這國書上說了恩,說了誼,卻獨獨未言情。顯而易見,蕭璃這少女相思該是無果了,殿下素來灑脫,也該走出來了。

    霍畢想的是,這國書上說了恩,說了誼,卻獨獨未言情。蕭璃計算人心是真的沒錯過,一時間又想起令羽傷情的模樣,連忙在心中告誡自己不可步他後塵。

    讓在場眾人失望的是,蕭璃並未露出任何表情,沒有高興,亦沒有失落。

    她沉默片刻,轉身就走。

    “哎,你幹什麽去?”霍畢問。

    蕭璃站住腳,微微側過頭,對霍畢和範燁說道:

    “回長安了,傻子!”

    卷二·劍歌赤心·完

    作者有話說:

    範煙:誰還不是個戲精呢?

    終於做好了趙念的盒飯,真開心,嘻嘻~